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醋柳儿的春天】■郝一凡

文摘   文化   2024-12-02 14:09   山东  






作者简介

郝一凡,本名郝先树。山东省烟台龙口市人。居潍坊。著有《地火》《面包树下-安哥拉散记》等文集。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潍坊市作家协会会员。




 醋柳儿的春天(中篇小说)

第一章


纷纷扬扬的雪,下了一夜,天亮了,依旧是一幅不肯罢休的样子。雪落了下来,给上虎山披上了一件臃肿又暖和的棉衣。

谭茂林瞄了眼大雪,不由得紧了紧扎棉袄的线腰带,他站在二号井口前那排平房的前廊下,等着姜增福的到来。

采煤队长乔大石头和十七八个当班的采煤工人从充灯室的窗口拿到了矿灯,就三三两两地晃荡着身子,朝二号井口走去。在他们的身后,一股纤细的风贴在雪地上起着旋。

“姜硬蛋,你今儿个真够磨蹭的。”谭茂林伸长了脖子,向河对面的宿舍张望。

这一阵子,谭茂林的心事可不老少。

先说二号井下边出的煤量吧,越出越少,越出越少,原因究竟是在哪里?

再说外边赊销的煤款吧,最近这几天里,咋个也得再弄些钱回来!

还有职工食堂告急好几天了,管理员丁洪旗哭丧着个脸儿,对谭茂林已经倒了好几次肚子里的苦水了:“没菜没油没肉,没面,没米,你叫我这食堂咋开?光喝凉开水?你快给大伙儿发一点工资啊,不能让大家伙儿都天天张口找我来要吃的啊。”

食堂万万停不得。人是铁,饭是钢。人不吃饭哪成呀。

吃饭先得有资金。这要命的资金唉,他奶奶滴现在躲藏到哪里去了?

谭茂林一边在房廊下踱着步子,一边暗自让这些杂绪搅腾着左右着。昨晚为了这些事,他辗转反侧,没有睡好,这不,天还没透亮,他人就醒过来了,他决计要下井去看看下边的情况。

太岳山里二号井口的人没饭吃了!这消息要是散布了出去,会让人难以置信?会的。没有经历过六几年挨饿年月的人不信,经历过六几年挨饿年月的人也不容易相信,毕竟眼下这是个啥年代了啊?

历史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一开始,谭茂林也不相信自己井口上的人会没饭吃,会走到这么一天:人吃不上饭了。想想看嘛,他谭茂林和几个副井长队长什么的,三五个人的,时常一聚,喝个小酒,扒拉数算,不都是前边不远儿的事儿吗?

这变化来得忒他妈的快了。容不得谭茂林理解不理解,容不得谭茂林承受得了承受不了,这变化就这样坚决又铿锵地来了。

眼下,二百号人中有近一半的人,已经自己跑回山东老家孙东矿去了,主要是因为二号井拖欠工资的时间太长了。跑回山东老家的人就不再提了,留住眼下还在二号井口上班的人,先得解决掉他们的吃饭问题。吃饱饭,不想家。吃不饱饭,能不个个跟猴子似的急往家里窜吗?二号井的人,哪一个来到这山西太岳山区里头,不是为了自己能吃饱,家里能吃好饭的?跟这帮爷儿们不能来虚的,就得务实地将大道理简化得跟童谣一样。

得想想法子,得多出煤,得多要回些账款来,得给大伙儿发一下拖欠大半年的工资......不然,这往后的局面会一天难似一天,走的人会更多,留下来的人会更少。

二号井这么一个摊子,没有百十号子人在支撑着,哪能成来!人是不能再走了,必须留住这些人。

谭茂林越想,心里头越发焦急,心里跟猫挠一般痒痒难受。他的重重焦虑,一会儿似这漫天的雪花儿,一个雪花儿追着一个雪花儿,不停地下,不停地摞,一个个最后都积压在他的心头,看似轻飘飘的,实际上却是重若碾盘;一会儿他又像是来了一股风后,被吹得忽东忽西,忽上忽下,没有一准儿方向的雪花儿,他骂自己心里头急慌个甚呢,再大的难关末了也总能淌过去,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大家伙儿可都死瞅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哩。

谭茂林想得有些头痛。

他盼着姜硬蛋快点出现在他的跟前。他恨不能三步作成一步走,现在就下到二号井底下去,看看掌子面上到底出现了啥情况。

姜硬蛋呢,是个外号,本人名叫姜增福,五十五岁的人了,两年前,孙东矿党委书记兼矿长安子平喊他进了宽大的矿长办公室。一坐定,安子平就当面通知姜增福,要他到山西上源县留神沟二号井口报到,协助谭茂林,主抓二号井口的煤矿生产技术工作,说白了,就是当二号井的生产技术副井长。作为一名国有煤矿企业的老职工、资深的中层管理干部和老党员,服从矿上领导的统一工作安排,姜增福他还是有这个觉悟的。他立马向安子平点了头。

姜增福跟安子平点头的上一年,是1992年,国家煤炭部就在1992年停止了对孙东煤矿经营亏损实行国家财政补贴的政策了,孙东煤矿从那一年的3月份开始,便走上了自负盈亏的道路。

说起来孙东矿的历史可是悠久,最早先是由德国人修建,再后来经过日本人掠夺式开采时期和国民党的混乱管理阶段,一直到1948年在当地被人民解放军解放后,孙东矿才又重新回归到人民的手中,并迅速发展成为我国解放初期十大主要煤矿之一。经过数十年的开采,到了1992年,共生产原煤2093万吨,孙东煤矿每年的经营亏损额也高达2000多万元。这时节,全国的国企煤矿改革正当其时,孙东矿列在了全国第一批改革试点企业名单上了,更是深陷在这种改革大潮中,不能后退半步。

走上了自负盈亏的道路后,孙东矿改为了股份制公司。在股份制公司里,安子平成为第一大股东。考虑到孙东矿地下煤炭储量出现了资源性枯竭,安子平和班子成员一起研究后,决定一方面分兵布局,搞开矿井地面上的多种经营,一方面移兵山西,承包下了上源县留神沟二号矿井的经营新方案。孙东矿的这种新做法,成为了勇于开拓发展百年老矿的名噪一时的当地头号新闻。

谭茂林呢,是安子平一手提拔起来的孙东矿党委副书记,可以说是安子平看着一路成长起来的懂煤矿生产业务的副矿级干部,是安子平工作中的得力助手。这次,安子平安排了谭茂林领兵转战山西上源县留神沟矿二号井,他是经过了再三考虑的。首先是二号井口的这个井长的角色,至少得是个副矿级的人来担纲,因为下边配置有好几个孙东矿的大区区长,有掘进区长,采煤区长和巷修区长,暂时还没有安排开拓区长;其次是这个人选得有煤矿井下生产的丰富管理经验,不能是一个外行;再其次是这个人选的对外销售能力要跟得上,必须得有魄力,能够率领未来的二号井,在山西煤炭市场里冲杀一番。几个区长呢,长年累月地在井底下作业,头顶月亮下井,身披星星升井,论起来经营市场的能力,不敢说是一窍不通吧,也强不到哪里去,这几个区长们都是生产型的,不是企业经营型的;最后是这个人选的身体要好,那边海拨比山东要高,气候比齐鲁大地的早晚温差变化要大,身子骨得能经得起山西的自然气候折腾。完全符合这四个条件的,在目前的孙东矿班子成员里,总共有俩个人,安子平仔细比较了一番后,觉得谭茂林只能算是第二个人选,第一个人选是陈平光,因为陈平光比谭茂林年轻十一岁,44岁,正年富力强,在经营方面,也比谭茂林更富有闯劲儿与新的做法。但是,陈平光还得留在孙东矿,帮助他安子平来打理孙东矿上里里外外的大小经营事务。这样,在经营上存在能力短板的谭茂林就成为了二号井口井长的不二人选。

安子平与谭茂林之间,有过几次谈话。最后一次谈话完后,他们二人就一起出发,先行考察过一次山西上源县留神沟二号井口的现场。然后,就回到孙东煤矿,很快也就决定下来了承包二号井口这件大事情。然后,便是谭茂林率领二百二十号人,坐火车,倒汽车,远涉千里,抵达到了山西上源县留神沟二号井所在地上虎山。他们抵达上虎山的时候,是1997年的9月间,正值秋天。

转眼之间,谭茂林承包下来这座矿井,已经干了一年了。

时间绕到了1998年10月份,孙东矿对上源县留神沟二号井也开始实行掐奶断粮、自负盈亏和自挣自吃的政策了。雪上加霜的是,留神沟矿对二号井口也停止了赊供,从水到电,到炸药雷管的采购,全部改为了现款交易,没钱就停水断电,停止供应炸药和雷管。谭茂林率领一百多号人,在勉强支撑了三个月后,这还没走到第四个月头上哩,二号井口就出现了人吃不上饭的事儿。

从计划经济一下子转入到市场经济,说谭茂林心里不急,是假的。他心里清楚,他也需要学习很多叫不上来名字的新东西,才能适应二号井眼下的经营管理需要,毕竟他过去从来没有独立经营过一个企业。别看二号井只是一个坑口,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着哩。

谭茂林想起来自己当年结婚后,与父母和哥嫂分家来的事情了。孩子大了,就不能再依靠父母,不能啃老。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得自己立起来自己的门户。在农村是这个样子,在孙东煤矿的眼下,在二号井,也应当是这种样子。孙东矿这个娘,不是不管二号井这个幼娃,她扶持着二号井号向前已经走了一年了呀。谭茂林心里一点儿也不怪怨安子平什么,他只怪自己能力不足。倒是二号井口上的几个队长,嘴里天天胡咧咧,闹着意见。他们过惯了旱涝保收的太平日子。在他们的意识中,国企就是一个铁饭碗,就是一个人一辈子的依靠。而现实中呢,这种太平的日子,这种铁饭碗的日子,国家熬到了头熬不下去了;孙东矿熬到了头,到了必须走出来一条新的道路来的时候了;谭茂林他们也熬到头了,没有谁能救得了二号井,只能靠二号井这帮人自己救自己。二号井里边,有人觉悟到了这点,有人还懵懵懂懂,没有看清楚眼跟前正在发生的这一股大而势不可挡的形势。

谭茂林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从河的对岸晃动过来一个人影,近了,一看,没错,正是让他等得有些心焦的姜增福。

患有腰间盘突出的姜增福,右手掐在腰间,左手拄了根棍子,几步一喘地朝谭茂林走过来。

“你的腰挺得住挺不住?姜---”“硬蛋”二字没好意思说出口,谭茂林忙走上前去,扶住了姜增福,问道。

“咱是爷儿们不?挺不住,也得挺!这节骨眼上,能咋办!走,下井去!”姜增福咬着牙,横眉竖眼地说道。怪别说,姜增福身上虽然时不时地表现得有些猴子气,但他身上一贯地也颇有些男爷儿们的硬气,难怪二号井的人们给他起了“姜硬蛋”这么一个外号哩。

