张慧君：《命如珍珠》诗选 | 第二届艾青诗歌奖参评诗集作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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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如珍珠》，张慧君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

参评方式：自荐

失败的创作

写诗就像发高烧，当我写完诗，这次“高烧”

很快地回降、退去，淹没我的狂喜心情遽然消散，

在美好的写作时刻凝聚的强烈幸福瓦解。

忽然幻灭袭来，我可笑的努力，

无法构筑出华辞美藻的伟大诗篇。

不似雍容的宫殿——有覆黄琉璃瓦的重檐庑殿顶、

装饰有骑凤仙人和走兽的屋脊、密集斗拱、美丽彩画，

不似仙山楼阁，庄肃的博物馆，或巧妙的迷宫，

这拙劣的失败之作，是尚未成形，

残缺不全的东西，没有预示完美的因素。

它展示了我的个人史的渺小乏味。

我的认识装置尚待高雅、博学和宏大。

我对生活的转化失败了，如何熔铸宝剑，

刺向恶，或提炼出真理，照耀人心？

在生命之夏，为何我总是望向你，窥伺的

死神？越过美丽的山河、家园化的大地

和喜爱的生活，望向完结？前年初春在觉生寺，

遍体有字体婉丽的铭文的古钟在冷清的寺庙中寂然。

今时窗外，园丁修剪灌木绿篱。

我想象生命的最后时刻，想象自我的消失，

想象那刻我感到与宇宙一体，

幻想我是树、水、石……

是不再焦灼的时候了。我喜欢世上好书读不完，

无数香烟抽不完，酒喝不完，

一步一步地构筑生活。书写观看和记忆，

充盈着热爱的诗，已是半个艺术。

致诗神

诗神，请你帮助我。

诗歌像不尝不知的甜美蜜水，

我尝过它的滋味，愿一尝再尝；

又拜服于如凌驾一切的飞鹰的诗。

请你帮助我进入诗国的竞技场，

它的深处荡漾着友谊的芬芳，

好让喜悦透过我的眼珠。

我掂量着自己的积蓄，

想去燃烧，去白热化，歌吟般写诗。

我想，较量技艺而输了的人，

不会可怜地变为喜鹊。

我还揣摩你，对反对、嘲笑、

蔑视或亵渎你的人，

你不会去审判，去惩罚，

更不会施以酷刑的暴力，

不会爱听鬼哭狼嚎般的凄惨喊叫。

你理解又深入最黑暗的和最明亮的，

精神的黑夜和白昼，

你比个人更人性。

不认识你的人也有他们的途径。

我呢，在自我的窗台上摆上

一盆热情之花，它晒着阳光；

思考，如何才能让一首诗离开

狭小的空间，进入文明世界？

生命之诗篇

百合花不仅是呈漏斗形的花，

也是赛过极荣华时的所罗门的存在。

在人类中，有知己者^[1]，

有日暮途穷者，有怀有自由精神的人，

曾有创办《女反抗者》杂志、

为女性的生育自决权斗争的人。

有丈夫和妻子，但我不在婚姻之锁的

视角中看他们，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是大地上的两人。我愿

做一个被爱者。我的生命之诗篇，

可以不具体为一双在眼前的如湖的眼睛。

当我感到被爱时，我站在爱的光里，

自然不失秩序、智慧、仁慈，生命

幸运而华美，我感到和一切连接，

联结。比如，一个落雪日，而一年

不会一直是落雪日或仲夏夜。

比如，早晨我向其买牛奶的人。

当我感到不被爱时，我感到世界是灰色的，

我疏离。直到有那么一天，当我

感到我余下的一生都被爱时，我会

进入永恒的爱中。它将会帮助我

面对那能在夜半带走壑舟的有力者。

我期待着，当我感到我

不能将被爱与爱区分。

[1]同“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中“知己者”的含义，即知己。

水洼

今日天气佳，我阅读，沉醉。忽然

头脑中重现，姿态多么敞开的你。

梦呓着的雨曾投入透明的你，涟漪

扩散。绝不缺乏深度，你的深邃

媲美亨利·卢梭画笔下有高耸大树的

圣克劳德公园的林荫道，雨后，当我俯视你

含着的倒影，有色彩明度低的初夏佳木的

枝叶，形状如透过绿荫漏洒的阳光的

几小片天空。你尊重他者性，

伦理地去倒映，映象却少得可怜。

含括自然与文化的世界，是一本

完美的大书。你是乐天知命，还是

感到缺憾？想想水的可能性。想象中，

自海洋诞生了绝美的少女阿佛洛狄忒。瞬时

多么愉快！我以我的水之镜子继续求知。

爱这个世界

地下隧道里地铁列车的轰鸣听上去不带情感，而

某夜窗子外猛烈狂风的呼啸却惊人，令人惊骇、悲凉。

