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诗 | 陈人杰:喜马拉雅

百科   2024-11-01 12:06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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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人杰,一九六八年生,浙江天台人。始居杭州,在那曲申扎县援藏七年,二〇一九年调藏工作。被评为二〇一四年度中国全面小康十大杰出贡献人物。诗歌作品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



喜马拉雅

——献给“两路”通车七十周年 西藏民主改革六十五周年 中央对口援藏三十周年

陈人杰

 

有多少霹雳就有多少惊觉

就有多少骤雨催促的启程

门推开了新中国的黎明

青丝盈满汁液

轰雷般百万誓师①的奔赴

像雨脚踏出一座雄赳赳的雨城②

作别,来自刚刚解放的大地上

洒下的和煦春光,作别

慈母的泪花、谷物的胚芽

去迎接天边的高原

落下突如其来的冰雹

被觊觎、窥觑、监视的大地

刮起的帝国的、殖民的、封建的风

 

白云的行囊,背负的嘱托

新婚的妻子追赶着道别

白百合像一个泪人

吻着你的额头

在她将眼帘化作记忆之前

刺向云天的钢枪在一旁沉默

它为远方准备了旗帜

也为爱设下了伤痛

 

两块海誓山盟的石头

刚搂紧旋又分开

两块转瞬即逝的石头

试探着从体内取出同一颗心

今后的日子,唯有秉承钢铁的意志

以背影代替依傍

在遥望中取来闪电

但为了高处的事业

为了更多石头的歌唱

这祖国的群山派生出多少磊落的娲石

 

转眼,蜀道在你心中卷出

“尔来四万八千岁”③

蚕丛及鱼凫④

仿佛雨丝的战栗

倾泻着云海的叹息

你牵着跛马,已是趱行

在半坡的鸟道、云中的街市

一路上,心脏似乎蹦出胸膛

疲劳像浓雾降临

在树叶和藤萝、雪山与草地之间

以至在错综的原野迷失了道路

然而路,不正是走出来的吗

是你用夸父的手完成的神鹰的展翅

 

从牛虻肆虐的草泽林莽

从黑色的飞阵席卷起死亡的啸吼

从遥远的青海湖十万峰拐弯的骆驼

无数次,你走着走着睡着了

直至在战友的担架上醒来

进入白茫茫的世界

进入高原之舟一字排开的

可可西里,你探索着

任凭雪盲灼痛视网膜的神经

双手双脚冻得掉下

统领身体王国的饥饿

一直与追随你盘旋的金雕

争夺吃掉一半的草皮

 

一切有待命名

原始的红杉树痛饮着血

野生的烟叶弥漫着洗礼前的蒙昧

幽冥中,惊悚的飞鸟、七星瓢虫

逃生时所沾染的腥膻热病

找到了继承的遗体

在葬身和救难中

你抬高了大地的躯干

 

峭岩用虎豹的语言说话

茫茫戈壁向西昂首挺立

牦牛驮队像劲走的钟的召唤

草茎是风雪中的钢丝

一个个窝棚、地窖围起筑路者之家

雨夹雪,落进你锄柄上的眼睛

倏尔,蘑菇的云朵

抽丝相思的歌吟

 

天风浩荡,一只只柳筐

抛出大漠景观中

生命力的绿叶

察尔汗盐湖

从鸟不拉屎的遐荒绝塞

拱起一轮银月

恍如一个逗号

标注着青藏高原寻迹的地图

军号嘀嘀嗒地追问

哪儿是格尔木⑤,格尔木在哪里

 

随着一记铲声

慕生忠将军从喉管呼出惊雷——

格尔木就在你脚下

就在铁锹插下的地方

霎时,阿尔顿曲克⑥的地下水

从嘶吼着裂隙的伤口

到洗愈开拓者脸颊

被风雪烈日灼伤的斑块

像跳动的马鹿

撞开史前的、冰封的疆界

云蒸霞蔚,一切都在飞翔

 

在回春中找到最精美的羽毛

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

每一程都是不曾到达的抵达

放浪山水,云海光宽

一声声,从深埋地层的霹雳

到冠绝山巅的闪电

你耕植火星的胚芽

以赓续磐石的生殖力

一声声,你从法显、玄奘、王玄策

负笈而行的落日之外

拓宽唐诗的精神疆域

与高天的精神谱系

二郎山、折多山、雀儿山、冷拉山、唐古拉山……

竖起冷光盈盈的匕首

大渡河、金沙江、澜沧江、怒江、沱沱河……

从祖国的内心深处

举起愤怒的拳头

仿佛誓将不列颠海狮的毒汁

从白雪踏洗而出

 