他们不再说话了,姜增福走在前边,谭茂林走在后边,低头看着路,向着二号井的斜井井口走去。

二号斜井坡长2000多米,下到井下,他们费了二十多分钟。谭茂林和姜增福先看了3号掌子面。七八个采煤工人正在3号掌子面上打炮眼。工人手里的风镐在一个劲地嗷嗷叫着往煤层里边钻。“这个工作面,一个月能出3000吨煤,按97元每吨的炼焦厂收购价格,收入在小30万上。能收回款来,多好呀。害死人的企业三角债!他奶奶个腿滴,现在国家也不管了。早几年计划经济那会儿,哪有这些烂事儿!”姜增福骂骂咧咧地给谭茂林算着账,也发着牢骚。

“谭书记,”工人们不叫谭茂林现在的职务,叫井长矮一级,仍称呼他在孙东矿上的原来职务,“快想法要钱去吧,再不发工资,我们吃不上饭,山东的家里也揭不开锅了!都等米下锅呀!”有工人对着谭茂林大声地嚷嚷。

“你小子,快干活!你以为谭井长心里不着急吗?咱只有多出煤,多卖煤,才能多要回些煤款。哪个他奶奶个腿滴炼焦厂不拖欠煤矿的钱?你说,哪个不拖欠?是光欠我们二号井的吗?我们不也欠外边好多液压支柱款矿车款装载机款啥的吗?”没等谭茂林张口说话,姜增福就对着刚才嚷嚷的那名工人,一口气给呛了回去。

他们二人七走八拐地出来了3号掌子面,来到了井下车场附近。这时,正遇上一辆运煤的矿车因为速度太快,在转弯处脱了轨,谭茂林忙走上前去,和那名当班工人一起用撬杠将脱了轨的矿车一起抬上了铁轨。姜增福想上前帮忙,谭茂林打老远就摆手制止住了姜增福。

2号掌子面在井下车场偏南35度方位上,需要爬一段长500多米的上山。

“我记得,图纸上表注着,2号工作面附近有个盲巷,留神沟矿原先开采时,留下来的。姜副井长,是这样的吧?”谭茂林边往上走,边气喘嘘嘘地问姜增福。

“是有一条,离咱们的,2号采煤工作面,不远,有23.5米远。”跟在后边的姜增福气喘嘘嘘地回答。

“有没有,安全问题?盲巷里肯定有积水。可别,出啥乱子。”走在前头的谭茂林,猛然间站住了,回过身来,他两眼死盯着五米开外正低头往上走的姜增福。


第二章


让谭茂林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二号井在一个夜班,死了人了!

死者叫蔡小春!年纪轻轻的,刚刚18岁。

蔡小春是孙东矿老矿工蔡大春刚中学下学半年的儿子。从孙东矿子弟中学毕业后的蔡小春,没有学到啥专业本事,在社会上找工作,一时也不好找,老矿工就给儿子报名参加了上源县二号井的采煤队,成为了一名采煤工人。来到了山西,才一年半多点的光景,蔡小春的命就交待在了二号井下。

消息飞快传递到了孙东矿。

安子平一听,拍着桌子骂了娘:“这个谭茂林,真不给我省心!再三强调安全生产,安全生产,安全生产,他还是给我硬搞出来这么一个大乱子!他娘的!谭茂林!我要撸了他的职!还有那个姜硬蛋,也给我一块撸掉!”看来,二号井口上给姜增福起的外号,安子平也早就知道了。

孙东矿派出来一个蔡小春死亡事故调查组,调查组一行四人,开着一辆桑塔纳,连夜奔来了山西上源县留神沟二号井口所在的上虎山驻地。

事故调查在调查组人员到达二号井后的当天下午就迅速地展开了。

这是一次由于采煤巷道透水引发的采煤工人蔡小春的死亡事故。1999年1月13号夜班,二号井采煤队在2号掌子面打炮眼,安放炸药,在掌子面上共打了十二个炮眼,放足了规定炸药量后,放了炮,跟着掌子面煤层出现了冒顶,接着出现了大量的涌水,把在十几米外拐弯处躲避放炮的六名采煤工,一下子冲出去老远。老道的有经验的采煤工,死死抓住支护巷道的液压支柱,躲过了十几分钟的湍急水流,而没有经验的蔡小春,就被这股突然间冒出来的积水,冲了个没影,后来,谭茂林安排二号井人员用抽水机排净了水后,才发现了蔡小春的尸体,他是硬让水给呛死的,他的耳朵鼻子和嘴里,都塞满了黑色的煤泥。

调查发现,蔡小春的死,是由于二号井技术上指导不利,没有提前预警所引起来的。明明图纸上显示,2号掌子面一天天靠近了留神沟矿原来采煤遗留下来的旧巷道,按常理分析,也明明知道这条旧巷道里边肯定有大量的积水,因此,在打眼放炮时,炮眼数目要减半,装药数量也要减半,可在采煤工当班实际操作中,在班前会交待与布置的工作中,却偏偏都忽视了这一具体要求,由此,才导致放炮震动引来了冒顶,又由冒顶的震动,引来了旧巷道积水,穿透阻挡层,进入到了2号采煤工作面中来。

调查组也重新计算了一下2号采煤工作面的采挖方向,比规定要求偏离了10度,也就是说在1999年1月13号夜班,在2号掌子面采挖的方向上,因为偏离了这10度,与旧巷道之间的保护层,已经被缩短到了只有不足5米远的危险距离上了。这纯粹是一次由于管理失职,人为导致的采煤工蔡小春死亡的事故。

孙东矿党委决定,谭茂林和技术副井长姜增福,一道儿被立地罢免掉了职务,二人被要求协助办理蔡小春火化及善后处理事项,然后,返回到孙东矿听候进一步处理。孙东矿党委同时任命蔡小春死亡事故调查组组长聂春林,临时代理上源县二号井井长的职务。

世上的事,看似事发突然,往往也是偶然中的必然。煤矿生产,安全为天。这个口号,对于谭茂林和姜增福来说,不是一个新口号,而是多年来煤矿生产中的一贯工作落地要求,他们烂熟于心。要论责任,首先要追究姜增福这个生产技术副井长的责任。

事发后,别提谭茂林心里是什么滋味了。当他看到赶来山西上源县留神沟二号井的蔡小春的老父亲蔡大春时,竟当面无语凝噎了起来。这叫老年丧子哟,这叫人生的大不幸哟。老矿工的浊泪,流过当了一辈子煤黑子的那张老脸,也一粒粒地,扑簌簌地砸在谭茂林的心坎上。也不知咋想的,这回姜增福又耍开了猴气,还想在蔡大春面前为他自己争辩,让谭茂林当场给骂了回去:“你个姜硬蛋,都到这光景了,显你原形了,成姜软蛋了,是不?你还不担责认错!你还在吧吧个屁呀......”姜增福专业技术有,不能说没有,可发生了这事故,只能说他姜增福在技术工作上犯下了大错。调查组调查过,在出事前半个月里,姜增福因为他的腰间盘突出,就没下过几次井,这是导致蔡小春死亡事故发生的最直接的管理上的原因。可谭茂林是井长,是一把手,咋说也脱不掉对这场事故应负的领导责任呀。

这时,谭茂林抬头望向了天空,仿佛间,他看到了蔡小春正在天空中对着他笑。蔡小春的这一笑啊,是以太岳山脉作为背景,定格成了一张永远18岁的笑脸,这张笑脸,似一只不断舞动着身子的风筝,会永远活在那蓝色的天空里。这番天空景象,后来变成了谭茂林脑海里最深最痛的一个记忆,从此,他变得不愿意抬头望天了。

上虎山的来历,据当地人说是当年有几只小老虎,打二号井口的这个地方分别上了山,所以老辈人给这座山起了这么一个名字。而在留神沟的尽里头呢,还有大虎山,据说过去那里是大老虎经常出没的地方。冷嗖嗖的风,这会儿,又在上虎山脊上呼呼地吹刮着了。谭茂林却感觉不到冷,他的胸口处,一直滚烫得很。

上源县的火化场,座落在这个小县城西边的一个小山坳里。那里竖立着一根高高的烟囱。一股白烟冒上了天,蔡小春人就没了,化作了一盒子灰白色的骨灰。白发人送黑发人呐,蔡大春老汉当场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蔡小春的事情,二号井内部给瞒下了,没有对上源县留神沟矿党委书记兼矿长孙道廷透漏一点儿风声。这是安子平特意安排二号井一班人这么做的。

倒是留神沟矿副矿长李国忠听说二号井冷不丁地更换了井长,就来到了二号井想看个究竟。正巧,这天上午,聂春林也正打算去河对岸的留神沟矿,拜访孙道廷和李国忠。二人由此撞了个正着。他们在二号井口上简单地寒暄了一下,便一起坐车去到了孙道廷的办公室。

孙道廷的办公室,面积只有30多平方米,没有装修,办公桌长有1.2米,宽在80公分。简直没有办法跟孙东矿安子平的宽大办公室与老板桌子和高靠背椅子比,看上去显得有几分寒酸。留神沟矿是上源县属地方煤矿,在上源县,还算是一个利税大户。说起整个上源县,大的项目,除了在深山里国家建设有一处长波发射电台与远程接收中心外,就数留神沟煤矿了,其他的小点的项目还有南岭煤矿、县办炼焦厂、陶瓷厂和砖厂,留望乡里建设有一座炼铁厂,上村、下村、屯山村和神仙村等几个山村里建有自己的村办小煤窑。上源县城也就东西南北各一条大街,一个红绿灯口,地方很小,不及齐鲁之地的一个发达乡镇大。上源县的财政收入,一是依靠这些企业的纳税收入,再就是依靠上源县三个国有林区的林木销售收入。受上源县旅游局直接管理的一处叫灵空山的景点,每年也有寥寥可数的一点收入,一来是灵空山位置太偏僻了,去灵空山的路,极其难走,二来人们都忙着赚钱喂饱一家人的肚子,少有人有空闲来这类景点逛游,灵空山主要是靠众善男信女们的捐助,才没有断了殿前的香火。上源当地人主要种植小米、包谷和土豆,山里人只要有了温饱,心里就很知足,没有其他的非分之想。当地人都纯朴得很。

聂春林在孙道廷面前没有摆过去是国家统配煤矿老大哥的架子。

孙道廷个子挺高,有一米八几,留着长长的头发,是个中分头,穿了一身灰色的西服,他说话十分简洁干脆。和聂春林寒暄过后,孙道廷就直奔主题而来。一个主题是谭茂林干得好好的,为啥突然间孙东矿就换将了,他和谭茂林私下已经建立起来了不错的友谊来着。另外一个主题,就是二号井累计欠留神沟矿上的炸药款,已经快有13万了,要求马上付掉,再不付款,有可能留神沟矿就停止供应二号井炸药了。

