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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秀凤
从少年到中年，从农村到城市，回首来时路，我发现总有一些老物件，能勾起厚重的记忆短片，连缀成时光不老；总有一些老故事，鲜活在柔软的心灵深处，依然细水长流。
老家、大槐树、父亲以及手艺活，便是这些老故事之一。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常常在老家的大槐树下做篾活。他坐在靠背椅子上，全神贯注地挥舞着篾刀：剖竹——劈篾——拉丝；然后蹲在地上，启底——留筋——编筐，一把篾刀、两个小刮片、一方戒尺、一块砂布，再添一些辅助材料，就编成了各式各样的器皿。
装稻谷的箩筐、装蔬菜的篮子、装米面的筛子簸箕、装针线荷包的笸箩，还有下鳝鱼的篓子等，在父亲手里，每一件篾器家什都变成了精美的工艺品。
当然，篾刀更是父亲的宝贝。那是一种专门用于劈砍竹子的家什，形状类似于厚背刀，单面开刃并带有勾头，这种设计使得它在劈竹片时更加高效。在竹编手艺中，篾刀是不可或缺的工具。
只要上山干活，父亲永远都带着那把篾刀。要么别在腰间，要么装在工具袋里，对此我有点不解——这不是增加自己的负担吗？还是母亲懂他：“你爸就是想，如果在山上发现野竹子，可以顺便砍几根带回来用！”
父亲乐善好施，今天给张家编个篮子，明天给李家织个篓子，后天再给王家打一个撮子。我们一个生产队，几乎每家都用过父亲做的篾器。
但父亲却从不收钱，他觉得乡里乡亲的，谈钱生分。更重要的是，有人请他做篾活，他觉得这是一种荣耀。
因为父亲没有拜过师，做的篾活却享誉一方。他常说：“眼睛就是师傅！”在他看来，只要仔细看、用心练，没有学不会的手艺活。
老家有个习俗：女儿出嫁后的第三天，娘家都要去送鞋篮子，用于装针线、鞋样、绣花绷子等一些女工家什。这个鞋篮子可不简单，不仅原材料要求高，做工也很讲究。要用清一色的桂竹子，就是长在农户房前屋后又粗又长的竹子。野生的水竹子可不行，直径太细颜色也不够绿。
先把竹子剖开，劈成青篾，再拉丝把篾磨成圆边，接着把青篾放在开水里煮成黄篾，再把黄篾晒干后编织而成。父亲借来一个鞋篮子，白天没时间，他就早上看晚上看，天没亮在编，天黑了又在编。
功夫不负有心人，父亲编的鞋篮子纹路细腻，线条流畅，竹篾片片厚薄相当，丝篾条条粗细相等，蕴含着匠心独具的美感。尤其是篾隙密密实实，几乎连根针都漏不下来。
后来，我们村但凡有女儿出嫁，都请父亲帮忙编鞋篮子。因为父亲手艺好，小伙伴们看我的眼神都多了几份羡慕……
父亲一生用过很多刀，但他特别喜欢的只有两把：除了这把蔑刀，还有一把瓦刀。
父亲说，瓦刀是祖传的，爷爷用了一辈子，他又用了几十年。材质与众不同，不是一般的铁而是一种很厚的钢。我曾细细揣摩过这把刀：不仅硬度高、锋利度好、使用寿命长，而且从不生锈。
那个时代，没有条件专门学瓦工，但是父亲跟大多数有志气的农村男人一样，是自学成才的泥瓦匠。砌猪圈、砌牛栏、砌鸡舍，对他们来说，都是得心应手的手艺活。
有一次，父亲告诉我们，为了改善咱家的生活条件，想在院子里砌两间厢房。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喜事！大家特别开心，热火朝天地帮忙。
父亲指挥哥哥们和泥巴、脱土砖，就是把泥土铲进一个大木盆里，加入适量的水后，便开始用力搅拌，直到泥土变成均匀稠密的泥浆。接着把泥浆倒进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盒子里成型，最后取出砖木盒子，一块方方正正的土砖就落地而成。
“注意泥的湿度，太湿了不容易干，太干了又结不成块。”父亲一边指导，一边拿起一块已经制好的土砖，仔细检查其质地和硬度。他的手法熟练而专注，每一块土砖都被他抚平边缘，拍打结实，然后一排一排地码放在山坡上晒。
一个多月后，土砖晒干了，椯皮檩条也准备好了。父亲用瓦刀轻轻敲打着土砖，自豪地说：“这可是好东西啊！纯天然的泥土，无污染。夏天能隔热，冬天能保温，住在里面冬暖夏凉，舒服得很！而且还特别结实，只要地基打得牢，能住好几代人！”
他手把手地教哥哥们怎么平水尺、怎么用泥浆、怎么垫瓦片，看得出来，他想把祖辈流传下来的智慧和手艺，一代代传承下去。
我们姐妹忙着提沙浆、捡石头、上瓦，一家人干得不亦乐乎。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梢，斑驳地洒在每个人的身上。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但我们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在那个时代，有两间宽敞的土砖屋是多么富足啊！
父亲戴着破草帽，挥动着那把祖传的瓦刀，眼神充满了坚定和自豪。在这片土地上，每一滴汗水都凝聚着泥瓦匠们的技艺，流淌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如今，父亲年岁已高，但衰老的是容颜，不变的是匠心。
每逢有人登门请教，他总是亮出宝刀，细细讲解……篾刀和瓦刀如同时光的使者，诉说着过去的岁月。
它们是历史的见证，是记忆的载体，是情感的桥梁。在忙碌的生活里，这些老物件提醒着我们：无论时光如何变迁，那份对往昔的珍贵回忆和怀念，永远不会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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