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通鉴》遇见纪检干部】
公元396年，六月一日，魏王拓跋珪派将军王建等人，攻击后燕广宁郡（河北省涿鹿县），斩杀太守刘亢泥，将其所属的部落迁到平城（山西省大同市）。
衣赐履说：大家还记得刘亢泥吗？当年，拓跋珪和老娘贺氏，寄居于匈奴首领刘显手下。刘显打算杀了拓跋珪，刘亢泥及时通风报信，拓跋珪得以逃脱；后来，刘显又要杀贺氏，又是刘亢泥，以全家性命作保，救了贺氏一命（详见拙文《十六岁的拓跋珪光复代国，自称魏王，他的城府究竟有多深？》）。
显然，拓跋珪这样的肉食动物，不晓得感恩为何物。
听说广宁丢了，广宁隔壁的上谷（河北省怀来县）太守、开封公慕容详，跳上电单车一道烟跑了。
六月十五日，拓跋珪的老娘贺氏去世，享年四十六岁。
衣赐履说：之前，我们讲过，公元391年，拓跋珪派同母弟拓跋觚（读如孤）去给后燕献马，结果被后燕扣留，要求拓跋珪用好马来赎，拓跋珪断然拒绝。直到本年，拓跋觚还跟后燕当人质呢。《魏书·皇后传》载，后以觚不返，忧念寝疾。也即是说，贺氏因为思念小儿子拓跋觚，忧思生病而亡。
北魏臣僚，一致认为拓跋珪应该称帝。
七月，右司马许谦上书，恳请拓跋珪上尊号。拓跋珪于是制作了天子旌旗，提高了出入规格，改年号为皇始。
衣赐履说：贺氏六月死，七月群臣请拓跋珪上尊号，田余庆先生有个意向性的判断，贺氏之死，或许与拓跋珪打算推行子贵母死制度有关，而非表面上的忧子而死。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田先生的名著《拓跋史探》。
后燕并州牧、辽西王慕容农，率数万户人家前往并州任职。并州粮食储备不足，本年，霜降又提早了，老百姓自己都吃不饱，哪有余力供养突然冒出来的这么多嘴啊！慕容农又派出一票将领，分别监视各少数民族部落。于是，并州的汉人和少数民族，全都痛恨慕容农，有人就暗中联系北魏，希望他们前来攻打并州。
此时，魏国国内局势平稳，兵强马壮，参军事、上谷人张恂，上书建议夺取中原，拓跋珪批准。
八月二十八日，拓跋珪大举征讨后燕帝国，亲率步兵、骑兵四十余万，南出马邑（山西省朔州市），翻过句注山（山西省代县西），军旗招展，浩浩荡荡，绵延两千余里。又命将领封真等人，向东穿过军都陉（太行八陉之一，北京市昌平县），袭击幽州。
九月十八日，北魏大军到达阳曲（山西省阳曲县），沿着西山，逼近晋阳（后燕并州州政府所在县）。拓跋珪派出骑兵部队，围着晋阳城秀了一把肌肉，然后退回大营。
后燕辽西王、并州牧慕容农率军出战，大败而还。来到晋阳城下，司马慕舆嵩紧闭城门，拒绝慕容农入城。慕容农大惧，只好放弃晋阳。入夜，慕容农带着妻子儿女，率数千骑兵东逃，行至潞川（山西省黎城县南），被北魏中领将军长孙肥追上，慕容农在战斗中负了伤，逃回中山时，身边只剩下三名骑兵，其余部众和妻子儿女全都陷没。
衣赐履说：慕容农是并州牧，治所就在晋阳，他出城与拓跋珪交战，居然带着妻子儿女，我猜，他可能对晋阳城不大托底。
【慕容农】
拓跋珪夺得并州，正式设置台省（朝廷办事机构），封拜公侯、将军、刺史、太守，尚书郎及以下干部，全都以读书人担任。
拓跋珪打算开拓中原，特别留心对士人百姓的安抚工作。士大夫前来军营门口求见的，无论年纪大小，全都礼让到大营中相见。拓跋珪对他们慰问周到，每个人都能充分展示自己，哪怕有一点点长处，都加以任用。
九月十九日，拓跋珪派辅国将军奚牧攻打汾川（汾水流域），擒获后燕丹阳王慕容买德和离石（山西省离石县）护军高秀和。拓跋珪任命中书侍郎张恂等人为各郡太守，招徕抚慰流散百姓，鼓励并奖赏他们种田养蚕。
后燕皇帝慕容宝听说北魏大军将到，在太极殿东堂召开会议，商讨对策。