聂春林心里知道,自己接手的是一个乱摊子:工资拖欠了9个月了,缺钱发放;二号井食堂开办不下去了,人们吃饭都成了问题;处理蔡小春的善后,也得一大笔资金,安子平说了,孙东矿不管,由二号井自筹资金解决,并且还要解决好;外边欠二号井的煤款,二号井欠外边的木柴款、井下机电设备款、电缆款、石料款等,也都是一个大数字。现在,孙道廷头次见面,就不顾情面地,也开口向他要炸药款了,好在没再提二号井欠留神沟矿电费的事情。聂春林心里盘算着,嘴上却说道:“好的,孙矿长,我回到二号井,马上就想法凑齐炸药款,让财务上安排付掉。”

头一次见面,孙道廷说:“你聂井长第一次来山西,我作为地主,应当给你接风。中午我们一起在矿上餐厅吃个便饭。”一旁站着的李国忠,也笑着说道:“和你们山东一样,山西的规矩是,聂井长你头回来了,我们当地地主就应当给你接风,吃个栲栳。”

“栲栳是啥?”聂春林满脸疑惑地问向李国忠。

“一会儿,吃嘴里,你就知道了,是我们山西的一道地方名吃哩。”

“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聂春林笑着回复道。

中午的饭桌上,显得有点寒酸,总共摆了有四样,一道炒土豆丝,一个白菜炒豆腐,半碗山西陈醋,一笼屉栲栳。

孙道廷说:“聂井长,我们矿上也拖欠员工工资有几个月了,目前我也正在想办法,打算学习你们孙东矿,搞一下地面上的多种经营,前边我们有一块空地儿,计划照你们寿光农村的样子,安排几个职工去种大棚菜,到时候,你可得帮我们请个会种菜的山东师傅过来呀。这几样菜,也是我们矿上,目前最好的招待了,你别见笑。外边欠我们的煤款,比起你们这个二号井,更是多了去了,一时间,也是难以收回来呀,我们也难。这栲栳哈,也叫莜面窝窝,是我们上源当地人招待客人最重的礼节了,请吃点哈。来,酒,我们喝一点我们山西当地的汾酒哈。”

“好好!我吃!”聂春林将筷子伸向了笼屉里边的栲栳。正打算送进嘴里,李国忠说:”吃栲栳,得蘸着吃哈!”

聂春林听后,立马站了起来。

“哈哈哈……”笑得孙道廷和李国忠弯下了腰。

李国忠对孙道廷说:”孙矿长,我说吧,他们山东人来一个中枪一个。聂井长,我说的蘸着吃,是这样,”他用筷子夹起来一块栲栳,伸到那半碗醋里,蘸了一下,然后送到了嘴里,边嚼边说,“是这样蘸着吃哈,不是你这样的,站着吃哈!哈哈哈-----”聂春林明白过来后,也跟着他们一起大笑了起来。

笑声,碰杯声,荡漾在这间没有装修过的简单的屋子里。

孙道廷和李国忠的烟,一根接了一根,都抽得很猛。呛得聂春林好一阵子咳嗽。聂春林看到了,孙道廷和李国忠抽的烟,都是蝴蝶泉牌香烟。聂春林不抽烟,但他知道这种烟,只在山西销得很火,在山东,却少有人知晓。“孙道廷和李国忠都很懂企业经营,是值得自己好生学习的。”聂春林在心里边这么想着,边与他们交流着。


第三章


眼下最迫切的问题,聂春林在会上说过四个字:流动资金。

二号井的流动资金出了问题。流动资金目前是严重不足,而二号井下煤炭生产用资金不能断流,因此,二号井的出路只能是多卖煤,多找几家长治、平遥等地的炼焦厂家去,赊销的同时,争取多收回些账款来,加快应收账款周转率,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好办法。

拿定这个大主意后,聂春林便将二号井口的日常生产调度与管理工作,交待给了负责安全与通风的副井长郝大水,然后,聂春林叫上司机田方头和财务科长吕斌,开着桑塔纳,向着平遥古城一股烟地驶去。

平遥古城,位于山西中部的平遥县,据说始建于西周宣王时期,明代洪武三年扩建,距今已有2700多年的历史。平遥古城墙总周长6000多米,墙高约12米。平遥城墙有6座城门瓮城、4座角楼和72座敌楼。平遥古城里有镇国寺、双林寺和平遥文庙等前世遗产。平遥古城的交通,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城市周正,街道横竖交织,街巷排列有致。古人建造平遥城,是希望在城墙的护卫下,让人们世代远离战乱之苦。

聂春林没有心思去观光平遥古城。

他让司机田方头把车一直开到了平遥炼焦厂的供应科。在平遥炼焦厂的供应科里,经吕斌介绍,聂春林认识了供应科长刘孩儿。刘孩儿脸上溢着笑,说:“聂井长你们过来,又是要煤款来的吧?”

“对对!我们二号井,都揭不开锅了。请刘科长照顾一下我们二号井,给我们二号井安排些煤款吧?”聂春林看着一直笑脸相迎的刘孩儿。路上,吕斌曾对聂春林说过,这家民营公司的老板,最近几天,才从日本空运过来了一辆草绿色的丰田越野车。人家的日子,过得可真叫滋润呢。

“要钱呢,现款没有,你们来得真不赶巧哈。”刘孩儿不紧不慢地说。边说他边抽开了烟。山西人抽烟,多数是一根连一根的不间断地抽。刘孩儿说话间,一根烟快抽完了,就又取出来一支,接到了快抽完的那根烟上,继续抽,抽开了烟,他才又说,“银行承兑汇票倒是有,要是你们同意要呢,贴现就得你们自己去想办法了。”

“那也成啊,刘科长。贴现费用,我们自己出。”聂春林说得那叫一个干脆。他一开始听了刘孩儿的话后就悬起来的心,终于吧嗒一声又放了下来。要钱的都是孙子,聂春林觉得现在就是让他当这种孙子,为了二号井百多口子人,他也认了。

“那你们等一下哈,我去财务科联系一下,就给办一下哈。”刘孩儿说罢,晃悠着起身去了楼上的财务部。

取到了40万元的两张银行承兑汇票,出了平遥炼焦厂,聂春林这才想起来大家都没有吃午饭,就问吕斌和司机田方头说:“中午,你们想吃啥,说,咱们下馆子去,贺一下。”

那时,还没有酒驾之说,三个人在空气中弥漫着浓烟的平遥炼焦厂附近,找到了一家饭馆,进去要了一瓶竹叶青,点了四个菜,又各点了一碗猫耳朵,吃喝了一通。

返回到二号井的时候,天已经变黑了。

吕斌联系到留神沟矿财务科长雷扶东,雷扶东帮助联系上了上源县城里一个专门办理银行承兑汇票的温州人,谈好了贴现率,那个温州人连夜赶来了二号井,提包里是几捆现金。吕斌点数了两遍,对聂春林说:“正好,不错。”二人便一起送走了那个温州人。

接连两三天里,聂春林安排了吕斌先后给大家伙儿发了两个月的拖欠工资,给丁洪旗负责的二号井食堂安排了2万元的采办资金,给留神沟矿支付掉了13万元的炸药款和拖欠一个月的电费,财务上完成了这些付款业务后,自平遥炼焦厂要回来的资金,也就所剩无几了。

这天,聂春林又喊上了吕斌,让田方头启动了桑塔纳,向着长治方向奔去。

去长治,是到一家叫海英的炼焦厂,去讨要拖欠了二号井有半年之久的煤款。路上,在一条山路的下坡路段,司机田方头为了躲避一辆上山来的大货车,将桑塔纳车头撞在了一块路牙石上。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吕斌,因为田方头的一脚急刹车,一头撞在了车前挡玻璃上,车前挡玻璃上被撞出来了一道明显的裂痕。吕斌捂了头,痛得哎呦哎呦地直叫唤。田方头扒拉了看了一下,说:“没事,你的头没破。车玻璃破了。”田方头又下了车,检查了一下轮胎,车轮胎也没事,能够继续开车。聂春林便说:“那我们还是接着去长治吧,要不回资金,井口上,大家伙可都在等着我们哩。”

车又继续上了路。

海英炼焦厂,位于长治市最北郊,人还没走到厂子,打老远就能够看到滚滚的浓烟,像敞开口的火山似的,直冲进了工厂上方的天空里。老板张海英,祖辈上是山东莒县人。不过,他生在山西,长在山西,张海英说的是一口的山西话。一看到吕斌,张海英就伸出来手,握住了就不撒开了。

“张总,这位是我们二号井的聂井长。也是咱山东老家人,孙东矿的。”吕斌边介绍边使劲抽回来了自己的手。来长治的路上,吕斌悄悄对聂春林说过,这个张海英,有点变态,爱女人,也爱年轻一点的男人,是个少见的变态怪物。前几次吕斌来过海英炼焦厂,在与张海英的交往中,他偶然间发现了张海英身上有这种毛病。

对吕斌罢了手,张海英对聂春林寒暄过后,说:“聂井长,饭点到了,咱们先吃饭,边吃边谈工作哈。”又转身对一妙龄女子道:“小玲,你也一同去哈。”这个叫小玲的女子,打扮得妖冶轻佻,“嗯”了一声后,还扭了扭细细的腰身。她目中无人般,将自己的身体紧贴在了张海英肥胖的身上。聂春林见状,连忙低下了头去,抽出来一根烟,点着。时不时地,聂春林也允许自己偶尔抽上一口烟。

餐桌上的饭菜,很丰盛。七八个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子,圆桌子还是可以自动转动着的,看上去很是高级。张海英拿了两瓶汾酒出来,给聂春林、吕斌和田方头各斟满了酒杯。然后,他举起来自己的酒杯,说:“来,为咱们山东人今日在此相聚哈,干一杯哈!”干完后,他又亲自依序给大家斟满了酒。“来,这第二杯,我提议,我们为漂亮的小玲姑娘哈,共同干一杯哈!”张海英说完,自己先干了,干了酒后,他把杯口朝下,向下空了几空,看着聂春林等人。小玲这会儿不干了,嚷嚷道:“我干不了嘛!你硬逼我。”“我替你干哈!”张海英端过来小玲眼前的酒杯,一仰脖,灌进了肚子,同时他把一只手搭在了小玲的肩膀上,转眼巡看着酒桌的每一个人。

喝吧,不喝,还有啥法。聂春林一仰脖子,将一杯三两的汾酒喝了下去。

酒就这么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聂春林一直在寻思着找个机会,与张海英谈煤款的事,不想,一直就没有这样的机会,聂春林又不能撕破了脸,只好硬捱着,陪着一直兴致很高的张海英把酒喝来喝去。

喝酒喝了有一个半小时后,张海英突然对聂春林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挺难,周转资金周转不过来,你们先回去,等等,煤款,我一直给你们二号井口记着哈。等我有了钱哈,我立马先付款给你们二号井哈。”转而又嘻嘻哈哈地说,“来了长治,不能白来哈,这里的歌舞厅很好,有很多的俄罗斯姑娘,身段儿好,脸蛋儿也俊,一会儿,我陪你们找俄罗斯小妞跳跳舞去哈。”

聂春林连连摆手,道:“张总,舞,我们就不跳了吧。再说,我们光会采煤,也都不会跳舞。”

“嗯?不会跳?对于不会的东西,你们可以学的哈。要不能适应市场经济?”

