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通鉴》遇见纪检干部】
上一回，我们讲到，公元398年，四月，后燕皇帝慕容宝，被他舅爷爷兼亲家兰汗，派人给害死了。躲在石城（辽宁省建昌县西）一带的长乐王慕容盛，听说老爹被老丈人给做了，打算回龙城奔丧，将军张真劝阻。
慕容盛说：
兰汗这个人，愚蠢而浅薄（性愚浅），他是我老丈人，我走投无路投奔他，他不会不考虑他闺女的后半辈子，一定不忍心杀掉我。这样，只要有个把月时间，我就足以扭转局面（足以展吾情志）。
于是，慕容盛前往龙城进见兰汗。兰汗的老婆乙氏和女儿兰妃（慕容盛媳妇儿），都哭哭啼啼地向兰汗请求留下慕容盛一命。兰妃又一个一个去找兰汗的兄弟们，叩头求情。兰汗果然动了恻隐之心，安排慕容盛住到宫中，任命为侍中、左光禄大夫。
衣赐履说：注意，住在宫中，意思是软禁在宫中。
兰堤、兰加难等人数次请求杀掉慕容盛，兰汗不许。兰堤骄横凶狠，荒淫无度，对待兰汗也多有无礼，慕容盛便借机从中挑拨，从此，兰汗兄弟之间开始互相猜疑。
衣赐履说：一个人如果有了恻隐之心，在慕容盛这样的人眼中，就是“性愚浅”。
人，若无恻隐之心，则与禽兽无异；若有恻隐之心，则可能犯下致命错误。这叫人如何是好？
太原王慕容奇是兰汗的外孙，兰汗也没有杀他，而是任命为征南将军，因此，慕容奇得以进宫见到慕容盛，慕容盛暗地里让他逃出去造反。慕容奇在建安（河北省迁安县北）拉起一支几千人的队伍，兰汗派兰堤前往讨伐。慕容盛对兰汗说：
慕容奇毛都没长全，怎么可能干出这么大的事情？莫非有人让他在外起兵，而自己在内策应？太尉（兰堤）一向骄纵，很难令人相信，给他太多部队，恐怕不妥诶。
兰汗觉得有理，就免了兰堤的军权，改派抚军将军仇尼慕讨伐慕容奇。
从夏季到七月，龙城好几个月没下雨，兰汗每天都去后燕宗庙和慕容宝的牌位前叩头、祈祷，口中念念有词，把弑君之罪全推到兰堤和兰加难身上了。兰堤、兰加难听说后，又怒又怕。
七月十五日，哥儿俩突然起兵，大破正在讨伐慕容奇的仇尼慕。
兰汗恐惧，又派儿子兰穆讨伐兰堤、兰加难。
兰穆对兰汗说：
老爹啊，慕容盛才是我们的仇人啊，慕容奇起兵，内应肯定是慕容盛。现在，我们内有萧墙之难，不可再养心腹之疾，应该先把他除掉。
兰汗觉得有理，对慕容盛起了杀心，便派人去叫，打算当面观察慕容盛的神色。兰妃知道内情，偷偷告诉慕容盛。慕容盛便宣称我有病，哪都去不了。杀慕容盛的念头儿，兰汗就这么搁下了。
将领之中，李旱、卫双、刘忠、张豪、张真等人，都是慕容盛的老铁，而兰穆也把他们当作心腹，李旱等人便有机会出入慕容盛的住处，暗中谋划大事。
七月十七日，兰穆大破兰堤、兰加难。
七月二十日，兰汗大摆宴席，犒赏将士，兰汗、兰穆父子，都喝得酩酊大醉。夜半，慕容盛假装去上厕所，跳墙进入东宫，与李旱等人一起杀死了兰穆。
衣赐履说：此处原文为“盛夜如厕，袒而踰墙入于东宫，与李旱等诛穆”。慕容盛被禁止自由出入，假装上厕所，大概是要瞒着媳妇儿兰妃，连上衣都没穿，跳墙而出。
当时，军队还没有解除战时状态，集结于兰穆那里，听说慕容盛逃了出来，无不雀跃，大家喊着号子，提溜着大砍刀冲向兰汗，将兰汗砍成各种形状的小块儿。
兰汗的儿子鲁公兰和驻守在令支（河北省迁安县），陈公兰扬驻守白狼（辽宁省喀左县西南），慕容盛派李旱、张真分别进攻，将二人斩首。
兰堤、兰加难也没能逃脱，都被诛杀。
慕容盛一举平定叛军，举城欢庆。
衣赐履说：四月归降，七月出刀，慕容盛以过人的智慧和胆略，给已经断了气的大燕国还了魂，续了命。
本年三月，辽西王慕容农的老部下、左卫将军宇文拔逃奔辽西，如今，率数百条精壮汉子回来了，慕容盛大喜，任命他为大宗正。