中山尹苻谟说：
魏军人多势众，不远千里来战，锐不可当。如果把他们放入平原，我们恐怕无法抵挡，应当在太行山的险要处，设防拒守。
中书令眭邃说：
魏军主要是骑兵，来去如风，剽悍勇猛，但他们所携粮草，也就够十天左右的用度。我们应该命令各郡县，聚集民众，每千户组建一个堡寨，深沟高垒，坚壁清野。等他们到了，毛也抢不到一根，不会超过六十天，他们就会粮尽退军。
尚书封懿说：
如今，魏军有数十万人，正是所谓的天下劲旅。老百姓建的那些个堡寨，哪里能够抵挡得了他们！这么做，只不过是把粮食和百姓替魏军集中起来罢了。我看不如据守关隘，跟他们死磕，这才是上策！
赵王慕容麟说：
魏军乘胜而来，威势难当，我们应该据守中山城中，做好战斗准备工作，等他们出现疏漏时，乘机反击。
于是，后燕修筑城墙，储备粮草，为打持久战做准备。慕容宝命辽西王慕容农屯驻于安喜（河北省定州市东），所有军事工作全部交给慕容麟掌管。
衣赐履说：慕容麟最不可信，慕容宝对他言听计从。
拓跋珪派将领于栗磾（读如滴）、公孙兰率步、骑兵二万，从晋阳向东，秘密修复当年韩信走过的栈道。
衣赐履说：公元前204年，韩信率军修建栈道，穿过太行八陉之一的井陉，一举灭掉了赵国。此道即所谓的韩信故道。
十月十五日，拓跋珪率军，穿越井陉，直扑中山。
魏军攻打常山（河北省正定县），城破，生擒太守苟延。常山以东，各郡县长官，要么投降，要么逃跑，只有中山、邺城、信都（后燕冀州州政府所在县，河北省衡水市冀州区）三座城，还在后燕手上。
十一月，拓跋珪命征东大将军、东平公拓跋仪，率骑兵五万，南下攻打邺城，冠军将军王建、左军将军李栗等，进攻信都。同时下令，大军所过，不抢群众一片桑叶，不吃群众一个枣子（不得伤民桑枣）。
十一月十九日，拓跋珪亲率大军挺进中山，见道路修得不错，十分高兴，赐给修路的于栗磾名马一匹。
十一月二十日，拓跋珪以骑兵包围中山，对众将说：
我料慕容宝不敢出城交战，他一定会死守中山，拖延时间。我们急攻，伤亡太大；长期围困，粮草不够，不如先打邺城、信都，然后回过头来再对付中山。我们率军离去，慕容宝必会派人出来筹集粮食，如此则人心离散，到时就容易攻克了。
大家全都赞叹不已。
衣赐履说：不得不承认，拓跋珪也是心理战高手。
【拓跋珪】
十一月二十八日，魏军南下。
后燕章武王慕容宙从龙城（幽州州政府所在城，辽宁省朝阳市）返京，途中听说魏军来犯，便进入蓟城（北京市），与镇北将军、阳城王慕容兰（慕容垂的堂弟）一道守城。
北魏将领石河头攻打蓟城，不能攻克，退屯渔阳（北京市密云县）。
拓跋珪大军屯驻鲁口（河北省饶阳县）。后燕博陵（河北省安平县）太守申永逃往河南（洛阳，时属晋朝），高阳（河北省博野县东南）太守崔宏逃到海岛上。拓跋珪早就听说过崔宏的大名，于是派人把崔宏给弄回来，任命为黄门侍郎，与给事黄门侍郎张衮一道，共同掌管机要，制订法令制度。
衣赐履说：这个崔宏，以及他的儿子崔浩，都是牛人，为北魏立下汗马功劳。
所有的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包括最凶残的石虎政权在内，没有一个是把汉人士大夫拒之门外的。打天下，只靠他们自己是玩儿不转的，这是规律，不，这是铁律。
博陵令屈遵投降，拓跋珪任命他为中书令。
后燕范阳王慕容德，派南安王慕容青等人，趁夜攻击包围邺城的魏军，魏军失败，退到新城（河北省肥乡县东北）。慕容青等人请求继续追击，别驾韩（此字左言右卓，敲不出来，读如卓）认为，魏军缺乏物资粮草，燕军应该深沟高垒，将魏军拖垮。
慕容德同意，命慕容青撤军。
十二月，北魏辽西公贺赖卢率骑兵二万，会同东平公拓跋仪，一起进攻邺城。贺赖卢是贺讷的弟弟，拓跋珪的舅舅。