明知张海英的话说得过头了,聂春林的话一出口,还是成了:“我们今天还想赶回上源县去,来找您就是为了要煤款这事来的,您看,拖欠我们近160万元了,能不能,这次,多少给我们解决一部分?我们实在熬不住喽。”

“话我不才说过了嘛,有了钱哈,我先立马付款给你们哈。咱们也都是山东人,这个,咱们山东人说话哈,不能跟放屁似的吧?你说是吧,聂井长?”

“那倒是。就是眼下。这眼下......”

“好了哈,好了哈,眼下咱们接了喝酒哈!”说完话,张海英一手举起来酒杯,一手搂了小玲,又对她耳语了一番,才又转过脸儿来,对聂春林说,“来,干!”

天又变黑了。一下午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聂春林和吕斌,还有田方头,决计在长治住上一晚上,第二天再去找张海英,还是要再谈一下煤款的事。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当聂春林他们仨人再次来到海英炼焦厂时,办公室里的人对他们说:“张总一早就出发了,不在公司里边。”

“几时回?”

“不知道张总几时回来。”

聂春林仨人听后,一下子都愣在了那儿。


第四章


安占英来到了二号井。

安占英是孙东矿党委开会决定委派过来担任上源县留神沟二号井书记的。在企业里边,书记一般只管党务,不直接插手日常的经营管理工作。按常理说来,聂春林是又多了一个工作上的帮手。可事实上却不然,安点英是既有来头,这个人也很不一般。

聂春林知道,安占英的不一般,就是安占英是孙东矿党委书记兼矿长安子平的亲侄子。没来二号井之前,安占英一直在孙东矿多种经营办公室当科长。改革后的孙东矿取消了多种经营办公室,安占英一时便没有了去处。这回孙东矿组织科安排安占英来到二号井,应当是安子平矿长的意见,聂春林心里拿准了这一点。

随同安占英来到二号井的,还有一个人,叫李金山。李金山早年练过武术,会几下拳脚,会打小洪拳和长拳,练过铁砂掌。李金山是安占英的把兄弟。李金山在孙东矿保卫科干了几年,眼下孙东矿正在改革,保卫科也在精减人员,前几年靠关系才去了保卫科工作的李金山,这会儿,觉得自己的工作有些玄乎,李金山就找到了安占英商量,安占英最后出了一个主意:“你就跟我去上源县留神沟二号井吧,去了,我给你找个差事儿干。”

安占英心气很高,来到二号井后,没有把聂春林放在眼里,没有把正常的班子工作分工看在眼里。在每天都开的下井前的班前会上,都是在聂春林先布置完了工作后,再由安占英补充一下,有时就是重新布置一遍工作,这就推翻聂春林先前的工作安排。时间长了,在二号井,安占安给大家伙留下了书记才是一把手的印象。

聂春林被安占英一点一点地边缘化了。过去时不时偶尔才抽一下烟的聂春林,这时因为心情变得异常郁闷,也整天价抽开了蝴蝶泉牌香烟了。

比起安占英的强势与霸道劲儿来,聂春林性格上的确有一些懦弱,但了解与熟悉聂春林的人,都知道他也是一个拿定主意后很坚忍的人,聂春林早年是从部队上转业来到的孙东矿。眼下在聂春林的心里,他是不想也不敢得罪安子平,毕竟安占英是安子平的亲侄子呀。聂春林心里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占英好出风头,就让他出吧,出了问题,他聂春林也好向孙东矿党委一班人交待,不关我的事。不然,二人搞得不团结,传回孙东矿上去,评价的声音肯定不会一致,有人甚至还会瞎掰掰说他聂春林小肚鸡肠,容不下安占英这个人哩,说他聂春林闹不团结哩。他聂春林要避开这个邪风口。

就这样,数个月之后,二号井口的全面管理决定权,竟然都旁落到了权力欲极其强烈的安占英的手里。

李金山这时候也就很顺利地当上了二号井的采购员。会上说是二号井班子的决定,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又是安占英的意见。这是一个肥差。一个公开的秘密便是采购回扣与大小发票的问题,李金山私下里与安占安如何沟通的,聂春林不清楚,但因为在与以前采购价格进行比较时,发现了诸多问题,财务科长吕斌几次与李金山发生过争吵。

气不过的吕斌去暗查过上源县城几处供应商的价格,的确发现了李金山采购中的一些猫腻。这事,吕斌也只跟聂春林私下里汇报过。聂春林听了吕斌的汇报,什么话也没有说。这让吕斌有些沉不住气,心里头纳闷:“难道这三个人,是一伙的?”

空闲的时候,李金山已经习惯了坐在井长办公室里,二号井口上的一切迎来送往,慢慢地,都由李金山第一个出面,再是安占英出面谈定,聂春林像消失了一般,聂春林遁入了井下,他天天下井,不是跟掘进队,就是跟采煤队,要不就跟巷修队。二号井口开工作会议时,李金出也列席会议,并侃侃发言。不过,在会上打理李金山的人并不多。

很快,二号井口上的人,悄然地分成了两派,一派叫书记派,是明的。一派叫井长派,是暗的。书记派强势,井长派弱势。这从平时喝酒时的聚堆,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书记派里有安占英、把兄弟李金山、掘进承包队长肖德家、伙房厨师老房头和出纳员王则民。井长派里有聂春林、司机田方头、财务科长吕斌、食堂管理员丁洪旗、采煤队长乔大石头和安全与通风副井长郝大水等人。

后来,讨要煤款的业务,二号井也安排给了李金山负责。到底要回来多少煤款,只有李金山交给了财务科的时候才知道个准确数。当时收没收回来现金货款,谁也不得而知。

发现李金山私吞了2万多现金,是吕斌在一次与几家炼焦厂核对往来账时发现的。吕斌这次下了决心绝不放过这个存心不良的李金山。

咋个办呢?吕斌辗转反侧,思考了很久,他决定写一封建议信,建议孙东矿审计科派人来一下二号井,审计一下二号井的会计账目,说他吕斌不想干了,想返回孙东矿上去。聂春林和郝大水听了后,也都很支持吕斌的这个想法。因为这种闹分裂不团结的局面再持续下去,二号井肯定还要遭大殃,肯定还会出更大的乱子。

孙东矿很快就派来了审计组。审计组驻进了上源县留神沟二号井。

审计科副科长田坤是组长,同时还有审计员周小船。

审计发现,吕斌的会计账记得没有问题,倒是采购与回收煤款环节,存在诸多异常现象,比如说,过去二号井下生产用的塘柴棒一根是3.5元,现在涨到了5.2元一根,一根增加了采购成本1.7元,一个月采购量平均在5000余根,这一项每个月就增加采购支出8500元之多;类似的还有,电缆线一项每月增加采购支出4000元之多,防爆电机及配件一项每月增加采购支出7800元之多,五金配件比一年前平均每月增加采购支出6000多元。同时二号井口的招待费用,比一年前也增加了近3万元。而在煤款回收环节上,新增加赊销款120万元之多,同时与几家炼焦厂往来对账,差回收款13.2万余元对不上账。

在这些事实面前,李金山还想狡辩。他搬出来了安占英,安占英对审计组长田坤说:“田组长,市场经济了嘛,货比三家采购,家家不同价,采购出现闪失,也是有可能的。但不能就因此给李金山扣上一顶贪污公款的大帽子。再说了,这些采购业务,都是经过我和聂春林井长同意过了的。”

聂春林私下里对田坤说:“李金山这些业务,说是我同意的,其实也都是事后汇报给我听的,都是成为了既成事实之后的事了,事先,我参与了,现在我也就没有啥好说的。安占英书记现在是二号井实际工作管理中的一把手,是他在主持全面工作,不是我,我只配合安占英书记的工作,我一直在主抓井下的巷道掘进、采煤与巷道维修工作。地面上的工作,我基本上就没再插过手。”

田坤说:“我们这次来审计呢,也做了一些账面之外的二号井经营情况的全面调查与了解,据大家反映,自从你接手了谭茂林副书记的工作以后,二号井的市场经营方面,内部管理方面,员工稳定方面和外部关系协处方面,都有了不错的与很明显的向好改善。”田坤抽了口烟,继续说道,“其实,作为安子平书记来讲,他也希望上源县留神沟二号井,自身能够很快做到扭亏为盈,也给咱们孙东矿的几家地面实体公司做出个表率来。照眼下这样弄,不是在丢安矿长的脸?不是在丢咱们孙东矿的脸?二号井这个省外运作项目,只许成功,不能失败。这是安子平书记最大的想法与一直的希望,不管交给谁去打理,都是这么一个期待目标。至于在眼下的二号井管理工作中,出现了一些很不和谐的声音,发生了一些很异常的企业经营管理行为,我回去后,立马便会向安子平书记做出当面审计工作汇报。我们都是孙东矿的骨干分子。我们一定要把二号井真正搞活起来。”

聂春林听后,与田坤紧紧地握了握手。

周小船坐在一边,接着说:“我们审计发现,二号井的出纳员王则民,有一些贪污公款行为。据我们调查,发现这个王则民,平时一贯地不服从吕斌财务科长的业务管理,只听从安占英的指挥。回去后,我们建议马上把他换掉。聂井长,你心里也先有个数。”

“有安占英书记在罩着王则民,怕是不行吧?”聂春林心里仍然有些担心与顾虑。

“人事要变动一下,才更有利于二号井今后的经营。这样下去,是行不通的。这是我们目前最基本的一个看法。聂井长,你还得全面负起责任来,有一百多号职工弟兄在这里,我们孙东矿完成了这么大的投资在二号井这里,这都是我们肩上的一份沉重的责任啊!聂井长,我们可不能让这些宝贵的资金在这里白白地打了水漂。你也不要考虑别的啦,一心一意研究透二号井的经营吧。说实话,安排我们过来山西审计之前,安子平矿长在山东已经听到了一些有关安占英问题的反映,只是你聂井长,一直不吭声,也不向安子平矿长汇报,你以为你不吭声,就没人知道二号井这边发生的实况了?这方面,是得批评你的,你这样纵容安占英,也是对工作的不负责任,因为孙东矿上任命的是你而不是别人来负责经营这座太岳山区里的二号井。你不能为了别人的说法或个别人的强力硬为,而弃这份肩膀上的责任于不顾。你这叫失职!”田坤接了聂春林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

聂春林听了,额头上早已沁出了一层细汗。他不住地点头,说:“的确,我对安矿长亲戚这一关,一开始没有把握好。是我从一开始就想得狭隘了。我辜负了矿党委,我对不起二号井的弟兄们!我应当与安占英等人,据理力争,坚持原则才对,而不应当退缩并跑到井下去,甚至于甘愿当了安占英的陪衬......”

