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15 大燕皇帝慕容德：八井三刀，惟有德人

之前我们讲到，公元398年，正月，后燕丞相、冀州牧、范阳王慕容德在滑台（河南省滑县东）称燕王，改后燕永康三年为燕王元年，大赦境内，设置百官。

衣赐履说：称燕王，改年号，即可认为，南燕政权建立。

早先，前秦皇帝苻登的老弟苻广，率三千人投靠了慕容德，慕容德任命他为冠军将军，安置在乞活堡。

衣赐履说：并州流亡到山东的难民被称为乞活，他们修筑的城寨，称乞活堡、乞活城等。

公元399年，三月，荧惑（火星）犯井宿，有人说这是前秦复兴的征兆。苻广听说之后，心中大喜，眼冒绿光，立即自称秦王，率军攻破南燕的北地王慕容钟。

此时，慕容德实力并不强，所辖之地，不到十座城，军队不过万把人，慕容钟为苻广所破，原先归附慕容德的人，很多就转而归附苻广。慕容德大怒，亲自率军前往征讨，阵斩苻广。

然而，后方又出了问题。

上年（公元398年）四月，后燕皇帝慕容宝投奔慕容德，到达黎阳（河南省浚县），鲁阳王慕容和的长史李辩，劝慕容和恭迎慕容宝，慕容和不肯。从此，李辩心中不安，总觉得随时都可能被慕容和干掉，就暗中与东晋勾结。

八月，东晋南阳太守闾丘羡、宁朔将军邓启方率军二万，进屯管城（河南省郑州市），李辩打算趁慕容德征讨晋军时发动叛乱。

但是，慕容德本人并未出战，只派了南海王慕容法和鲁阳王慕容和，就击败了晋军。李辩心中更加忐忑，担心随时可能事泄被诛。

此番，慕容德亲征苻广，李辩再次劝说慕容和反叛，慕容和再次拒绝，李辩已经没有退路，一刀杀了慕容和，向镇守邺城的北魏日南公和跋投降。

李辩来降，和跋很是高兴，率一支轻骑前往受降。和跋到达滑台，李辩突然反悔，紧闭城门，拒绝和跋进入。

和跋派尚书郎邓晖去给李辩做思想工作，李辩这才开门迎接和跋。慕容德听说和跋进入滑台，派军攻打，和跋反击，燕军败退。慕容德派桂阳王慕容镇增援，又被和跋击败，一千多人被俘。陈郡（河南省淮阳县）、颍川郡（河南省许昌市东）都向北魏投降。

南燕右卫将军慕容云斩杀李辩，率领将士们的家属二万多人，冲出滑台，投奔慕容德。

慕容德想夺回滑台，部将韩范说：

过去，魏人是客，我们是主；现在，魏人成了主人，我们反倒成了客人。官兵恐惧，出击必败。我们不如先占据一地，创立根本，然后再图大事。

部将张华说：

彭城（江苏省徐州市）是西楚霸王的旧都，咱干脆去打那里吧。

北地王慕容钟等，支持慕容德夺回滑台。

尚书潘聪说：

滑台这个地方，四通八达，北有魏，南有晋，西有秦，可谓四战之地，随时都有被攻击的可能。彭城地广人稀，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并且，彭城是晋朝的重镇，不易攻克，处于江、淮之间，夏秋季节，雨水充沛，吴人擅长水战，我们可都是旱鸭子诶，岂可与其交战！而青州沃野两千里，甲士十多万，东有大海之富饶，西靠山河之险要，广固城（山东省青州市）地势险峻，足可以作为帝都。三齐之地，英才众多，他们希望拥戴一位圣主建立大业，已经有久了。镇守广固城的晋朝将领辟闾浑，曾经是大燕的旧臣，现在可派一个能言善辩之士前往游说，我大军则紧随其后，如果辟闾浑不识实务，我们就直接斩将夺城，不过探囊取物罢了。占据广固之后，封锁关隘，养精蓄锐，等待时机，有所建树，这里才是陛下的关中、河内呀！