七月二十一日，慕容盛前往太庙，向列祖列宗汇报自己的思想动态，以及平定兰汗叛乱的经过。
随后，慕容盛下令大赦，又追谥老爹慕容宝为惠闵皇帝，庙号烈宗。
史称，慕容盛为了表现其谦逊的品格，并未称帝，而是以长乐王的身份摄政。其他亲王们也很自觉，都主动降格为“公”。慕容盛任命东阳公慕容根为尚书左仆射，卫伦、阳璆（读如球）、鲁恭、王滕为尚书，悦真为侍中，阳哲为中书监，张通为中领军，其他干部，也都恢复原来的职务。
之前和慕容盛合谋反叛兰汗的太原王慕容奇，被人一撺掇，志向也大起来了。慕容盛命他罢兵，他不但不听，反而率军进逼龙城。
七月二十四日，慕容盛大破慕容奇，逼他自杀。于是，前燕太原王慕容恪那一枝儿，绝后了。
东阳公慕容根等九十八人，联名上书，请求慕容盛即皇帝位，慕容盛拒绝。
八月，慕容盛任命叔父、河间公慕容熙（慕容垂子）为侍中、车骑大将军、中领军、司隶校尉，都督中外诸军事；城阳公慕容元（慕容盛老弟）为卫将军；刘忠为左将军，张豪为后将军，并赐姓慕容；李旱为中常侍兼辅国将军，卫双为前将军，张真为右将军，张顺为镇西将军、昌黎尹，都封郡公。
衣赐履说：之前讲的慕容盛的几个老铁，李旱、卫双、刘忠、张豪、张真，全都封为郡公。
另，李旱是个太监，后燕用人，当真不拘一格。
八月十五日，步兵校尉马勒等人谋反，事泄被诛。此事牵连到骠骑将军、高阳公慕容崇，以及慕容崇的老弟、东平公慕容澄，慕容盛命二人自杀。
衣赐履说：慕容崇、慕容澄，都是故范阳王慕容隆的儿子，慕容盛的堂弟。继慕容奇之后，慕容盛再次向宗室出刀。
九月六日，慕容盛任命东阳公慕容根为尚书令，张通为左仆射，卫伦为右仆射；慕容豪为幽州刺史，镇守肥如（河北省卢龙县北）。
衣赐履说：慕容豪即张豪，赐姓慕容。
十月十四日，群臣再次请求慕容盛称帝。
十月十七日，慕容盛登上皇帝位，大赦，改年号为建平。
十二月十二日，后燕幽州刺史慕容豪、尚书左仆射张通、昌黎尹张顺，以谋反罪被处死。
衣赐履说：我了个去，什么情况！慕容豪本名张豪，不晓得与张通、张顺是否亲属关系。五个老铁，张豪第一个死。
公元399年，正月十一日，昌黎尹留忠阴谋叛变，被处死。事情牵连到了尚书令、东阳公慕容根，以及尚书段成，也都被处死。慕容盛派中卫将军卫双（本为前将军，不知何时改任中卫将军），去凡城（河北省平泉县南）诛杀留忠的弟弟、幽州刺史留志。任命卫将军、平原公慕容元为司徒、尚书令。
衣赐履说：十二月十二日，诛杀幽州刺史慕容豪，下年正月，诛杀幽州刺史留志。这些人都是以谋反罪被处死的，但史书没有记录平叛过程，大概率说明，他们是被定为谋反罪的，至于是否真的谋反，不重要。
正月二十五日，右将军张真、城门校尉和翰因谋反被诛杀。
衣赐履说：张真，是五个老铁中第二个死的，这位，可是在慕容盛最惨的时候一直陪在身边儿的。
慕容盛，究竟是人家谋反了，还是你非要说人家谋反了？
你这刀，出得也太快了点吧？
正月二十六日，后燕大赦，改年号为长乐。
有犯罪的，每隔十天，慕容盛亲自审理一次，不用严刑拷打，就能得知真实情况，公平判决。
衣赐履说：这说明，慕容盛绝顶聪明，至少他自认为绝顶聪明，没有人能骗得了他。谁跟朕玩儿花样，朕就把他玩儿成花样！
四月，散骑常侍馀超、左将军高和等人，因谋反而被诛杀。
衣赐履说：这么着诛杀下去，人人都得谋反。
北魏前河间（河北省献县）太守卢溥，率众居于渔阳郡（北京市密云县），占领了几个郡的土地。
七月五日，慕容盛派使节任命卢溥为幽州刺史。
七月七日，慕容盛下诏说：
法律规定，公侯犯了法，可以用金钱、布帛赎罪，这样不能打击犯罪，却有利于王府，实在没有意义。从今往后，赎罪只能靠战场立功，不得再以金帛赎之。
衣赐履说：讲真啊，慕容盛这是与王公贵胄决裂的节奏诶。