田坤审计小组一返回孙东矿,就马上向孙东矿安子平矿长兼党委书记做了汇报。孙东矿党委第二天就安排了陈平光副矿长赶到了山西上源县留神沟矿二号井,并主持召开了二号井全体中层管理干部会议。在这次会议上,陈平光副矿长安排一行过来的孙东矿组织科科长唐瑭当众宣布:“上源县留神沟二号井书记兼井长由聂春林同志担任,撤销安占英二号井的书记职务,撤销李金山的采购员职务,撤销王则民的出纳员职务,被撤销人员立即返回孙东矿,听候进一步行政与司法处理。”

吕斌在会上听到了这一决定后,呱唧呱唧领头鼓起了掌。鼓了一会儿,吕斌发现大家伙的目光都在看着他。尽管好多人没有跟着他一块儿鼓掌,吕斌却看到了在郝大水、丁洪旗、乔大石头等一些人的脸上,都洋溢出了久违的灿烂的笑容。

1999年初,上虎山上,一阵春风猛地吹过。二号井周围,树绿草长,虫鸣鸟唱,一派生机盎然的活泼新景象,该死的寒冬退去,春天,逝去的春天又回来了,又回到了聂春林、郝大水和吕斌等人的身边。随着天气转暖,上虎山的醋柳儿也开了花,满山遍梁,黄灿灿的一片。


第五章


聂春林吃过了午饭,采煤队长乔大石头走进了聂春林办公室。

“石头,叫你来,是因为淄博建生公司摩擦液压支柱的事。”聂春林边说边递给了乔大石头一支蝴蝶泉牌香烟。

“你呢,不是也抽开了吗?”乔大石头接了烟,对聂春林嘿嘿一笑,低声问道。

“我那哪叫抽烟!我那是心烦意乱时,解解闷。现在没烦心事了,还抽什么烟。你们这么狠劲地抽烟,有啥好处呀,我真搞不明白你们这些老烟枪们都是咋想的。”聂春林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你舅爷爷不是在淄博建生公司吗?我想让你跑一趟淄博建生公司,赊购500根摩擦液压支柱过来,这样,我们井下不就可以回采开6号回采工作面了嘛!”

“行倒是行,我估计问题也不是很大。我就是担心我走后这几天,井下的采煤队的管理......”

“这我已经有了安排,就让副井长郝大水代替你管理几天。你放心便是。你这次回去省里呀,一是采购回来500根摩擦液压支柱,二呢也顺便回家里看看吧,你有三个多月没有回家去了啊!”

“好的,聂井长。那我今天就走。”

“嗯,你准备一下,和郝大水交接了工作,就让田方头开车送你去太原,从太原你坐火车回山东。记得先去淄博,后回家。”

送走了乔大石头,聂春林喊来了韩继年。

韩继年是二号井的掘进区区长。聂春林与韩继年说:“我考虑了再考虑,过去我们二号井口由安占英对外分包出去的掘进工程,是时候收回来了。你说呢,老韩?”

韩继年一听,就炮筒子开火一般,高声嚎道:“他奶奶滴,前一阵子简直没有王法了!安占英为了他个人利益,硬拉进来了一个狗屁的肖德家掘进承包队,天天吃吃喝喝在一起,还时不时开车去上源县城的红楼里泡小嫚,这样的工程,一定是贪污的工程。早就该下马。”

聂春林把头向韩继年凑了过去,然后低声说道:“具体办法,我看我们这样......”

韩继年听后,使劲地点了点头。

肖德家心里也是有了预感的,从安占英被撤职查办开始,肖德家的心里就变得惶惶然起来。

这一天,韩继年将肖德家领到了聂春林的办公室里。

进了井长办公室后,肖德家发现除了聂春林外,还有财务科长吕斌,技术员康冬伟和定额员向志雄等候在那里,副井长郝大水也在场坐着。

“肖队长来了,那我们就开始办理一下井下3-1号、4-1号和6-2号掘进巷道的工程资料移交吧!”聂春林开门见山地说道,“移交完资料,我们再下井去实际测量一下,依据你干的工程质量与数量,今天明天这两天,我们就办理完你肖德家队的掘进工作量结算。肖队长,你看,这样行不行啊?”

“你们这样做,半路上让我走人,那协议还管不管事了?”肖德家在争说他的理。

“那份协议,我们孙东矿法务室认定了,是不合法的,是没经孙东矿党委授权的,是无效的协议,是你与安占英两个自然人之间产生的行为,不符合或说是从一开始就在损害着我们二号井利益的一份协议,你说说看,我们咋能认可它呢?”聂春林的话,句句如铁。

“你们队承包期间用的石料,我早就说过不合格,有问题。这次必须从结算书中扣除掉!”技术员康冬伟忍不住地补充了一句更要命的话。

“你们,你们这不是要了我的命了吗?!我不是白干了?!”肖德家高声叫了起来。

“你喊叫个甚呢!大部分你做过的掘进工程,我们都得返工,你知道不?这是危害到二号井下安全的大事故咧,这会要了二号井全体职工的命咧,你懂不懂!你还胡咧咧啥来!你还喊叫个甚呢!依法该治你的罪,你知道不知道!?”郝大水高声震慑住了依旧狂妄乱叫的肖德家。

剜除了肖德家掘进承包队这颗毒瘤后,聂春林又从上源县当地招了三十几号人过来,加入到了二号井的掘进区。在韩继年的带领下,二号井井下的掘进工作,日渐走上了正规。

话说乔大石头,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山东省内,直奔淄博建生公司而去。当副厂长的舅爷爷见了乔大石头,听了乔大石头这么一说,直接就说了:“500根呀,这么多,论赊销呢,是有点多来,你们要是能预付一部分款来,我能保证发货500根给你们二号井,并且装车,负责送货到家。”

乔大石头马上与聂春林打了电话联系。

聂春林与吕斌商量后,同意先打款10万元给淄博建生公司。最后,这件事在乔大石头舅爷爷的帮助下,搞成了:500根摩擦液压支柱没出几天就运到了山西上源县留神沟矿二号井口上。

休完了假重又回到二号井的乔大石头,在聂春林的每天严厉督促下,仅用了一周的时间,就完成了井下6号采煤工作面的回采前的各项准备工作。这个回采工作面一旦投入生产,一个月产量将达到20000余吨,要是乔大石头率领突击班打几个冲刺,说不定一个月出煤量过25000吨也是有可能的哩。

对此,聂春林心里充满了期待。

有更多的产量才有更多的销量;有更多的销量,才有更多的回收款。聂春林的脑子里天天转悠着这三码事。而一旦井下6号回采工作面顺利投产,将彻底解决二号井总产煤量一直以来在低水平徘徊不前的问题。

事实确如聂春林和郝大水他们事前分析与估计的一样,6号回采工作面,经过乔大石头采煤队一个月的狠劲回采,创下了二号井口承包以来第一个月产煤26300吨的最高生产纪录。

看完了吕斌的财务报表,聂春林拽着乔大石头和采煤队的几个骨干,一溜烟跑进了一家当地人开的饭馆,聂春林一连打开了四瓶汾酒,激动地说道:“采煤队的弟兄们,我们二号井的功臣们,这顿饭,我老聂来请客!吃!喝!喝!吃!来,我先敬大家伙三杯!”那一天,他们着实高兴地庆贺了一番,聂春林和乔大石头到最后都喝得酩酊大醉,让人架回了宿舍。

自那以后呀,二号井每个月的出煤量,就再没有低过26000吨。

井下生产理顺了,接下来,聂春林经营的目光又瞄上了山西尚山煤焦公司。据聂春林的了解,这家同样位于长治市的公司,其主产品焦炭一直以出口欧洲国家为主,每个月尚山煤焦公司对优质焦煤的需求量都在4万多吨。且这家企业资金雄厚,对一些长期合作的煤矿供应商,压款也压,但相对来说其回款率还是明显高出了其他煤焦公司一大截,你煤矿供应商要是有个急呀难的,尚山公司也肯出力真心地帮助你。

今天的聂春林,让市场摔打的,已经很有一股子钻劲与韧劲了,但凡他认准的下游客户,是一准儿要去推销一下二号井优质的焦煤产品不可的。

聂春林果真带着二号井的焦煤化验单,拉上了吕斌,让田方头开动了桑塔纳,他们一起走进了山西尚山煤焦公司的大门。

一开始,接待聂春林的是尚山公司采购部的一位片区经理,在谈了一会儿后,恰巧进来了尚山公司的副总纪尚利,在听完采购部片区经理的介绍,与看过了二号井焦煤产品的化验指标后,纪副总对聂春林说:“聂井长,说实话,你们二号井的煤质的确不错,属于上等品,正是我们需要的优质焦煤,过去我也曾听说过,但有一阵子听说二号井因资金不足停止开采了。现在由你们山东人在承包开采,我们欢迎与你们二号井口展开长期的业务合作啊。不过,化验单是你们的化验单,我们采购部还要去人到你们的矿上考察一下,现场取样回来,再做一次我们公司自己的化验,确认一下质量指标后,才能定夺。”

“这真是太好了!我们从山东过来开矿,对山西焦煤市场还不是很熟悉,以前也上过一些下游企业的当,欠下我们大笔的煤款都收不回来,导致我们目前在资金上都快周转不动了。不满您说,我们就是奔着你们不赊或少赊账才来的。你们的人可以随同我们现在就回去取样。”聂春林坦诚又急切地对着纪尚利说道。

“哈哈,一看你聂井长就是一位实干家!”纪尚利副总转头就安排采购部片区经理和一个化验员随同聂春林,一起开车回到了一百公里外的二号井口上取了煤样。

一周后的一天,早上6点钟,聂春林醒来后起了床,他没有洗脸,就走了出房门。一出来房门,他就看见一只喜鹊在二号井平房前一棵树上对着他婉转鸣叫个不停。今天莫不是会有喜事来临?聂春林在心里嘀咕着,老辈人不都说晨鹊登高枝是预告财富流进门嘛。

“预付款打了,你信吗?我们头一次有了预付款了!聂井长!”半上午光景,吕斌边嚷嚷着边闯进了聂春林的办公室。

“是尚山公司的?”

“嗯哪!”

“预付了咱们多少?”

“给了我们300万元哪!说是今后要与咱们二号井长期合作,长期合作!我们的煤,他们全包了!全包下来了呀!”