随着奔马的喊杀声

推涌金沙江的白浪

在它的岸边

在硝烟激起的金属音节

你的心,在枪炮中得到启蒙

只有在天堑的陡壁

架起飞鸟的道路

人,包括摔死的马匹、忠勇尽命的牦牛

才能成为解放的锚点

在行军的毅力中成长的智慧

不亚于太阳

在闷热的森林密仄的叶片

滴下的灵光

你沸腾的脑袋

向世界探出了新的露珠

这葱茏如海洋眼帘的自然秘境

原本保存着人一生的线索、密语

 

这大地之道

湿气与密林互相理解

积雪与神鹰相互成就

不是只有山岭在突兀起伏

不是只有大河在滔滔滚滚

在你矿物质的内核深处

也翻腾着肉白色滚烫的岩浆

 

——那是青铜的翅翼

是另一片海

是你在接通古老的磁场、极光与闪电

与宇宙和解

趁着夜色将月亮带回

在横断山脉的声声锤击间

在它君临一切的结构中

在石头的死亡里

多少爱,痛苦而高昂

飞溅着火星般曼舞的柔情

 

仿佛真理的铁锹所向披靡

多少次,你在茎草和棕熊的树冠之间

在沼泽和蟒蛇的夜晚之间

在剑鞘与玫瑰色的兀鹰之间

磨秃了,又重新闪亮的斧头

击碎了,又重新诞生的铁锤

千万根凿通拉萨黎明的钢钎

亿万滴深如大海的血汗

在一派轰鸣声中

成就生死搏斗之大业

在一道道血口上,奠定祖国的基座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当怒江追赶落日

激流铸造与它垂直的桥墩⑦

日夜奔赴的桥梁飞架统一大业

却没有意识到疲惫的警报

战士那跨山越江之躯

似一面不朽的旗

植入速凝的水泥柱

刹那间,彩虹升起他的灵魂

倾泻的砂浆将肉身掩埋

死亡和浇筑一刻也没有停止

刹那间,每一公里都有战士的英灵

每一位英灵都有

来自三十四个省市区的三十四声饮泣、鸣笛

 

在通麦天险

一条绳索的延伸

仿佛万缕灵蛇的扭动

一排灵蛇的扭动

就是命悬一线

当雪崩与暗冰角斗士般较劲

氧与火柴共同窒息

帕隆藏布,蛮荒的滔滔

将海灌进你的眼皮

当突击的炮眼在激动中嘶哑

咣当一声,灵蛇断了⑧

西西弗斯的巨石冲下山坡

水沫冰冷的嘴唇吞没了你的身子

激浪和水雾升起梦幻之花

灵魂赤裸着,诞生了

火焰为鳞的鱼

逆流而上,潜向你所来的地方

 

只有未完成的道路

像抽泣的断肢

催发着嫩芽

将殉难者的骨髓收进它的根下

直到更多的旌旗与号角

从你的手里接过大地苦难的希望

化作和平躯干不可或缺的虬龙

旭日东升,劲风摇撼着

更多重获汁液的叶簇

和格桑花点缀的枯木逢春

而你,似一颗行星般再生的种子

从冻土层升起它的英雄、它的城

——我的川藏、青藏

 

 

走完一条大河的全部暗夜

走进一座山脉托举的黎明

寒冷的子宫诞生太阳的子民

汗水引导着你,直至天空的天空

光的世界,山的巅峰

世界的源头是你新的开始

 

祖传的泥土,久违的土地

被寒冷用于防御的冰甲

摇晃着格桑花的心

在它的巍峨深处

是鸿蒙以来的光年

跪着红腿的婴儿

是伯强、曜灵、康回、烛龙、后羿

是嫦娥、涂山氏、纯狐、女歧、简狄

云涌的《山海经》

是大鹏鸟

从阿里三围

隆起为喜马拉雅山脉

引领着青藏高原

扶摇直上,一路向东

在北海放上垂天之云,然后

缓缓地向着东方古州

倾斜其钟情的羽毛

这鸿蒙的丘墟,造化之水塔

遥与铁锚海月相呼

是《天问》的宇宙起源学

与华夏五千年的奔腾史诗

是万里奔赴大禹的悲悯目光

是崇山峻岭的家国牵挂

献出亚细亚的芬芳

是西藏和祖国的关系史

注入了众水轻快的脚步、生命的源头

以及丰饶不息的永恒秘密

 