衣赐履说：关中为刘邦的大后方，河内为刘秀的大后方。潘聪意为，慕容德占据广固，以此为基础，再夺取天下。

群臣各说各话，都很有道理，慕容德有些犹豫，下不了决心。

当时，齐州有个叫竺朗的和尚，善于占卜预测，慕容德派牙门苏抚寻访到此人，问他的意见。

竺朗说：

潘尚书的建议，才是兴邦立国之策。并且，今年年初，天象显示，应该先夺取兖州（山东省西部），再安抚琅邪（应指山东省南部），到秋天时，再北攻齐地，这是上天的旨意。

苏抚心下一动，又问南燕的国祚。竺朗根据《周易》推演了一番，说：

燕国将在庚戌年衰亡，寿命为一纪（十二年），王位能传一代，则没有问题。

苏抚说，为何这么短啊？

竺朗说，卦象就是这么显示的，有什么办法？

苏抚回去向慕容德汇报，慕容德十分高兴。但国祚之事，苏抚并没有说。

三月，慕容德率军南下。

五月，兖州北部各郡县纷纷归降，慕容德任命地方官员，安抚百姓，慰问老人，严禁军队抢掠，百姓安心，一路上不断地有人送上牛肉、美酒劳军。

八月，慕容德派使者前往游说东晋幽州（州政府设广固）刺史辟闾浑，要求他献城投降，辟闾浑拒绝。慕容德派北地王慕容钟率步、骑兵二万，进攻辟闾浑。慕容德占据琅邪（山东省临沂市），徐州、兖州的老百姓，归附的有十多万户，自琅邪率军来降者，有四万余人。慕容德任命南海王慕容法为兖州刺史，镇守梁父（山东省泰安市东南三十公里）。然后进攻莒城（山东省莒县），东晋守将任安放弃城池逃走，慕容德任命潘聪为徐州刺史，镇守莒城。

后燕发生兰汗之乱时（公元398年。详见拙文《大燕皇帝慕容宝，被亲叔父流泪追杀，被亲舅爷诱骗诛杀，都是权力惹的祸》），吏部尚书封孚逃奔辟闾浑，辟闾浑上报东晋朝廷，任命其为勃海（侨郡）太守。慕容德到达莒城，封孚出城投降，慕容德大为高兴，说：

孤今天实在高兴，不为得到青州，而是得到了你！

于是，将机密要事交给封孚掌管。

北地王慕容钟向青州各郡发布檄文，申明祸福、利害关系。辟闾浑听说慕容德即将到达，迁徙八千多户老百姓到广固，加强城防，派司马崔诞戍守薄荀固（薄荀，人名；固，某种民间自发组建的防御组织、工事，类似于关中一带的“堡”），平原太守张豁戍守柳泉（山东省青州市西）。崔诞、张豁接到慕容钟的檄文后，都派儿子去向慕容德投降。辟闾浑发现，慕容德恐怕是挡不住了，便带着老婆娃娃，逃往北魏。慕容德派人追赶，在莒城斩杀辟闾浑。辟闾浑的小儿子辟闾道秀，请求与老爹一起死。

慕容德感叹道，父虽不忠，而子能孝。

于是，将辟闾道秀赦免。

辟闾浑的参军张瑛曾经为辟闾浑草拟檄文，措辞颇为不逊。张瑛被俘之后，慕容德亲自斥责。张瑛神色自若，说：

我之于辟闾浑，如同蒯通之于韩信。汉高祖宽恕了蒯通，而陛下却打算杀掉我，与古人相比，我很不幸啊。若为防风之诛，我死而无恨，然而，我恐怕尧舜之化，无法推行啊。

史称，慕容德听了张瑛的话，觉得很在理，但后来还是把他杀了。

衣赐履说：当初，蒯通劝韩信叛汉自立，韩信不肯，终为刘邦所灭。后来，刘邦抓住了蒯通，打算煮死，蒯通说：

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盗跖（春秋时代著名大盗，跖读如直）的狗，对着帝尧狂叫，并不是尧不仁德，只不过因为他不是狗的主人。我给韩信出主意时，我只知道他，并不知道陛下。况且天下磨快刀子想跟陛下争夺天下的人多了去了，只不过都不是您的对手罢了。您总不能把他们都煮了吧？

刘邦听完，大笑，把蒯通给放了。

所谓“防风之诛”，指大禹接受舜的禅让，做了天下的老大，召集各部落老大到会稽山开大会，大家全都到齐，只有防风氏迟到，大禹大怒，诛杀防风氏。而诛杀了防风氏，尧、舜时教化大行的局面，大禹就无法达到了。

张瑛的意思是，慕容德啊，如果你杀了我，不但在格局上比刘邦差得远，而且，你这个大燕国很难可持续发展诶。

慕容德没有放过张瑛，我是略微有些吃惊的。

占据广固之后，慕容德的称帝之心，活泛起来。

为什么呢？

因为，他觉得自己称帝，是天命所归。

慕容德，字玄明，是前燕王慕容皝（读如晃，去声）的小儿子，前燕皇帝慕容儁（同俊）和后燕皇帝慕容垂的老弟。慕容皝曾经对后宫的大小老婆们说过，妇人怀孕时，如果梦到太阳扑入怀中，必生贵子。慕容德的老娘公孙夫人怀慕容德时，梦到太阳扑入肚脐之中，心下狂喜，但不敢对人说起。