辽西（河北省卢龙县）太守李朗，担任太守十年，威加境内，害怕慕容盛猜疑自己，数次征召都不敢入朝。但因为老娘还在龙城，不敢公开叛变，只是私下里向魏国承诺，只要大军前来，一定举郡归降。
八月，李朗派信使向朝廷汇报，说是贼寇大举来犯，请允许辽西发兵拒敌。
慕容盛说，李朗这家伙一定在骗朕。
于是，把信使叫来诘问，果然没那回事儿。慕容盛下令，将李朗的家人全部诛杀。
八月十四日，慕容盛派辅国将军李旱讨伐李朗。
李旱大军进至建安，慕容盛突然将他紧急召回，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九月十八日，慕容盛再次派李旱出征。
最初，李朗听说家人全被诛杀，便拥众二千余户，加强防守。后来，听说李旱大军走到半路，突然回师，李朗判断，朝廷内部一定发生了变故，所以不再设防，留下儿子李养据守令支，自己则前往北平（河北省遵化市），迎接魏军。
李旱这时突然发动，攻克令支，随后，派广威将军孟广平，率骑兵追击李朗，在无终（天津市蓟县）将其斩杀。
李旱斩杀李朗之后，慕容盛对群臣说，当初，下令李旱撤军，就是为了今日之功。
群臣全都一脸蒙圈，不知道皇上在说什么。
慕容盛继续说：
李朗造反，一定惧怕朝廷平叛，他要么纠集一帮同伙儿，祸害良善之人；要么逃往深山大泽，让我们无法迅速平定。因此，我出其不意退军，让他丧失警惕；又出其不意进攻，打他个措手不及，没道理搞不掂他。
群臣都说，皇上英明，非臣等所及啊！
衣赐履说：这种作战方法，我在史书中第一次看到，慕容盛确实厉害，确实有资格瞧不起别人。
十月十一日，中卫将军卫双因罪被赐死。
衣赐履说：五个老铁中，第三个死的。为啥赐死？史书没说。需要理由的话，当然是谋反嘛。
李旱打败李朗，得胜回朝，听说卫双死了，吓出一身白毛汗，丢下军队，跳上电单车就跑了。跑到板陉（辽宁省凌源市），经过天人交战，又回到龙城去认罪。
慕容盛恢复了李旱的爵位和官职，对侍中孙勍（读如晴）说：
李旱总三军之任，丢下军队，无故逃亡，若按军法，必须处死。但是，过去先帝遭受挫折、四处流亡之时，自己的骨肉都离心离德，公卿们失去节操（骨肉忘亲，股肱失节），而李旱作为一个刑余之人，却能忠贞勤勉，侍奉在先帝身边。我感念他的忘身之功，赦免他的丘山之罪。
衣赐履说：五个老铁，李旱差点儿成了第四个死的，讲真，为什么赦免了他，我不清楚。慕容盛说的原因，一定不是真正的原因。第五个，慕容忠（刘忠），史书没有记录，不晓得什么结局。
十二月十二日，燕郡太守高湖，率部属三千余户投降北魏。
十二月二十四日，慕容盛封老弟慕容渊为章武公，慕容虔为博陵公；封儿子慕容定为辽西公。
公元400年，元旦，慕容盛下诏大赦，去皇帝之号，改称庶人天王。
衣赐履说：慕容盛改称庶人天王，这个骚操作，我是真没想明白。有知道的读者，还请赐教。
高句丽（首都丸都，吉林省集安市）王高安对后燕有些怠慢。
二月十五日，慕容盛亲率三万人马前往攻击，以车骑大将军慕容熙为前锋，攻克新城（辽宁省新宾县）、南苏（辽宁省抚顺市境）二城，扩大疆域七百余里，抢了五千多户老百姓，班师。
慕容熙勇猛骠悍，远超诸将，慕容盛说：
叔父英勇雄壮，确有世祖（慕容熙老爹慕容垂）之风，只是在大略上稍逊一筹！
三月，襄平（辽宁省辽阳市）令段登等人因谋反而被诛杀。
四月，皇太后段氏的侄子、前将军段玑，受到段登案的牵连。
五月三日，段玑逃奔辽西。
五月二十九日，段玑回到龙城认罪自首。慕容盛赦免了他，赐号为思悔侯，并让他娶了公主，在宫中任职。
六月，大赦。
十二月十六日，慕容盛设立燕台，统领夷族各部落。
衣赐履说：燕台，可能跟前赵、后赵设立的单于台差不多，也是胡汉分治的一种方法。