然而,曾几何时

巍峨的根底震颤着猿猱的悲鸣

天空的道路由猎鹰穿越

无数个世纪的飞鸟窥伺着谷粒

黑暗遮蔽着光明

疯狂的雪片在泪水里挤出食盐

饥饿和死亡

分配着漫长的大地哭声

眼睛蒙蔽了所见之物

站得高,并非看得远

偶像的山巅跪着雪

云宫从石阶建立等级

权杖在不可驯服的银饰深处

冰冻的光明造成天然蒙昧

只有茶马古道

是魂魄留给绝域的血肠

一缕民间炊烟的夕照

 

啊,西藏

利爪痉挛的时刻

凋敝的生民是你停摆的钟表

土地由狮子支配

流水的庄园把居住区分成两半

半是铁链,半是吸血

在你身上

穿袈裟的老虎

大腹便便的“噶厦”⑨

鸠占鹊巢

带刀的牲畜

狗的玫瑰

人身依附的落叶

派生孳息的牛羊

断炊的青稞

被锁的火焰

嘶吼的哑巴

挖掉的眼珠

不准出生的人

使人间断流

 

一道闪电划破了恐怖的沉寂

十八军来了

独立支队来了

一二六团来了

先遣连来了

他们像波浪伸出兄弟之手

秉承华夏一统的纯粹观念

他们从文成公主走进松赞干布的历史中归来

从挤满眼睛的锣鼓的人心中归来

从藏羚羊痛饮光明之汁的原野中归来

他们理解雷霆服从太阳的意志

高耸的喜马拉雅后面

还是喜马拉雅

是不计其数的追赶朝露的晨星

他们提前抵达的黎明

是喜马拉雅孔雀的羽毛

执拗地开屏扇舞

 

但错综的革命地理

犹如大河的波涛巨浪

掀起更多的回澜

也飞溅多情者额头加深的沟壑

诞生、确立,河道的流向,岸的广度

命运的拐弯,野蛮雨水所制造的泛滥

突降的巨石激怒的嘶吼

或者三座大山劈开的分支

被荒原的巨大胃口吞噬

毁灭,这是峡谷

耸峙对立的深刻根源

而新生,正是伴随着绝望的希望

一股从未有过的激流

冲破水文站的标高

向海洋交出韧性的秩序

 

就是这样,和平不会自行而来

有多少狂风暴雨的摇撼

就有多少伤害到绿叶的枝条

甚至伤害到统一于根底意志的主干

虽说这是乌鸦被闪电震慑的时刻

但雪山竖起白色暗礁

坚硬的眼睛涌动着冰河

使得这一时期的西藏

随时处于火山的喷发口

一边是水与火的谈判,一边是晨与昏的签约

一边是死灰复燃,一边是被潮流冲刷

一边是挽留的堤坝,一边是集合的暗流

一边是树的观望,一边是叶的离散

一边是枝的新芽,一边是根的腐烂

一边是门的等待,一边是墙的倾听

一边是花束以致敬的手,一边爪牙以手的花束

一边是哈达以纯洁为装饰,一边是蛇蝎以哈达为装饰

一边是丛林和草场被流水分配

一边是农奴诞生于奴役的羊水

一边是血的包子,一边是面粉的粉面

 

当黎明勾勒喜马拉雅神秘的轮廓

你已置身大河问天的源头

一个耐人寻味的开始

天地之鸟在你头顶盘旋

喜马拉雅的命运,世界之巅的命运

亚洲的命运

大陆板块存放的万象的命运

皆随着你的目力风起云涌,遥至无极

然后收回到你的胸壑

一统于乾坤之下

 

——世袭的宝座,钻石的月亮

石头的舞蹈,万物的谷粒

沉渊的灰,地狱的火

被老虎吞食的土地,少得可怜的残羹

更多的豺狼,人民的手

大地蕴含本质

但本质难道是有人瓜分了地舆

夺走了果实

甚至霸占了妻女

痉挛着“差乌拉”⑩窥伺的指甲

而使另一些人变为囚徒

受奴役的木头

 

“不要问为什么

谁也不会问火药摧毁的真理”