北魏另外一个部落首领没根，胆大而骁勇，拓跋珪非常讨厌这个家伙。没根担心被拓跋珪诛杀，十二月二十日，带着几十个亲信向后燕投降。后燕皇帝慕容宝任命没根为镇东大将军，封雁门公。没根请求率军突袭北魏，慕容宝担心他诈降，不敢给他大部队，只派了一百多名骑兵。没根让这些人都穿上魏军的军服，于夜间混入魏军大营，一直进入中央大帐，拓跋珪才发觉，狼狈逃走。没根带的人太少，只抓了一些魏军战士就闪了。
公元397年，正月，后燕范阳王慕容德向后秦帝国请求救援，后秦皇帝姚兴拒绝，邺城之中，军民恐慌。
史称，贺赖卢自以为是拓跋珪的舅舅，因此，不听东平公拓跋仪的指挥，两人矛盾日深。拓跋仪的司马丁建，暗中与后燕范阳王慕容德勾结，又在拓跋仪和贺赖卢之间挑事儿，他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写个条子，用箭射入邺城通报给慕容德。
正月六日，狂风大作，昏天暗地。贺赖卢的军营之中有火光闪烁，丁建对拓跋仪说：
贺赖卢焚烧营地，打算叛乱！
拓跋仪大吃一惊，迅速率军后撤。贺赖卢听说拓跋仪撤军，弄不清什么状况，也跟着后撤。丁建则率他的部众向慕容德投降，同时建议，魏军疲惫，一击可破。于是，慕容德派桂阳王慕容镇、安南王慕容青，率骑兵七千追袭，大破魏军。
衣赐履说：丁建投降后燕，史书虽然没有交待原因，但可以推之，北魏内部颇不稳定，丁建、没根这样的相当不少，甚至舅舅贺赖卢，都可能随时反叛。
慕容宝派左卫将军慕舆腾进攻博陵，斩杀北魏任命的官吏。
北魏冠军将军王建等人，进攻信都六十多天，伤亡甚重，不能攻克。
正月二十二日，拓跋珪率大军进攻信都。
正月二十四日，夜半，后燕宜都王慕容凤跳出城墙，一道烟逃往中山。
正月二十五日，信都投降。
慕容宝听说拓跋珪进攻信都，便率军前往深泽（河北省深泽县），屯于滹沱河畔，又派赵王慕容麟进攻杨城（河北省顺平县境），斩杀守军三百人。慕容宝将皇宫中的金银财宝全都搬出来，甚至把宫女也都摆出来，作为赏赐，招募各种强盗无赖，组成一支特别行动部队，攻击北魏军。
二月一日，拓跋珪回军杨城（一说阳城）。
叛将没根的侄子丑提，担任并州监军，听说叔父向后燕投降，害怕自己被牵连处斩，干脆造反，率军直逼首都盛乐城（内蒙古和林格尔县）。
拓跋珪闻讯大惊，打算北返，派国相拓跋涉延向后燕请和，表示愿以一个老弟做人质。慕容宝听说北魏内部出了乱子，大喜过望，当场拒绝，派冗从仆射兰真痛斥拓跋珪忘恩负义，随即调动全部步兵十二万人、骑兵三万七千人，屯驻曲阳（河北省曲阳县北）的柏肆堡，在滹沱河北岸扎营，阻截魏军北撤。
二月九日，魏军撤退到此，在滹沱河的南岸扎营。
慕容宝见魏军强盛，就派征北大将军、高阳王慕容隆悬赏招募敢死队一万余人，于夜间秘密渡过滹沱河，袭击北魏大营，慕容宝在营北结阵，作为后援。敢死队顺风放火，对魏军发起猛攻。魏军一片大乱，拓跋珪从睡梦中惊醒，鞋也来不及穿，电单车也来不及骑，撒丫子逃出大营。后燕将军乞特真，率一百多人，冲入拓跋珪的大帐，搜到拓跋珪的衣服和靴子。然而，不晓得什么原因，后燕敢死队员们突然自己打起来了，互砍互射，乱成一团。
拓跋珪正光着脚丫子，远远地跟大营外面看呢，一见燕军互殴，立即击鼓召集溃散了的兵士，不久，左右侍从及中军将士渐渐聚拢。魏军设置军阵，又在营地外围点了很多火炬，把军营照得如同白昼。拓跋珪下令骑兵冲击，后燕敢死队崩溃，被斩首万余人，将军高长等四千余人被俘，慕容宝率军返回滹沱河北岸。
衣赐履说：没根一次，柏肆一次，拓跋珪两次命悬一线，一方面说明危机四伏，另一方面说明拓跋珪极为机警、沉着。套用一句话就是“静如处子，逃如脱兔”。