“这真,这真救了咱们的二号井了呀!这钱,来得可真是及时雨啊!......”聂春林把手握成了一个拳头,在桌子上狠劲地一擂,随即高声地对吕斌命令道:“你去通知队长以上的所有管理人员,今天晚上晚饭后到我这里开会,我们一定要确保今后的出煤质量,我们二号井要与山西尚山公司长期合作下去,长期共赢下去,靠的啥?凭的甚?我一定要让大家伙每个人都彻底弄明白,并且牢牢地记在心里,煤炭的质量就是我们二号井的生命线与未来哟!下一步,我们二号井还要不断提升产能!”聂春林说完,双眼里放射出坚毅的光芒。


第六章


灵空山,座落在上源县境内。灵空山的周围,山峦叠嶂,峰回路险,树木茂密,并有大量的野生动物生栖其间。这里的海拔在1400多米高。暮秋时节的山尖上尽是霜降,山腰处往下的地方却是枝红草长。去灵空山,必须先走过这些大山峻岭。

这一天,聂春林就带领了吕斌、郝大水和康冬伟等几个骨干,让田方头开车来到了上源县深山老林中的灵空山,说是给大家伙放松一下身心,其实是聂春林在讲究他的工作中的张弛之道。桑塔纳抵达晋中深山中这一人迹罕至的偏僻幽静之所时,已经是寺院的暮鼓敲响时分了。

“灵空山有一个传说哪。说是朱元璋在起兵之初,在一次打了败仗之后,曾躲避对方追伐,藏身于灵空山中。待那些官兵们遁远退去后,这里只剩下一山的幽静,这里古树参天,鸟鸣水潺,面对了这里的天地自然神灵,朱元璋顿生崇拜之意。他在当了明朝皇帝后不久,便下令召集天下的名匠千人,用了几年时间,前后花费了巨资,来修造了灵空山里的圣寿寺,然后,把他的二弟派来作了寺庙里的主持。当时这里向外几百里地都没有路,大兽们更是出没无常,当地除了树木,又没有建寺庙用的其他材料,所需要的一砖一瓦,都是征来的民工们,从几百里外运过来的。我们现在是无法想象当时的施工的艰难程度了。”聂春林这会儿当起了同行几个人的导游。

郝大水听了,一时诧异了:“咦,聂井长,你啥时候知道的这些来?”

“我也是前段时间,上井后闷得很的时候,读过一本叫《灵空山》的小册子。从那本小册子里面,我知道的。”聂春林的回答让郝大水一下子内心释然开来。

“灵空山近代名声噪起,是抗日战争时期。那时期,这里成了八路军总部所在地,朱德、刘少奇、彭德怀、陈赓等都在这里工作战斗过,丁玲等一批著名作家也走过这里。当年小日本经常是千里奔袭呀,这里因此也是连年的战事不断。有一回呀,小日本他们追剿我八路军的部队一直追到了灵空山这里来,小日本们对着灵空山打了三发迫击炮弹,结果那三发击迫炮弹竟都成了“哑弹”。小日本们在惊骇之余,便带着部队扭头就匆匆忙忙地撤退了,直到他们投降前,再也没有小日本走进过这灵空山半步。”聂春林继续介绍着发生在灵空山的抗战神话。

时光在飞逝,灵空山成了不语的历史见证人。吕斌心里对灵空山充满了敬佩之情。“我们是二号井人!我们来了,灵空山!请你也见证一下我们在太岳山区里开创的二号井的事业吧!”吕斌把两手捂成喇叭对着灵空山谷大声呼喊着,空谷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回响:“......二---号---井---的---事---业---吧---”。

圣寿寺,像有神灵保佑一般,在经历了几百年后,今天看依旧完好如初。在圣寿寺周围,聂春林他们发现,有元、明、清时期的巨大杉树和松树。这些树的树干外表都皸裂开来,像经历了几个世纪的老人粗糙的双手;聂春林让郝大水和吕斌田方头康冬伟他们张开双臂环抱起来一棵古树,他们几个人也没有合拢过来。这跟人一样有着生命的树哟!聂春林他们一瞬间都在心灵上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比起这些树木,我们人的生命真是太短促了呀。

夕阳里的灵空山,有周围九座山峰环绕着它,九座山峰中间夹成狭窄低凹的狭谷,圣寿寺就修建在这狭谷当中。去别的山,是要爬着上山;来灵空山,聂春林他们却是一路的下。灵空山就是这般的独特。因为有了四周九座山峰的屏挡,灵空山里就有了不同别处的幽静感。聂春林他们一路走来,也感受到了静美是灵空山最大的特点。再狂躁的人,如果能够来到这里,住上个一年半载,也会变得心平气和,安静下来。

夜晚,聂春林他们一行五人,在吃过寺院里提供的药食(寺院中的晚饭)后,便住宿在寺庙旁边一间不大又简朴的宾舍里。他们睡得是一排统铺,上边的被褥都很干净。

聂春林在桌上的香炉里引燃了一柱香,香气很快就弥漫并占满了整个房间。他们静居在屋中,二号井口上的喧嚣与人世间的恩恩怨怨,是想听也听不到了。灵空山中的幽静,合了屋间的香气,将连续几个月来不得好生休息的聂春林和郝大水他们,一点一点儿地灌醉,他们二人不久就打起了重重的鼾声。

窗外,参天古树正披满了月光,立在那里,静若处子,就连枝杪,也不见稍动。“据《上源县志》记载,这里的油松是我国江北区域最高的。”吕斌对还没入睡的康冬伟说道,“我没读过聂井长提到的那本《灵空山》小册子,可我倒是读过一本《上源县志》,在《上源县志》里边是这样介绍说灵空山的油松的。”

“傍了这样的油松巨人,美美地睡它一晚上,聂井长和郝副井长他们的这一觉呀,我看真够难得的哟。他们俩儿也真是该好好休息休息了。为了二号井,他们俩儿前前后后操了多少心啊。”怕扰醒了香甜沉睡的这两个人,康冬伟只能低声地感叹着。

吕斌对康冬伟说:“圣寿寺旁边不远处就是茅庵,茅庵是尼姑修炼之地。冬伟,你倒是说说看,是什么原因促使当年的人们把茅庵竟紧贴了和尚们的圣寿寺而设计并修建来着?”

康冬伟想了想,没有言声,他用眼光扫了一遍正酣然入睡的聂春林、郝大水和田方头,对着吕斌摇了摇自己的头。

“幽静的灵空山里有座幽静的圣寿寺,幽静的圣寿寺旁有座同样幽静的茅庵,这些景物隐没在参天古松中深涧峭壁上,伴守着潺潺的溪瀑,朝迎金阳,夕送彩霞,夜伴明月,不语中沉淀着历史的厚重,幽静中彰显着恒久的生命,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吕斌对自己低声念叨着,念叨着,不一会儿,吕斌也跌进了梦乡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聂春林坐在出山的车上,对郝大水和吕斌他们说出了自己的观感。他说:“灵空山给我们这么强的心灵占据力,我觉得还是源自灵空山的不大、不名、不噪以及她的一谷幽静。这太像某些人了啊,不居庙堂之高,不得呼风唤雨,却长久地令我们这些常人感动。这是一种自然朴素的美。”

“你们又是咋样看待灵空山来的?”聂春林扭头问坐在车后边的其他人。

“和灵空山一样,聂井长,咱吧,先得做个好山头,然后呢,再使劲长出二号井的好景色来。”吕斌抢先回答道。

“对,吕斌说得不假。我们就得像灵空山一样,心里先做个好人,再努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你们想过没有,要是将来有一天,企业之间都没有了三角债了,那时候,每家厂矿企业的日子,会比现在好出来多么高的一大截子呀!我们要撸了袖管,使劲干,在安排好我们二号井口资金周转的同时,在给当地林场付塘柴棒子款时,我们能多付,就绝不少付。这也算是支持了当地的林业发展,也算是为了当地上源县的财政创收做出了贡献呀。”

“聂井长,你不是单纯拉我们出来游玩的,是拉我们出来上课的吧!”郝大水突然间茅塞顿开了似地嚷嚷开了。

“我们在山西开矿,上这样的课,让大自然给我们上课,不是很有益处也很方便的吗?山西这里的大自然就是我们的无语之师。我们最大的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抑或是忘记掉了应当时不时地上上这样的课,与大自然语,与大自然比照后再反省咱们自己。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现实不是这样子的吗,难道?你们想没想过,这里满山遍地的醋柳儿果子,是可以深加工成醋柳儿膏吃来着?这可是又一篇经营的大文章来!我琢磨这事,已经很长时间了......”聂春林的话,像是对郝大水的回答 ,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这么一说,车上的人,一下子都陷入了宁静与思考中了。

“我领你们再去一个地方瞅瞅吧?正好在我们回去的路上。”田方头的一个建议,打破了车中的片刻宁静,“都听说过青州人家老碾庙没有?”

“我听乔大石头说过,来了二号井,天天工作,就是一直没得空去看看。听说那里住了开荒的一家人,是吧?是青州人,还是咱们的山东老乡哩。”吕斌接茬说话了。

“去看看吧,聂井长,我们难得出来看一眼二号井外边的山西光景哩。山西这里的每一座山,我看都比咱们山东城里的公园好看。将来我们二号井也没有了三角债了,什么乔家大院、王家大院啦,五台山、平遥古城啦,海了去啦,聂井长可都得组织我们挨个去逛逛。”康冬伟在求聂春林表态了。

聂春林大手一挥,嘴里说道:“去!眼前的老碾庙咱们去看,将来的那些山西光景,咱们也要去看!经营好了二号井,我们还要去看全国各地的好光景哩!”

“好!”

“太好啦!”