公元336年的某天，公孙夫人白天睡觉时，生下慕容德。左右向慕容皝汇报，说是娃娃出生时，脚先出来的。

慕容皝说，这个娃娃出生，跟郑庄公很像，长大之后，必有大德。

于是，起名为慕容德。

衣赐履说：据说，春秋时的郑庄公出生时，老娘难产，郑庄公就是脚先出来的，彼时称这种情况为“寤”，于是取名为寤生。虽然老娘很不喜欢寤生，但寤生成为一代明主。

慕容德十二岁时，慕容皝去世，慕容德十分悲痛，哀毁过礼。十八岁时，身长八尺二寸，姿貌雄异，前额上有日月两角（估计就是额头左右各有一个小鼓包），脚底板有很明显的半月形纹路，博览群史，性情谨慎，多才多艺。

老哥慕容儁做皇帝时，被封为梁公。

侄子慕容暐做皇帝时，晋封为范阳王。

公元368年，前秦发生“五公之乱（详见拙文《前秦发生“五公之乱”，前燕丧失了统一天下的绝佳时机》）”，慕容德劝慕容暐乘机征讨苻坚，态度坚决，言辞慷慨，有识者都看出，慕容德很有雄才大略。但是，慕容暐不能采纳。

太史令黄泓善于看相，他对慕容德说：

看殿下的面相，当先为人臣，然后为人君。只是，等到殿下为天子时，下官已经看不到了（但恐下官入地，不得见殿下升天耳）。

慕容德说，若如公言，不敢忘报。

衣赐履说：这些个史料，真真假假，咱看个热闹。最主要的是，慕容德早就有称帝之心，这一点是不会错的。

之后，前秦灭前燕，慕容德被带往长安。

淝水之战后，慕容垂背叛前秦，慕容德追随慕容垂，建立后燕政权。

公元396年，慕容垂去世，太子慕容宝即位，命慕容德镇守邺城。

公元397年，北魏大军包围邺城，慕容德派参军刘藻向后秦求救。刘藻回来时，带着后秦太史令高鲁的外甥王景晖一道，向慕容德献上玉玺一纽。

据说，这块玉玺是本年早些时候，在渭水之滨找到的，通体赤红，上面刻了三个字：

天命燕。

高鲁于是将此玺献给慕容德，并附上一条谶文：

有德者昌，无德者亡。德受天命，柔而复刚。

当时还有童谣传唱：

大风蓬勃扬尘埃，八井三刀卒起来，四海鼎沸中山颓，惟有德人据三台。

邺城不是兖州地盘，显然，慕容德的臣子们都没有参透“八井三刀”的意思。

现在，拿下了广固，皇上慕容宝早已死透了，慕容德再没有什么顾忌，自然要称帝了。

公元400年，正月二十二日，慕容德定都于广固，在南郊即皇帝位，大赦，改年号为建平。本年，慕容德六十五岁。

慕容德专门下诏表示，为减轻官民避讳的麻烦，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备德”。

于是，慕容德变成了慕容备德。

衣赐履说：从慕容德改名这个事儿来看，似乎皇帝取两个字的名字，不必为单字避讳，只要不叫“备德”，备和德，可以随便单独使用。

慕容德追谥前燕末帝慕容暐（读如伟）为幽皇帝，任命北地王慕容钟为司徒，慕舆拔为司空，封孚为左仆射，慕舆护为右仆射。

立王妃段氏为皇后。

公元401年，十月，徐州刺史潘聪、青州刺史鞠仲来朝，慕容备德在延贤殿请群臣喝大酒，气氛上来之后，慕容备德问大家说：

朕虽然德行不够，但也南面而坐了。大家看，朕可以和古代哪个档次的君主有一比呢？

鞠仲说：

陛下是使国运中兴的圣主，与夏朝的少康、汉朝的光武处在一个段位。

慕容备德示意左右，赏赐鞠仲一千匹帛。鞠仲因赏赐太厚，连忙辞谢。

慕容备德说：

老鞠，你能开朕的玩笑，朕就不能开你的玩笑吗？你夸赞朕，满嘴跑火车，朕也以虚言赏赐你罢了，哈哈哈哈。

韩范进言说：

臣听说天子无戏言，忠臣无妄对。今天，陛下和鞠牧所说的话，都有不对之处。

慕容备德很高兴，赏赐韩范绢五十匹。

史称，从此之后，群臣都愿意提谏言，朝廷多用正直之士。

最初，慕容备德从长安逃离时，老娘和老哥慕容纳，都留在长安，多年没有音讯。

公元403年，三月，慕容备德的老部下赵融，从长安来到广固，慕容备德才得知老娘、老哥都已去世。慕容备德非常悲恸，生了重病。正好前尚书右丞孙默从冀州前来投奔，用白酒治疗，慕容备德才好起来。于是，慕容备德任命孙默为御史中丞，封永熙侯。