当叛匪的武装压顶的时候

当密集的枪弹似雨打沟壑的时候

你就像穿着闪电的披风

驾驭着虹彩和迷雾,这光影魔幻的

硫黄时刻。所有的荣耀

在光合作用下显得迷幻而陶醉

所有的罪恶,在阳奉阴违的水雾中

不时地发出几声惊雷

当背叛者恶毒的种子

揉进了贪婪的沙拉

从阴霾浊雾积聚力量

扩大地方的势力范围

你被武装了的心

从不发第一枪的警醒中

如魔术师,刀剑在鞘

锋刃所向披靡

雨雾的堡垒结成了一时联盟

高原霎时被暴雨所震撼

冰雹变成火的号角

斗争,直到制止了流血

布达拉宫停止战栗、摇晃

于滚烫的枪管之下

诞生并绽放农奴的欢颜

 

——熊熊燃烧的火焰把克松村照亮

吃人的地契转眼化为灰烬

飘散的青烟送回青苗

土地从枷锁里解放出来

走进一家一户

扎西、达娃、美朗、多吉的名字

插进田间地头

在那里每天放射光明

“穷棒子”互助组

从穷人的肋骨取出阶级感情

将初升的光芒洒遍雪域

革命坝、幸福渠

吸吮大地的精华

犹如两堆提炼的白盐

抬高了喜马拉雅的坡度

种子再一次播撒在崇山峻岭的胎盘

两牛抬杠犁出一个个光的弧圈

青稞脱下麦粒又重新诞生

铁牛开进了农牧区

老百姓用青草喂养这庞然大物

直到在你的手里

接过世界的好奇和钢铁智慧

国土测绘丈量山河的团结

一切为芬芳缭绕

为正在命名的西藏大地

为新生的光芒正在诞生的音符

无限清澈的波浪飘荡起

《翻身农奴把歌唱》《洗衣歌》《北京的金山上》

精心筹备的自治区呼之欲出

你笑了,从喜马拉雅战神手里

接过甜蜜的酒杯

接过老西藏蜂房酿造的玉露琼浆

 

从此,爱在山海间风轻云淡

家在天地间儿女情长

不变的乡音、铿锵的誓言

唤醒时间的山脊不朽的青原

黑颈鹤穿过云间笑语

一针一线绘就锦绣山河

阿爸阿妈成为你藏族语言的一部分

与慈母的嘱托挂在纯洁的心房

“张大人花”融入本土的存在

丰盈着新西藏的内涵

故乡的云携带高原红飞翔

分泌万物彩虹上的

雨露、银鹰、阳光与白塔

 

从此,珠穆朗玛翱翔于世界之上

高高举起民主与改革的羽翼

高高飞扬东方旗帜的红色波浪

仿佛你前赴后继的身影

是改变苍穹的星辰大海

不朽的丰碑、耀眼的旗

苦难的青铜岁月生长出最绚丽的花

是新西藏绝处逢生的大河源流

是号角之母、援藏之母

是一代代奔赴者心中不朽的精神之歌、精神之帜

与矿藏同样古老

 

 

一年又一年构成时间的永恒序列

一步又一步踏出喜马拉雅

我来了,我就是你

从你的泥土塑造我的身影

从你的血液脉动我的心跳

从你的精神诞生我的精神

你的生命不仅仅是一个生命

你的生命过去了,还有我的延续

你就是形成我肉体的生命酒杯

我就是啜饮你灵魂的小小嘴唇

啊,风尘仆仆的父亲

你是所有英雄中最辽阔的

你就是给予我的大地

 

向着一切时代张开的母亲的大地

我来到这里,就是歌唱历史

一座座山的册页

在大河的曼妙装订下

构成了祖国巍峨的形状

无数的洪流,像天空的汁液

向大海喷洒彩虹般的宇宙

我看见一位太阳的父亲

诞生于波澜壮阔、风云激荡

一朵朵雪花含着我的名字

在冰川封存千古光阴

在滴滴眼泪中

成为极地心灵的一部分

一串串钻石的星,星星的鱼群

向着深海般幽蓝的天际

交出一颗小小的、亮光甜蜜的结晶

我的父亲,如果浩瀚的寰宇

是共和国最美的星云

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你

混沌空明的第一道光

万物始祖的象形文字

 

然而,我来了

从旸谷到蒙汜

从羽山到西极

一路向西、向上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

夕餐秋菊之落英”

“前望舒使先驱兮

后飞廉使奔属”

无穷无尽的攀登

仿佛大地在成长

从少年阔叶繁复的枝条

骨节细软的胳膊

到壮年磨难的霜皮

粗鲁雄浑的吆喝

乃至渐渐剥去南腔北调

在流浪地球的终点、时间的风口

向着更高的群星

袒露一个光着膀子的雄悍巨灵

 

