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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热爱的人间》,薄暮 著
海燕出版社2023年3月出版
《我热爱的人间》诗选
薄暮
一个打桂花的人
如果我是一个打桂花的人
我就会翻过篱笆
把阳光般的、月色般的、彩虹般的
消息
撒在你的门头
早晨出来时
你的肩膀和眼睛里都会飘着芬芳
走过小村,走过集市
走过时间
总有许多人云彩一样跟在身后
这世间唯一的馥郁
让人微醺
尽管雨会漂白
但我打下的桂花不会
它是深刻的
像字镌进石头
这气息会融化记忆
我将因此而骄傲。虽然
它不会让你屋后的山坡下雪
也不会让你门前的谷子更沉
我愿意撒在你的门头
愿意让所有人说
多年前那个打桂花的傻孩子
是我们这里的人
父亲的铁器
父亲把铁,分成两种
一种用来打制
斧头、柴刀、凿子、钉子
一种是我
用来打
用他的不顺心打,不得志打
吃亏上当打,邻里斗气打
用鸡叫三遍时的风雨打
用低吼,用竹竿和土块
追着打
铁了心打掉我的犟、懒、笨
打掉不认错、不求饶、不声响
藏在铺草里的小人书、枕头中的梦游
打掉我对农事的不协调
对山路的挣扎
对小河流淌方式和方向的想象
终于把我打造成一类铁器:
像斧头、柴刀一样锋利
常常割破自己
像凿子、钉子一样孤独
一辈子和天空过不去
黄河
每次经过
黄河都那么平静
像大雾中迫近的恐惧
像山谷尽头,门枕石上安放的马灯
欢喜
所有痛苦都因为复杂
重复的事情不会
比如,早上我抚摸樱桃树皮
亲手所栽。在朝南的小院
拎着胶管,蹲下,叮嘱它好好喝水
由里而外,修去枯枝、密生枝、重叠枝
那些翘皮是病虫潜伏之所,必须轻轻刮去
用竹笤帚将落叶叫回根部。十二年
年年满树花朵
没有尝到一颗果实
我喜欢看着麻雀、伯劳、青鸲、灰喜鹊
从坐果开始,一颗一颗地啄食
合欢
在一片高大的合欢树下
站着。它们紧抱着夜色
几乎让我相信,夜色才是真正的芳华
绒花清香,是夜色正在溢出
这与站在老屋门前
两棵更为高大的合欢树下,有何不同
在哪里,都是一个陌生人
——当我用力地讲出这句话
带着少年时的口吃,没有人听见
诚实的失重
怀揣着这两棵合欢,在世界各个角落
寻找,比对,凝望。如果不是怀乡
那一定是在寻找什么
我见过所有的合欢树都是沉默的
一点也不像它们的名字,也从不
像人类那样,需要用语言交换孤独
在盆地
远山如城墙
我在盆地里穿行
白河,唐河,老鹳河,都是我
昨夜一刻也没有停止流淌
大风一条一条看过
凌晨,端坐在橘林上的屋顶
它所看见的悲伤,不是我的
看见的孤独,也不是我的
那些曾经的喧哗,呜咽,或者愤怒
都是季节与大地的对话
我只向往大海,向死而生
盆地是一种语境
会想到投胎,想到第一回沐浴
想到一次次踮起脚尖
这里的天空,更高更远
偶尔在某个草庐打盹
也是安心的。繁星的箭雨
到远山的女儿墙为止
我最终选择
在这个世界:沉默。流淌
带着所有经过的山峰,向前流淌
向大海深处。如同海
最后一次与蒲松龄聊天
新月之夜,和先生一起丈量
古刹横梁上的香火齿痕
讨论它的精微或迂阔,当初的形制
一场变故,长满荒草的人影
出家人睡了。木鱼独自朝菩萨磕头
谁在敲门?安静有一些不安
小沙弥拉开门栓。风吹灯,另起一行
我坐在唯一的黄花梨椅上
只有这种木质,才经得起尘的啮噬
成为时的信物
几卷翻开的书前研墨
瓦砚上掭笔,又放下。先生说
虽无甚可写,亦是桥段
为何不是洮砚、端砚、歙砚
——白狐或者鲤鱼们,不喜欢
好吧。我用一支戴月轩兼毫
——只能用兔毛鸡距笔,不然
如何回到唐朝
你以为,当下还有妖精
倘如是,何来书生
——无一夕不有落第之人
夜愈深,听得愈真
风在廊柱前转弯
——不要叫我先生。如今,都比我
写得好,只是从不留下姓名
那么,我到底是哪一朝的书生
先生没有回答。拿起
三百年后的新月
镇住一纸风声
每一棵树 都有自己的名字
有如乡村少年:
臭椿、白果、黑荆、倔强松
有似落第书生:
君迁子、丁香 、落羽杉
也有像半吊子知识分子:
孔雀木、龙牙花、公木橑、思维树
更多的,普普通通
是我一身汗腥的亲人——
桑、桃、杏、柳、杨、榆、柳
不可胜数的,我叫不出名字
它们都长得那么认真,用力,一心一意
从不掩藏一颗果实,从不浪费
任何开花的时刻。安静地等一把斧头
每一棵,都不宜长久注视
它们身上的伤疤
都长成了眼睛,而我
总是忘记,或装着一切都不曾发生
两瓶二曲
在记忆的杂物间
两瓶二曲沉默了三十年
完好无损。但商标暗淡
像无数次的相约与爽约
像这个残冬仓促的傍晚
一开始我们像两只猫
无声地抬手,举杯
仿佛自斟自饮
杯子轻轻碰在一起
上弦月碎成一天繁星
然后我们像两只麻雀
在灯下啄食记忆。都很小心
不谈果实 ,不谈大地
以及路上的斑斑辙印
因为说到路就想要奔腾啊
一生走过的
不过是额上的皱纹
心里从来都藏着一匹骏马
汗水中的咸
是草料中的盐
我们放下酒杯
如同一把勒住缰绳
不是酒已经喝完
而是一说到未来
我们就会拿起一瓶二曲
再看一遍商标背面
那模模糊糊的时间
秦岭之东的傍晚
秦岭之东的麦田正在接近天空
看麦娘、麦家公、麦蒿、麦瓶草
像一群乞儿,在垄间、埂上
相互挤搡,抢食阳光
山谷,一万年都在
开花和准备开花
雨水上门之前,穿上自家织就的春风
秋天弯下腰,伸手抓起一把果实
送给每个过路的人。她是
别人家的姑娘或祖母
总会听见尘埃翻身
有时在清晨,有时在午后,每次都有
不一样的声音。据此
区分孤独与空虚
此刻饲养它的一桌、一椅、一门
来自一棵砍倒的树
倒下的树,还能叫做树吗
天将黑的时候
一步步挨下冈来,摇动两边的云
风却那么静
比秦岭的一万年还要深
薄暮,河南商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作见于《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新华文摘》等报刊和若干选本,入选“《扬子江文学评论》文学排行榜”,出版诗集《我热爱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