十二月二十一日，慕容盛尊老娘献庄皇后丁氏为皇太后（上年十二月，原太后段氏去世），立儿子辽西公慕容定为皇太子，大赦。
慕容盛在东堂召集百官，命机关各个口子，举荐那种文能佐世、武可安邦的人才各一人（命百司举文武之士才堪佐世者各一人）。
慕容盛在新昌殿大宴群臣，说：
各位爱卿，大家说说自己的想法，放开了说，别有顾虑（诸卿各言其志，朕将览之）。
七兵尚书丁信，十五岁，是慕容盛舅舅的儿子，进言说，在上不骄，高而不危，这是臣的心愿。
慕容盛笑了，说，丁尚书虽然年纪不大，说出的话，却如长者之言（安得长者之言乎）。
史称，慕容盛以威严驭下，残暴寡恩，多有猜忌，臣子们只要牵扯上哪怕很小的罪行，全都是先诛杀再调查（群臣有纤介之嫌，皆先事诛之），不论是皇室宗亲，还是故旧世交，人人自危，说不定哪天就人头不保，所以丁信才会说出“在上不骄，高而不危”的话。
公元401年，八月十五日，左将军慕容国与殿中将军秦舆、段讚等，打算率禁军袭击慕容盛，事情泄露，被牵连诛杀的有五百多人。
八月二十日，夜，前将军、思悔侯段玑与秦舆的儿子秦兴、段讚的儿子段泰等，纠集一群士兵，潜入禁宫，突然之间，擂鼓大呼。
慕容盛听到动静儿，知道有变，率左右亲兵出来迎战，叛军一触即溃，段玑受伤，藏匿于旁边的屋内。突然，一名叛军从黑暗中跃起，刺中慕容盛。慕容盛受了重伤，乘车来到前殿，先是重申禁宫安保规定，安排好警卫工作（申约禁卫），然后征召叔父、河间公慕容熙，打算托以后事，但是，没能坚持到慕容熙赶到，慕容盛就断气了。
慕容盛在位四年，享年二十九岁，谥为昭武皇帝，庙号中宗。
衣赐履说：出刀帝，到死都如此冷静，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让人叹服。
真别说，慕容盛和拓跋珪高度相似，没心肝，无亲情，极聪明，超冷静，能决断，喜杀伐，明阵仗……只是，慕容盛搞得身边儿人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第二天，就有点过了。
慕容盛能够坐上皇位，靠的是平定兰汗集团的叛乱，自此，看谁都像反贼。史称，慕容盛鉴于老爹慕容宝窝里窝囊，几乎导致国家覆亡的教训，因此，以严刑峻法加强自己的威权，再加上，他自己实在是太聪明了，啥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于是乎，以挑剔找茬的目光，审视本不完美的臣下，当然看谁都不是好东西，慕容盛主打一个“于未萌防之于未兆”，不分亲疏，对谁都下得去狠手，因此，皇室宗亲离心，功臣元老纷纷被夷灭。
【拓跋珪：慕容盛，你还欠点火候！】
显然，很多次“叛乱”，都是慕容盛自己制造出来的。宗室皇亲，旧臣老铁，扣上谋反的帽子，出刀就杀。既然不管叛没叛，都被认为叛了，不管怎么做，都不能确定自己能否活命，那就干脆真叛了吧。前将军段玑，也是皇亲（段太后的侄子），虽然被赦免，但心里不踏实啊，所以还是要谋反，终于要了慕容盛的命。
我们说，再暴虐的君主，身边总得有几个信得过的人，但似乎慕容盛谁都信不过。谁都信不过，却无比自信。
那么，慕容盛的谜之自信，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究竟来自哪里呢？
我猜，可能来自于他强大的思辨能力，以及由此而来的自以为是的掌控能力。
下一回，我们讲“思想帝”慕容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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