这地理的经线,凭吊之塔

空中的海洋,海的阳光

冷艳的蓝,超凡脱俗的银峰

晶莹的岛屿,世界的沙

生动了寂寞的山水

格萨尔的图腾,祖先的葬礼

玛尼堆的道场,神秘主义的袈裟

把头磕得稀烂的格桑

蓄了一夜的雨水,有故事的绵羊

清曙的讲堂,蝼蚁的字迹

冻醒的黄鸭,喊疼的斑头雁

冻红的石头,叫春的花冢

蛮荒的沉稳,久违的歌声……

仿佛茫茫的大高原上

生活多么湛蓝

需要我一再倾注

长出野牦牛的皮

翱翔于兀鹰利喙的钻机

造就骑马驰骋的葱茏的人之树

而毋庸任何木质的葳蕤来装点

 

仿佛一棵棵江南、江北之苗裔

在远别中被我指认为

不再见面的亲人

并自此,爬向天际线

化归天空的根系

高原的草叶一片

以渺小的身躯攀缘祖国的辽阔

 

仿佛我的每一步蹀躞求索

不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而是从一个世界

到另一个世界

仿佛我也是蛮荒的深沉时间

是特提斯古海

隆起为意志与表象的时间

当我回眸,日月同辉

跨越山海

多少美的伟力,脱尽繁华

从它的筋骨

产生羌塘草原、横断山脉的黄金分割

 

不仅如此,我来了

光芒四射的广阔天地上

刺骨的寒气在阳光中上升

风吹着奔跑的石头

旋即,又在雷声中滚下

天空的陨石

这释放一天四季的原野

几乎不曾有人的目光

也半天不见一个人影

 

难道我从城市走开

走在分歧的路途

走至今天

仅仅为了一个人的旷野有多美

抑或茫茫戈壁需要有人作答

当我延伫,大荒

在我心里沉淀湖泊

一再唤起个体与群体、渺小与敬畏、人性与神性

在强大的自然力面前

人的生存技能与忧伤生命的起点

我不过是自然针线

缝补的丝丝缕缕的伤口

颤动着暗夜泪花的眼皮

正在逝去的霓虹与奔赴的星群

濒于崩溃的心境与重拾孤旅的尊严

必然丰润和升华着我援藏的课程

 

而此时,西风正刮过冰原

与喜马拉雅空气一样稀薄的炊烟

淌干了我的口水

越来越接近的天堂

纷飞着宽阔的棉被

我已在暴风雪中困了五天四夜

……

是遭遇,看到牦牛我掉下眼泪

是救生,我呼唤着长牦牛角的我的父亲

将万类认作亲人

 

我来了,村一样大的县城

省一样大的县域

奢求的新鲜蔬菜,一个月后抵达的报纸

爆裂的下水管道,半坡上的露天厕所

被龙卷风撕扯的纸巾,空中炫舞的梁祝彩蝶

双层棉被盖大衣,发烧的虚汗

胡子上的冰碴,被控诉的牛粪熄火

酥油灯的血,充电器上的闪电

黄金菇的教室,红狐黄鼬旱獭的任课老师

小卓玛的唇腭裂,断腿的羔羊

营养不良的月亮……

 

我来了,并非各省市的风

也并非援藏公寓的候鸟

我是从这片土地出发又回来的云

送回了雨水和生命

我来了——

河变湖,树上山

小石子走在扶贫的路上

格桑花走在上市的钟声里

小鸟飞翔在数字经济的镜湖水泊

太阳的红光焕然一新地升起

小康新村、智慧口岸

五城三小时

高原直播间、牧居车

炊具革命催生的天上美食街

珠峰英才

海拔四千米以上诞生的蓝莓精灵

海拔五千米的第一例剖宫产手术

第一例达·芬奇机器人胸腔镜胸腺瘤切除术

……

我来了,一天一个变化

看不完的水墨画

民族风情现代节拍

熟悉的路已变得陌生而新鲜

走在宽阔的街上

脚步轻快

古老的喜马拉雅变得年轻

 