“田方头,你现在可是既要安全又要快快地把我们这几个大领导,送到青州人家老碾庙去哟!”康冬伟模仿了领导的口吻,对着田方头怪声怪气地说道。

“去你的吧,鼻子里插葱,装象。东北话滚犊子啥意思你知道不?”田方头故意装作生气地回敬了一句康冬伟。

“咦---”康冬伟在田方头身后做了一个鬼脸。

“哈哈哈......”车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桑塔纳不能再往前开了,田方头停下车来。

人们下了车后,田方头一指眼前,对聂春要说道:“爬过这座山,再走上一段路,就到了青州人家老碾庙了。”


第七章


住在老碾庙的人叫萧毛林。

聂春林他们翻过了一道山梁,又在山顶的树林里的小道上走了有三里地远,几座建在一处背风山凹处的石头房子,就呈现在聂春林的眼前。

走近了,细看这几座石头房子,是依着一个旧庙依次建造开来的。看上去,也都是年头久远的房子了。

萧毛林正好在家,一听说是来了二号井口上的山东老乡,他很热情地接待了聂春林和田方头他们五个人,给他们又是让坐,又是倒茶,又是递旱烟。

聂春林观察了一下,只见萧毛林面色上略带了一些沉郁,但精神头儿还是蛮富足的。

“因为啥,你从咱们山东来到这山西太岳大山里的?”聂春林的问话直奔主题。

“聂井长,说来话就长了哇,这得从1959年那阵子说起......”萧毛林慢慢地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那是上世纪1959年的一个仲夏的夜晚,天阴沉得要命。

在青州山区里的一个村庄正笼罩在沉沉的夜幕中,似在等待什么。

在一家农户的土炕上,一名产妇浑身大汗淋漓。助产婆八婶不停忙碌着吩咐着。产妇终于呻吟着产下了一胎孩子,头就歪了过去。

“啥娃?”外屋的爷爷老瘪头听见小猫一样的哭声后急着问。

“快拿红糖水来!人昏死了!”撩起门帘,探了半个身子,一手扒住门框,助产婆八婶向外屋伸过来一只手,急着招呼。

“快掐人中!给!啥娃啊?”年轻人声音里有些颤抖地说。

接了红糖水,八婶的手好像窝牛的角挨了触一样,快速地缩回去了里间。过一会儿,产妇苏醒了,这才传来疲累的八婶嗓音:“丫头!”     这二字像个石头蛋从里屋滚落出来,砸得外屋人生疼。

这时,一串闷雷在蒴草的屋顶上响起,先由远而近的来,再由近而远的去了。一旁的小伙斜瞅了老瘪头一眼,便蹲了下去,抽起了旱烟。

“这么呛!咳咳!别抽了!咳咳!”端了盆血水从里屋走出来的村妇女主任嚷着,边用头摇摆着蒲扇开眼前浓烟:“女娃咋地了,一样顶半边天!亏你萧毛林还当个连长呐。”

狠抽闷烟的正是村民兵连长、来到这世上的丫头爹萧毛林。

萧毛林二十岁当爹。这不是他所愿的事。年轻的他更想干点事出来,比如把村里高级社搞好,超过周围其他几个村镇的高级社。

他的爹老瘪头萧振田满脑子单干意识,死活不愿意入高级社,说大锅的饭肯定不好吃。除了这,萧振田天天在萧毛林跟前叨咕,说自个儿身子骨弱,多活不了几年,看到孙子好闭眼。老瘪头私下托了人去孙半仙家中说媒。不久,就是半年前,萧毛林便与小他两岁的邻村姑娘孙梅完了婚。农村那时结婚都兴早。在村共公食堂里,村长黄麻子一桌加了瓶二锅头,就算共同给萧毛林和孙梅俩人贺了喜。

没想到,萧毛林的大丫头是个早产儿。生下来时才四斤。村公共食堂的营养不良,越来越成了个问题。

娟儿是爷爷给大丫头起的名字。

“娟儿就是′捐儿′。农村没个男娃咋行呢。头一胎就算捐了。”爷爷说的很懊恼。

老瘪头盼孙子的梦破碎了。村妇女主任见了就说他思想封建又顽固。

娟儿长到两岁,娟儿娘孙梅又生下一个丫头。

这回老瘪头在家里头真火了,他关了街门,撵一只鸡满天井跑:“叫你光生小母鸡,没本事下个带把的!叫你光生小母鸡,没本事下个带把的!”

儿媳妇孙梅炕上听了,泪流一脸,鼻涕也下来了。

二丫头起名叫蓝子。自然也是老瘪头起的。啥含义老瘪头这回倒没说。

“有个叫就中。穷计较个傻劲!”老瘪头依旧一脑子顽固思想,认儿不认女。

蓝子也会爬地了。娟儿长有了力气,能把蓝子双脚离地一点儿揽在胸前怀里抱拖着妹妹玩了。

长年烟火熏的黑黑的灶间房梁下,悬一个树叉钩子。树叉钩子上常年吊着一个柳条筐,上面盖一块蚊帐布,叠了三叠,那是萧毛林用来盖住全家人一日三餐食物用的。吃饭前萧毛林稍微翘脚一够,吃完饭后再将剩余干粮丢进去。这番情景,在萧毛林脑海中白天黑夜价连轴翻腾着上演。嗐,这都是58年以前萧毛林还没结婚前独家吃饭过日子那会儿的幸福美辰了。

想有何用。可不想还是想。眼下的萧毛林又掉入了对过去吃的饱的幻觉与回忆中。

1958年,人民公社在全国各地遍地开花。萧毛林的红星村公共食堂在一阵吵闹的锣鼓声中也搞了起来,光做饭的壮劳力就十二三个。一时间如火如茶。全村人天天跟赶大集一样,闹腾一处乱哄哄吃饭。也有人说天天如吃婚宴一样,遇到对口味的多吃,不对口味的挑着吃。时间长了,惹得食堂做饭的壮劳力都想下地干活去,不想丢了功劳再丢苦劳,净赚一身埋怨与不是。

起初萧毛林没有听亲爹老瘪头的话,把家里所有粮食都送交到了村共公食堂。村政治队长第一个表扬了萧毛林的觉悟高。政治队长还在吃饭前多次组织大家忆苦思甜。有一次他举起一件破棉袄,说旧社会我就穿这个,就吃这个,他拿起一堆地瓜蔓子,指着地瓜蔓子骂:旧社会那日子真连猪狗都不如啊。今天我们要牢记昔日苦,保住今日甜。全村人听了后,男女老少都站起来一个劲儿地热烈鼓掌。

村食堂里先是硬干粮合上稀的一起上,大伙的肚子撑得饱饱的溜圆圆的。再后就是稀的多干的少了,大伙的肚子再不见有一个是圆的。没半年,食堂光景真就开始变暗淡下来,连稀的也没得喝了,盆里净是开水照人影了。

1962年,萧毛林全家人跟全村人一起,全村人跟全国人一样,开始了吃不饱饿肚子的闹饥荒日子。村里有人开始煮吃地瓜蔓子,吃净了地瓜蔓子,吃花生壳、树叶、榆树皮。重新过上了村政治队长说过的连猪狗都不如的黑暗旧社会的日子。

老瘪头吃了些糠下肚,十多天拉不出屎来。受多大罪老瘪头不好说呀,就自个儿从下边抠,抠不出来,肚子越发憋胀得他生不如死。七十三岁的老瘪头有一天竟哇哇憋胀的哭了,像受委屈没人搭理的孩子。

那年月红星村的人啥官模样儿都有。

全家人看着老瘪头难受正想法子的当口,老瘪头转哭泣为笑。他对着奄奄一息的大丫头娟儿一笑,对着孙梅一蹩眼笑,又对儿子萧毛林骂了句:“没后,败家子,不听老子的,不是我儿!”两笑一骂完,老瘪头倒栽葱似地跳下了村东头的水井。这水井深有十多米,是村中男老力用一百多天掏挖出来的村里第二口甜水井。

萧毛林急召呼了人,把老瘪头打捞上来。再看老瘪头魂已归西,没了丝纹气息。老瘪头选择了在井里洗了身子才驾鹤远游,余下全村人眼盯着这口井发呆或悄悄绕过去,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喝这井里的水了。


第八章


红星村在接二连三地死人。

饿死最多的先是老人和小孩。

萧毛林死了爹不多日,又埋了大丫头娟儿。在入坟前一刻,萧毛林用两手一托大丫头娟儿,竟如纸片一样轻飘飘。萧毛林流泪了,他颤抖着掩埋了娟儿,跪地长嚎,恨自己不能养老更不能护小。而媳妇孙梅竟无力气走到村北疆的坟场给女儿娟儿送葬。她浑身正害浮肿病,害得非常厉害。

找死也不等死。找死还有一线生机。再等村人都得死光光。血性涌上来的萧毛林与村里的三愣、四嘎子、二黑子、刘小春一合计,决计听取解放前逃过荒的李福祥的建议,去山西的太岳山区找活路去。退伍兵四嘎子绕过持枪值班的民兵,破墙打洞,从食堂冒死偷来了小半袋子生地瓜干。上路前一夜,几家人分吃了个三成饱。没忘记也给恩人李福祥一家人留下了两捧生地瓜干,然后他们就接了李福祥手绘的地图,怀揣用砸了锅卖完铁偷偷集换来的十块多钱,在一个残月悬空的半夜里,相扶着踏上了西去的路。

这一去,能不能再活着回来红星村,没人知道,没人去想这个问题。

一路艰辛,人乏马顿。从青东站扒上了拉煤火车。在太原溜下火车。再走岭越坡,披星戴月,朝着太岳山区一路打听着逶迤前行。累乏了就依路边一歇歇,口渴了就到村中讨要口水,要几块干粮吃或者干脆扒吃生的榆树皮充饥。

一段难言的艰辛里又添加了新的悲伤。

快到大虎山区的前几天,不足四岁的蓝子虚弱地躺下了,在孙梅的怀里再没睁开过眼睛。孙梅的眼泪没有掉下来。她早就哭干了自己的泪水。萧毛林成了个铁人。他铁了面孔,一言不发,看蓝子小坟头上的一块石头半天,紧咬了牙关,他想寻找出来一个仇人拼命却不知道谁是这个仇人。

终于,他们一行疲惫不堪地捱到了上源县大虎山区的留神峪沟。

上源是太岳山区的腹地。

大虎山区又是上源县的中间地带。

留神峪沟叫沟,其实它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深长达数十里的小峡谷。萧毛林他们抵达的是峡谷的东外一侧,正东方就是山东萧毛林他们的老家红星村的方向。

历史出现惊人相似的一幕。

留神峪沟里善良的山民,像解放前慷慨接纳难民李福祥一样地,又一次慷慨接纳了这支从山东远道而来的叫花子求生队伍。

真如李福祥说的地广人稀,世外桃源一样。留神峪沟里黑压压的呈一片原始大森林让萧毛林他们观瞻,叫萧毛林他们有一种因为望不到头而产生的神密与恐惧感。人生地不熟地走到了这一步,也就只有再往前去了。萧毛林给自己先打足了勇气。

森林里到处可见野蘑菇党参醋柳葛针和各种无名无姓的花儿,与疯长过膝的杂草,森林里时常传来野猪野鹿的声音,树上地面常遇见毒蛇盘绕与窜来窜去,野兔在草莽间无的突兀仓奔,夜色中狼的身影与它们警觉发蓝的眼睛让萧毛林他们看了不由心惊胆颤,汗毛竖立,情不禁地靠拢了抱了团,孩子们则紧抓住女人的前襟,女人们则紧挨了男人,男人就在外围围成一圈,点起几堆柴火来壮胆与驱虫。

脚下就是李福祥描述过的无尽无头的荒地!解放前是这样,到了63年还是这样。不管怎样,萧毛林他们面对的就是这幅情形。

当地人口少确实太少。整个上源县不足5万人。

露天里熬过了头几宿,萧毛林他们在当地村主任(全村就十三户人,共46口人)安小鸡的帮助下,在沟边的一爿旧庙里临时安顿了下来。破败多年的旧庙前面就是那片待开垦的荒地,旧庙后背依了一座叫小虎山的岭,海拔在1500多米。萧毛林与刘小春一起用步子丈量了量,有四五十亩地的宽阔劲儿。