二月十日，北魏大军逼近河岸，与燕军对峙。燕军士气低落，慕容宝无心恋战，率军回返中山，魏军尾随追击，燕军数次接战，均告失败。慕容宝心下恐惧，丢下大部队，率二万骑兵，先行逃走。当时，狂风暴雪，燕军被冻死的，不绝于路。慕容宝害怕被魏军追上，就命令兵士把袍甲武器，全部丢弃，狼狈亡命。后燕尚书闵亮、秘书监崔逞、太常孙沂、殿中侍御史孟辅等，都向拓跋珪投降，其余将领、士兵，投降、被俘的，也非常之多。
衣赐履说：柏肆之役，开始时差点要了拓跋珪的命，结束时差点要了慕容宝的命。二十七岁的拓跋珪和四十三岁的慕容宝，在面对危局时的态度，就决定了两国的胜负和生死。
柏肆之役，最初惨败，一些魏军士兵逃回老家，把部队溃散、拓跋珪下落不明的消息传播出去。晋阳守将封真听说之后，立即举兵进攻并州刺史、曲阳侯拓跋素延，拓跋素延阵斩封真。
北魏南安公拓跋顺镇守云中，听说拓跋珪下落不明，心中大喜，打算自己代理国家政事，手下干部莫题说：
这是大事，万万不可草率，还是审慎观察事态发展，再行决定，否则，可能招致大祸诶。
拓跋顺思来想去，终于没有跳出来搞事情。
此时，之前被拓跋珪打服了的贺兰部落首领附力眷、纥邻部落首领匿物尼、纥奚部落首领叱奴根等，在阴馆（山西省朔州市东南）聚兵造反，拓跋顺率军征讨，无法平息。拓跋珪派安远将军庾岳率一万骑兵，讨伐此三部落，全部平定。
衣赐履说：就拓跋顺这两下子，连几个小部落都搞不掂的货色，也想执掌权柄，可见，拓跋珪的后院随时可能起火。拓跋珪外有强敌，内有忧患，必须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这也许就造成了拓跋珪的某种特性，宗室、部落首领和大臣，但凡有点实力的，看谁都像反贼，区别只在于已经反了还是正准备反，呵呵。
拓跋珪对参合陂杀降颇感后悔，并州刺史拓跋素延平叛时，杀戮太多，拓跋珪就免了他的官职，任命辅国将军奚牧为并州刺史。
并州与后秦相接，后秦军时不时在边境上打个秋风唔的，奚牧就给后秦皇帝姚兴写信，以平等身份称“顿首”，责备后秦在边境挑事儿。姚兴大怒，把此事告诉拓跋珪，拓跋珪于是诛杀奚牧。
衣赐履说：我看到此处时，愣了半天，不明白奚牧犯了多大罪，竟然一刀杀了。
《魏书·奚牧传》载：
奚牧是代国人（鲜卑人），重厚有智谋。拓跋珪对他非常宠爱，称他为仲兄。最初，匈奴首领刘显打算谋害拓跋珪，刘显的亲信梁六眷，派奚牧和穆崇暗中通知，拓跋珪得以逃过一劫。此后，奚牧屡有军功，此番做了并州刺史，封为任城公。
奚牧如此受宠，却仅仅因为对姚兴写信不太恭敬，就被拓跋珪手起刀落，有点说不过去吧？
拓跋珪翻脸不认人，不讲情面，是出了名的，但，他翻脸一定有理由。
拓跋珪还有个重要特点，即，只要有求于人，他就低得下头，不管对方是谁。为了逃命，向大舅贺讷低头；为了收服贺讷的贺兰部，向后燕慕容垂低头；是不是说，此番要消灭慕容氏，他又向谁低头了呢？
我想，大约没错。拓跋珪应该是向后秦皇帝姚兴低头了。两条证据：
证据一，参合陂之战前，慕容宝率大军来犯，姚兴派大将杨佛嵩来援。
证据二，拓跋珪打后燕，范阳王慕容德向后秦求援，姚兴拒绝。
这一正一反两个例子，足以说明，现在是北魏和后秦的蜜月期，拓跋珪不一定向姚兴称臣，但放低身段儿、以小弟对大哥的态度对待姚兴，则基本可以肯定。
此时，是拓跋珪拿下冀州、幽州的关键时期，后秦军队在边境上小骚小扰，打个秋风唔的，无球所谓，但如果姚兴在身后捅刀子，则会坏了拓跋珪的大事，因此，看似小题大作，拓跋珪也要杀了奚牧，以安姚兴之心。
拓跋珪，目光深远，思虑绵长，临危不乱，屈伸自如，六亲不认，出刀如电，安之若素，不能不让人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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