于是,在极光残云、潮流万马

暴风雪突袭的下午

在燥热的工地、汗湿的背心

月亮的齿轮

脚手架的钢琴曲、吞食泥土的恐龙挖掘机

在橘红色的安全帽下

起重机高吊象牙华彩

在奶牛作坊乳房的云宫

手制的牛粪字模

在高原深处,更深沉的日食时间

我坚实的步履

仿佛一匹土生土长的牦牛

背着农牧民的家在行走

蓄满泪水的瞳仁

守护着被白度母吻过的嘴唇

直到黑色的鬃毛

被编织

造就高原之舟的传奇

煎熬与荣光皆归于渺小的人生

 

援藏的点点滴滴

早已化作昨夜星辰

最难忘的,是那些雪域小野花

无数缤纷嘹亮的颜色

赤脚走在雪原上

他们的欢乐是天性

他们的尖叫是对世界的新奇

在一个个失学的日子

他们建立起旷野的课堂

在激流中奔跑

把嬉闹交给鞭子

然而他们中的索朗、次仁

调皮的花粉

被狗熊吃掉的一生

像熄灭大地上的一盏灯

那不被吃掉的骨头

盛着草原的露珠

在无法挽回的空间

仍不忘啜饮天地佳酿

然而,生命不能失去

就像一朵花孕育了果实

萌生了高原农场

一股乳汁的香气

是“建幼儿园的牦牛”

油漆上去的精心花冠

甜蜜得像小蜜蜂的眼睑

 

多少年了,闪电的原始火花

将风吹过的角落

坚硬的穷苦冻土

建成援藏的小小舞台

一批批孵化的产业之卵

是蓝色希望的真正雄鹰

驾驭雷阵中的疾风

飞舞烈焰的羽翅

擂鼓星座的胸腔

滑翔着,闪亮着

让鸾鸟从鹰笛

吹奏新时代史诗高邈的一幕

 

多少年了

我那汹涌的浪涛、漫长的奔赴

我在高原上“茶和盐巴”交融的浪花

来自天地的源头祖国的大河

来自化归海之龙女的水的祖宗

以及水系丰饶的子嗣

来自无须标新立异的吃水线

云帆竞渡

仿佛拖着行星遨游的回家的路

 

而在这之下

我的爱——西藏的母性

参与圣洁合唱的群体

在伸展的大地的广袤空间

饱尝了残酷分离的凝脂

在越来越深入地层的炼狱中

将一生的龙达、藏马、牛羊、青稞

化作泪珠儿圆润的拉姆

化归孵育草原的父山母山

而后分泌一千个吻的口水

让小草怀孕,让白云长牙齿

在底层的泥土,人性的柱子

高高的雪原,低低的人世间

绽放其钟情的花瓣

与玫瑰色暗夜的胴体

 

啊,蓝天般温存的情缘

雨丝般细密的谣曲

海洋般遥远的爱人

请接受我纯净的祝福、想象的抚摸

将誓言高高举起

心事轻轻放下,然后

在你发丝的藤萝

聚集起夜晚的寂静、温柔的爪子

星星的狐狸尾巴,酒曲的心潮起伏

从孤枕分离爱的肌肤

像阳光,在床单的雪地

倾注迷人的蜜

 

仿佛凤凰涅槃的虹化气象

一枚钉子飞溅一群火星

一块块瓦片造成世界屋脊

离开海洋,接续奔涌

才知道生命是不断奔赴

而向着其源头再次出发的河流

一条大河汇聚无数小溪

又把大海带向高原水域

于是,比海水还咸的湖泊

比湖泊还咸的生民的眼泪

是海拔之上的另一片海

挽留着特提斯古海温存的鲸鱼

和放飞的命运

向着大地母亲奔涌

丰沛的潮汐、浩荡的新生

 

仿佛此生就是汗滴的沉淀食盐

稀薄而坚忍的养分

蒸馏泪光盈盈的生命颗粒

在被山脊驾驭的旋律脚步

在格桑花星星点点梭织的爱情长线

在梦幻的紫外光探源的世外根脉

青稞之神迎新的喜庆“切玛”

就是糌粑的歌、奶酪的歌、酥油茶的歌

天珠、绿松石、木碗、“三口一杯”的歌

经幡、风马旗、磕长头的歌

西藏的歌,自此

扎根高原,望北斗

我之所见

皆是可以凭依的家园

是天上的金勺

痛饮银河系吹拂的金风玉露

 

啊,西藏的父亲

我也是在近百年的风云际会之后

在一代一代喜马拉雅赤诚的交响中

在风霜雪雨的漫长历练与对话中

在你的枝叶之上打开了认知空间

并给你讲述

这蓝墨水的黎明,我的故事

雪莲花开出又一个春天

 