衣赐履说：彼时并没有高度的蒸馏酒，所谓白酒，或是美酒的代称，或指酿造时间短而色浊的酒。至于如何“以白酒解之”，咱就闹不清了。

慕容备德对迁徙之民一向优待，长期免除田赋捐税和差役劳役。于是乎，冒名顶替之风盛行，有的一个户口上，竟然挂了成百上千人（或百室合户，或千丁共籍），以逃避赋税差役。尚书韩（左言右卓，读如卓）上书，请求考核清查户口，慕容备德批准，派车骑将军、桂阳王慕容镇率三千骑兵，严守边境，以防百姓逃窜，以韩（左言右卓）为使持节、散骑常侍，行台尚书，巡行郡县，查出隐没户口五万八千人。

当初，东晋那头儿，前大司马桓温的儿子桓玄造反，诛杀不服之人。东晋冀州刺史刘轨、襄城太守司马休之、征虏将军刘敬宣、宁朔将军高雅之、江都长张诞等人，害怕被杀，投奔慕容备德。

本年（公元403年）九月，高雅之上表，建议慕容备德讨伐桓玄，表示即使不能一举荡平吴、会之地，也可取得长江以北地盘。

中书侍郎韩范也上书表示，趁桓玄作乱，我们出兵可以开疆拓土，等到晋朝把桓玄给灭了之后，我们不但拿不下建康，就连江北之地也没有希望了。

慕容备德说：

朕想先光复中原，再平荡荆、扬，因此一直没有南征。这个事儿，还是请公卿们讨论一下吧。

于是，慕容备德在广固城西讲武论兵，集结步兵三十七万，马五万三千匹，车一万七千台。公卿讨论，认为桓玄刚刚得志，气势正盛，不可图谋，打消了南征的念头儿。

公元404年，三月，慕容备德任命刘轨为司空，非常宠信。刘敬宣颇知天文，知道晋朝必可复兴，又梦到吃下丸土，大喜，说：

丸，就是桓，既然吞下了桓，也就是我将光复本土啊！

于是，刘敬宣与高雅之合谋，结好青州的大姓豪门，以及鲜卑豪帅免逵等人，打算谋杀慕容备德。

大家共推司马休之为主，即将发动，高雅之想拉刘轨一起，刘敬宣说：

刘公衰老，我看他在这里过得挺美，咱恐怕拉不动他。

高雅之不信，还是告诉了刘轨。刘轨果然不干，谋划泄露，哥儿几个杀了刘轨，向南逃去，高雅之被追兵所杀，刘敬宣和司马休之逃到淮泗之间，投奔了东晋将领刘裕。

公元405年，十月一日，深夜，慕容备德病逝，享年七十岁，在位六年，谥号献武皇帝，庙号世宗。

当时，有关部门为慕容备德制作了十几个一模一样的棺材，都于夜间抬出四个城门，埋在不同的地方，暗地里却把真的棺木秘密葬在山谷之中，没有人知道埋在何处。

彩蛋：

公元403年，泰山郡（山东省泰安市东）有个哥们儿叫王始，应该是天师道出身，史称其以妖术惑众，召集了数千人，于是就自称为太平皇帝，设置公卿百官，封老爹王固为太上皇，老哥王林为征东将军，老弟王泰为征西将军，颇整出点儿动静来。

慕容备德派桂阳王慕容镇前往讨伐，把王始捉了个活的，斩首示众。

临刑前，有人问起王始的家人都在何处。

王始说：

太上皇流亡在外，征东将军、征西将军为乱兵所害。朕虽然还在，也没什么可以寄托的了。

王始的老婆赵氏，在一旁怒道：

全是因为你这张破嘴，我们才落得如此下场，死到临头了，还在说大话！

王始面不改色，淡淡道，皇后啊，你还是没有理解天命诶，自古岂有不破之家，不亡之国呢！

刽子手听了好笑，用刀柄上的铁环敲击王始，王始吃痛，抬头看着刽子手，说：

朕即使驾崩，也不会放弃帝号。

这个王始，给我感觉，比陈胜、吴广要讨喜多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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