我面对现实，不想象逃离了，牢笼消失，

这世界是我居于其中奋力实现可能的家园。

不相干、不相识的人们，我们聚拢在一起，

但这里没有一张桌子使我们能围它而坐，

谈谈我们的中国，分享亲身经历，或闲谈。

彼此之间相隔一望无涯的海水，猜不透他人的心窝

是洒满晴光还是滴落潇潇微雨、吹着凉飔，心境

是温和还是因困境生出的痛苦，是觉得人生乏味平庸、

不过如此还是有十分甘美的乐趣。我前往的地方，

我将白色杯子视为幸福杯，能读书时就认真地

读与思考。我点燃意义之炬。意义闪烁的火焰点燃我。

心愿

光阴走得飞快，已经是秋天统领的时候。秋天的

整体，有菊花傲寒盛放和雁南飞的部分，还有……

我正值盛年，有志有理想，没有彷徨歧路的苦恼，

却不能似奔马奋蹄扬鬃驰向目的，我努力着像斩荆棘，

幻想树上结不少多汁的果实，唉，现在我没有果实。

昨日，我前往灵光寺烧香祈求，我什么也不懂，

我喜爱蔚蓝的天色和金晃晃的太阳，喜爱殿宇，院落，

香烟缭绕的香炉，有金黄塔刹的佛牙舍利塔，

我向金黄的佛祈求。少女时自己爱恋自己，感觉

心地是纯真的，现在不愿做有绵绵忧思和酸溜溜的

嫉妒的人，想要变成一个更好的我。离开寺院，

公园里水果摊上的苹果桃橘山楂无花果等等，

陈列着等待买主。日光照射我的粗花呢大衣。

哀泣

这些还不足够吗？枝叶婆娑的树，突来的阵雨；

博物馆凉爽的展厅里展出的双目低垂的石雕菩萨、

骑着金翅鸟的毗湿奴像、各式有着精巧纹饰的器皿、

一些过去的货币、《布施锡兰山佛寺碑》的复制品；

和无法解释的生命的力量。

当然，还不足够，对经历着时间

却仍然没有纵深的历史感的我们来说，

对同时拥有物品的餍足和景观的荒漠感的我们来说。

每当我感到忧郁之时，你让我去看“人们”。

为何我不能像有着窥探异域并掺杂想象的眼光的汉学家，

写下如“八世纪时，扬州是中国的一颗明珠”这样的句子？

许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是二十世纪末的那个孩子，

在风雨交加又停电的夜晚，拿出家中备着的白蜡烛，

凝视微弱、闪动的火光，却对庞大的世界一无所知。

期待最好的

在模铸自己时，我模铸了人。

——萨特

在心灵的土地上，我们应以清明的

理智和坚定有恒的意志，培植出

善和美德的大树，如期地开花结实。

我们应该以付出每一分努力的方式

投身于广阔而深邃的世界，

什么腐蚀人性，我们就反抗什么，

相信人性的改善，抱有最好的期待。

人命定是自由的，对自己所做的一切

负责。我们应该没有遗憾、后悔和推诿。

希望

每个工作日，几乎在固定的时间里，

她融入无名的人群，乘地铁通勤，

像满满当当的罐头里的一条沙丁鱼。

这天，下了班，在拥挤的地铁里，

像往常一样，她头脑里翻腾着纷杂的念头。

童年不可复归，旧日的梦想已割舍、埋葬；

想想她这些天是如何对待病人们的——

她未能效仿热情的太阳的榜样，温暖她们，

而是面孔平静，心中冷淡；

她还想到曾经由她管床的一位花季少女最终坠下，凋落。

她感到愧怍，一面向自己忏悔，一面走出地铁站。

她路过卖鲜花的，拉二胡的，她观赏天空中浮云的花样，

头顶上空的云是灰蓝色的，前方最远一朵染上微红，

拐弯后，夏蝉鸣唱，清越嘹亮，进入小区后，她听见

锅铲炒菜的声音，她看见垃圾箱已经果腹，她想到

穿深蓝色罩衣、戴黑色棒球帽的垃圾工，他能

亲近香喷喷的东西也能与卑微、脏臭之物打交道，

在电梯轿厢内她听见这五岁模样的小女孩对后进来的

送餐员甜甜地说叔叔好。她加倍地愧怍。

天地犹如迎送过客的旅舍，她心想：“我们既要努力，

又要相信司命运的神善待我们，并将人生谦卑交付。”

巨人扛起喜马拉雅山^[1]

严酷的北方的冬天。冷冽而清新的空气。

幽暗的天空。朦胧的浮云。

绝大多数人的生活不似自动轮播的电脑壁纸上的

风景那般五光十色，人类的心灵则比展览上的

宫廷器物还要精细。幸福没有降临于在街头推销

剪发卡的姑娘身上。幸福没有降临于正沉溺于

内心世界的人，她泪如泉涌，哭声凄恻，路边店铺

连同发光的招牌，似大陆般远，直到一位陌生人的船

抵达她这座孤岛：她伴她走了一段路，然后分开了。

我听见行人们的谈话声，车辆的隆隆声、喇叭声。

觉察焦虑并且积极地去认识我自己。要像攀援植物

缠绕巨人的精神，顺利向上生长。大气的生命品格

于我，是努力的方向。生命起于珍贵，继之渺小，

唯有磨炼，下决心，吃苦如饴，才能终于浩大。

[1] 参见狄金森《我能跋涉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