我来到这里

就是以你的生命为生命

以你的道路为道路

以你的人民为人民

以你的旗帜为旗帜

 

我来到这里

就是星空的世界

就是灯火的世界

就是激流的世界

就是创造的世界

就是机械深入黑暗

电力传送光明的世界

 

我来到这里

就是走出城市、骚动、霓虹与觥筹交错

走向旷野、寂静、圣灵与大地青稞

我来到这里

就是走向世界之巅

在满是冰雪的世界

冻结凿冰取水的浪漫

在一群说藏族语言的孩子中间

分享汉语的喜悦

 

在这里,我是所有人的总和

是老子、孔子、孟子、庄子、司马迁、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曹雪芹的总和

是汉族、藏族、回族、门巴族、珞巴族、夏尔巴人、僜人的总和

是弃绝姓氏、不留坟冢、占有马背、敬畏鱼虫、歌唱神鹰的总和

是共同体大学

教导我生死与共、荣辱与共的课程

 

在这里,我是六合、九州的总和

是夏商周到唐宋元明清的总和

是雪山、戈壁、荒漠、草场、森林的总和

是国土面积和高度的总和

是经度和纬度的总和

在这里,旷野的美育启蒙

慈悲和崇高是人类的底色

“你的不可揣测的正直

出自我们坚强的地理”

 

在这里,我是河图洛书的总和

是儒释道的总和

是《九辩》与《九歌》的总和

是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的总和

是格萨尔史诗、米拉日巴道歌、萨迦格言、仓央嘉措情歌的总和

是唐卡、藏戏、热巴、锅庄、弦子的总和

在这里,传承和创新、高原与高峰

有着山间激流般清澈的倔强

使得瀑布,以海绵般的吸纳

升腾为银河

 

在这里,我是青春和理想的总和

是发辫的总和、葱茏的总和

是黑与白、金与木、水与火的总和

是爱与恨,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万物的总和

是起点和终点的总和

是热血的总和

 

在这里,时代的每一个跫音

都已吹响了稳定、发展、生态、强边的号角

同志们,你们听到了吗

黄金站了起来

脱贫考验爱的技能

能源筑坝于大河激浪

农业孵化新穗的糖浆

南山垂挂生态的绿荫

 

啊,蛮荒的焦距

戒律似的群山

仿佛一夜间散发芬芳

云剑长空,水绕银城

绵延的边境线蜿蜒同心圆

灯火玉露流淌星河

这燃烧的源流、蜜的西藏

因为你,所有的泪水

都汇入雅鲁藏布江之滔天巨浪

 

啊,我该向谁求证

汗水流尽之后会是新的光明

我该向谁致敬

扩大了你的地貌和人民的丰姿

是怎样的喜马拉雅群雕

 

我来了,就是以焚烧的新的灰烬

化归饱含着理解和接纳的源头土地

我来了,就是以重生的青铜武士

接续陨落的天外流星

 

啊,西藏,群山的我的父亲

我来了,就是为了向您敬礼

向积雪的珠穆朗玛、纳木那尼、冈仁波齐、格拉丹冬、念青唐古拉、南迦巴瓦、梅里雪山敬礼

是您的高度诞生了我的高度

 

啊,西藏,众水的我的母亲

我来了,就是以握笔的手向您敬礼

向长江、黄河敬礼

向多雄藏布、年楚河、拉萨河、尼洋河、帕隆藏布汇聚的雅鲁藏布敬礼

是您的岁月谱写了我的雪域长歌

 

我来了,就是向拱卫祖国万里海疆的太平洋敬礼

向拱卫万年吉祥的钢铁脊梁敬礼

向人民

向男人、女人、父亲、母亲、妻子、儿子、女儿

敬礼,每一寸土都是爱的天涯

不管一批二批还是十批,每一批都指向援藏的钟点

不管北京、上海、广东、浙江,都是西藏

都是祖国版图上的双向奔赴

 

我来了,说不完的西藏

那里有孕育兄弟姐妹的再生父母

我来了,离不开的西藏

那里有孕育祖国的崇高旗帜

 

啊,爱的西藏、魂的西藏

援藏缘藏的西藏

白炽的太阳和冰雪后裔的西藏

神话的西藏、现实的西藏

亘古常新的西藏

我也要向自己致敬,向自我致敬——

 

我放下所有的家世、腰缠

追随着雨水深入地脉的光明

与正在孕育石英的岩浆说话

我追随阳光奔赴白昼的月亮

不为羽毛炫目的彩衣

不为你眼中的我

只为浩瀚的穹隆诞生了

隐姓埋名的光的使者

只为山中央、水中央、美中央

山之上、水之上、美之上

我的西藏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虬龙般援藏的枝条

正是通向西藏的输油管道

从高耸的版图飞舞的大动脉

攀缘祖国龙腾的大树

而在她的浓荫之下

是翡翠的山岭、七彩的幼儿园

是西藏的妈妈

是深埋自己的地质的根

用以编织崩裂血管的碳纤维

接续时光的地层之下

黑颈鹤翱翔的精神谱系

当雪域春归,长流不息的喜马拉雅

像雪人喷吐钻石的光华

再一次诞生于蓝海的羽翅之下

 

刊于《人民文学》2024年第5期

责任编辑:刘汀

 

 

【注释】

①一九五〇年三月七日,在乐山召开的进军西藏的誓师大会上,军长张国华、政委谭冠三带领第十八军将士发出“不管有多少艰难险阻,我们都要坚决完成进藏任务,把五星红旗插到喜马拉雅山上”的豪迈誓言。

②雅安素有雨城之称。

③李白诗句。

④传说中古蜀国两位国王的名字。

⑤格尔木最初只是牧居点,后来成为因修建青藏公路而兴起的戈壁城市。

⑥格尔木在哈萨克语中称“阿尔顿曲克”。

⑦一九五三年,川藏公路修至怒江,西藏筑路部队工兵五团战士刘纪春,在浇筑此桥七号桥墩时,意外跌入十多米深的桥柱中心,因无法施救而被速凝水泥砂浆掩埋。

⑧一九五四年,西藏筑路部队某排在修建川藏公路通麦至鲁朗之间的帕隆段,因绳子断裂,坠入江中被冲走,无一生还。

⑨清代至一九五九年三月二十八日西藏地方官署名,即原西藏地方政府。

⑩西藏民主改革前三大领主对农奴进行残酷剥削的一种形式。

聂鲁达诗句。

位于西藏山南市乃东区昌珠镇,是第一个进行民主改革的村子,该村一九五九年七月成立了西藏第一个农民协会。

一九六一年,山南市乃东区结巴乡桑嘎村十一户曾经的“朗生”(农奴的一种)自发成立互助组发展生产,被称为“穷棒子”互助组。

翻身农奴仁增旺杰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任列麦公社党支部书记期间,带领乡亲们把海拔四千二百米处的桑钦坝改造成农田一千一百亩,取名革命坝;又修渠把莫拉河的水引来,取名幸福渠,书写了愚公移山式的传奇,谱写了自力更生的篇章,也铸就了“列麦精神”。

指拖拉机等生产生活工具,为许多当地农牧民第一次所见。

指张国华将军,他被誉为“喜马拉雅战神”。

为清末驻藏帮办大臣张荫棠入藏时带入,是汉藏两族友好关系的象征。

屈原诗句。

屈原诗句。

一九七七年冬天,老西藏、援藏干部吴雨初和同事从那曲行署回嘉黎县的路上遭遇雪灾,在零下三十摄氏度的阿伊拉雪山困了五天四夜。最后是林堤乡派出的牦牛撞开一条雪路,救了他们的命。

西藏资本市场发展史上第一个高规格的企业上市行动计划,称为“格桑花行动”。

指以拉萨为中心,包括日喀则、山南、林芝、那曲等城市的三小时高速公路、动车网络。

牺牲的援藏干部王军强设计的用以替代帐篷、方便牧民放牧、居住舒适安全的交通工具。

高原压力锅、炒锅、蒸箱、破壁机、水壶等一系列专门为高原环境设计的生活炊具,闯出了高原轻工业的新路径。

指以“原生态”为核心味觉享受,打造夜间特色消费街区,做强“中华美食·西藏味道”美食街品牌。

西藏实施的重大人才工程项目。

作者二〇一二年至二〇一九年在申扎县援藏期间,通过内地爱心公司及员工等渠道募集资金,建起八所海拔四千八百米以上的村级幼儿园,被当地牧民群众称为“建幼儿园的牦牛”。

藏族在喜庆活动中使用的一种供品,象征着祥瑞。

藏族会客时的一种主要礼节。

聂鲁达诗句。


 


【相关链接】
陈人杰长诗《喜马拉雅》创作交流分享会在拉萨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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