留神峪沟里的雨水也浓稠。

萧毛林、三愣、四嘎子、二黑子、刘小春五户人家来了山西就没缺了喝的。在安小鸡等善良太岳山里人的接济教带下,逐渐地有了自我生存的能力。女人的气色个个渐转了红润,孙梅身体也消了肿。孩子们天真活泼了起来,手中天天捧有醋柳果子与葛针吃。男人的脸上开始露出了几年间未见的笑容。

锹、镢、镐头算算总共六件工具,还都是安小鸡东一家西一家又骂也劝地“抢”了送来的。种子只有一口袋可怜的玉米。安小鸡说我就这么大能力了。安小鸡说我们这里也家家难过。安小鸡指指一堆碎石下,说这下边有一个完整的碾盘,清出来可以用,打小日本鬼子的时候,县大队就在这里驻扎过,用过这碾盘,不用了,就用碎石盖起来。

呆了几个月,萧毛林整明白了:上源这个地方除了玉米土豆,再就是攸麦可种。种了地,还得进森林找遍地可吃的,再有可以抓些野味来给大伙儿充饥。荤素都有,又都没个现成的,都得用自己的双手去获得。萧毛林他们首先得变成耕地的牛,捕食的狼,造屋藏食的蚂蚁。人一落魄,会成啥样,真很难说了。萧毛林觉得要把握好自己。不,要把握好这十几号红星村走出来的人。他觉得肩上沉沉的。

有了玉米收成的第一个日子里,萧毛林他们在这片再西去百里就是老祖上传说的大洞县祖宗所在的土地上,像祭祀自己祖宗一般,用干松枝燃了作香,用碗盛了泉水为酒,男女老小一齐仆伏在了这片救了他们命的西岳泥土地上,亲吻叩头,亲吻再叩头,亲吻三叩头。天上这时竟哗哗地泼倒下来一阵急雨。看地上香火被雨水浇灭了,萧毛林他们一时琢磨不透这倒底是不是一个好兆头。

“是个好兆头,看这碗里往外溢水呢!”二黑子说。

现在就让我们再认识一下这几个饥饿年代从红星村里走出来的优秀男人吧。

四嘎子当过兵,在部队里就有点愣头青来派,干什么都稳不久,需要连长指导员时时镇住他才不会惹事儿。

三愣叫三愣,其实并不愣,倒蛮有一身子力气,来山西一路,亏有三愣扶前拉后的,才没有让一个人掉下队。

二黑子不用说了,上下通黑,没白的地方,牙长得也泛黄,心眼实诚,少歪主意,在山东老家时帮村公共食堂修理打钻都在行。

刘小春心眼活,会木匠活,来这地儿不久,就整好了一个庙里旧风箱,呼哒呼哒声响半里地外,高兴坏了那几个媳妇和娃娃们。娃娃们来山西后的第一个耍物,就是没事拉这个大风箱听个响动。

萧毛林呢,不用说了,过去是红星村民兵连长。一直是大家行事的主心骨人物,是个年轻的好后生。眼下这情形里,自然又成了事儿的召集人。

艰难时世出英雄呵。谁曾想这几个男人能拖妻带儿辗转千里来到了这种地方重新扎下根了呢!不断开垦过程中,发生了几起大事情,让女人们尤其感到揪心与害怕。

啥事情?

蛇!要人命的毒蛇!

萧毛林在扳起一块大石头时,冷不丁被下边一条长二米有棒子粗的腹蛇咬了手背一口。四嘎子有点急救经验,急忙解下两根鞋带,接起来扎住了萧毛林的胳膊,然后用嘴狠吸了几下伤口,吐出来的血水一口比一口发黑。几个人背起萧毛林一路跑出了沟,在留神峪村求到了安小鸡。安小鸡找来一名当地土中医,留长白须的当地土中医用当地一种解蛇毒的草药给萧毛林外缚内服了。萧毛林慢慢停止了错乱昏迷中的哎哟,慢慢地睡着了。

萧毛林一睡就是七天。

七天里他的整根让蛇咬过的胳膊,颜色由黑变紫,又由紫恢复到了正常颜色。

孙梅吓得天天守着萧毛林哭。哭了七天。人比来时变得更加清瘦。

萧毛林的命总算是从蛇口里边被夺了回来。五家子人里,前后没让蛇咬过的,只有几个孩子了。他(她)们的父母就是如此艰难地近似原始人一样开垦着山区里生计。


第九章


很快四五年过去了。

早年刚来时用木头支架起来的各式简陋房子,都依了旧庙,年年不停地用草加泥巴,糊了个厚实,是夏不怕雨冬不怕风的有模有样的“房子”了。

四五年里,萧毛林他们保持了老家高级社里的作风,一起商量整哪块地,搬哪块石头,打哪几条垄,移种什么果树过来,怎么架篱笆养鸡养猪防黄鼠狼防狼,咋个在地面上下兔子套,还跟当地人学会了上树结网网鸟与野山鸡。

他们一起劳动一起生灶做饭,几年的生活中没再愁过饥饿。

有一天,从沟外头留神峪村里,突然传来大喇叭的怪叫。

“那肯定是四个大喇叭捆在一起的作用,”刘小春向着大家伙猜测着,他有着十分把握地说:“要不不会有这么大劲儿。”

来这沟里几年了,萧毛林他们与当地人不熟的居多,太近了怕多惹是非。毕竟留神峪村里仍有人以为萧毛林他们在抢食吃。所以萧毛林他们有难就先找安小鸡商量。富裕时,萧毛林也会掮了半袋玉米一筐土豆或一只野山鸡什么的送出沟去,表达对整村人的感谢。女人们平时除了出沟去整点盐醋、布及女人用的针头线脑什么的,一般都忙于地里家中的活计。

萧毛林他们真实的玉米土豆及一点攸麦的产量刚够大家吃到来年的。正是在这一时期,萧毛林他们集体商量决定谁都不准要孩子。

生活所迫下的女人们也特别注意并配合这件事,沟里的女人现在看来,个个都是顶合格的计划生育主任。每次跟自己男人在一起,都紧张兮兮的,到了最高潮最关键的时刻,女人都会逼了自己的男人对天而不是对自己“井喷”。这环境下再加人添口,实在是没法子养活的,谁敢不接受这种事实呢?他们五户人家从开始一起离开红星村,凡是他们这个集体达成过的协议,任谁都是不能破的,这就是他们王国里的自治小宪法。

沟里面是只顾能够活命下来的主题,沟外边的世界里却发生了比前几年蝗灾闹饥荒范围更大深度更深的一场人与人之间口诛笔伐直至大动干戈的大混战,从大混战到了天混地暗,这当然是后话了。几年间呆在沟里边一门子心思刨食吃的萧毛林他们咋也想不到的事,正在沟外边的世界里像暴雨到来前的乌云一样翻滚酝酿与发生着。

“沟外头啥子事发生了呐?”

“毛林你快出沟去看看吧。”

大家都催着萧毛林出沟去找一下安小鸡寻问个明白。

祸不单行的年月。

开始没有人会想到,这一场风暴波及范围如此之广,持续时间更是长达十年之久上。

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去不几年,大人个个还没挺直腰呢,娃娃肚子还没撑圆溜起来,这人祸又跟来了。当然这是照现在的观点说了。上世纪1966年的人们,包括安小鸡却都不这么认为。

“这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安小鸡高昂着头、手里举起一本红皮的毛选,对萧毛林激动地教导说。

“什么什么革命?”

前一阵子安小鸡离开村子去县上参加了二个月的理论学习班,这样的大事体萧毛林他们咋会知道呢。望着萧毛林懵懂不解的样子,安小鸡心里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本来没有什么文化的人物,现在参加了县上的理论班学习,安小鸡的心气比以前高涨了许多。看到萧毛林眼下这幅落后样子,安小鸡底气陡增,声音也越加宏亮。

安小鸡的心中现在摞一摞子新概念了:无产阶级、资产阶级代言人、文化、批倒批臭批烂、真正朋友、纲举目张、大革命、阶级敌人就在你身边、砸烂封资修、专政、鲜明、大字报、思想深处闹革命、阶级斗争为纲、革命同志、父子间的阶级立场一定要坚定分明……

以前的安小鸡脑袋似个水缸,一眼能见底,粗话随口倒,大家谁都习惯了这个。现在安小鸡的脑子没有进水,成了个大粪筐,里边啥粪蛋儿都有:驴屎蛋儿、羊屎球儿、牛粪干儿、鸡屎、狗屎、人粪、骡子屎。。。。。。胡乱搅和在一起,分不出啥是啥,只臭烘烘的一堆,他还得在村人面前装出一幅胸有成竹、满腹经纶、指点江山、意志坚定、头脑清醒、时时都在欣赏着美味的革命领头羊的样子。

安小鸡开始这么装,累得不行,他不习惯这么装腔作势。

一天一天地,他也找到了克难的窍门:上边说什么调调,自己就跟随着吼什么调调。这是安小鸡的聪明。

阶级敌人在哪儿呢?安小鸡一直在为这事儿犯愁。

他把村里人从东数到西,打南捋到北,从老头想到中年壮汉,从妇女婆姨想到小青年,最后还想到了村里那几个时不听话的男娃。

是谁呢?这可恶的阶级敌人暗藏的够深!

正在这时,萧毛林从沟里出来,站到了他面前,笑嘻嘻地问他大喇叭广播啥呢。安小鸡两眼不由地一亮:盲流!对,眼前就站着一个该批判的盲流萧毛林。

斗一斗盲流!

这就是留神峪村当前最大的革命工作。理论学习班上讲过的,不斗怎么算是有革命工作进展新气象呢。

“起因是你们吃不饱才跑进深山来开荒的。开荒的也是盲流。这个你敢否认?!为什么只有萧毛林你们这十几号人钻进深山老林里来,老家成份是不是有问题?说!都是贫农出身?好。那也有问题。啥问题?思想问题嘛!都像你们这×样子,全国家会变成个啥模样?你们心里就没有国家!就没有集体!说!开荒几年,你们交过公粮没有?没有交,这就是天大的罪!刚够吃?刚够吃,为什么不多刨出荒地来?分明是在看社会主义的笑话嘛!就是一窝懒虫!你敢不承认?!”安小鸡一番慷慨陈辞,说的脸与脖子都发了红,最后指着萧毛林骂上了一句。

萧毛林不能再分辩了。

他低头说:“老安,这几年我们这十几号人,多亏了你和村里人才活了命下来。眼下要是你实在有过不去的坎,老安,不,是安主任啦,要斗就斗我一个人吧。来这里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在老家高级社时他们个个可都是顶好的社员哪。有罪是我一个人有罪。请别牵扯到他们几个,尤其是女人和孩子。”

“那可不好说喽。不过,明儿就开斗争批判会。我这就去县里革委会上报。”安小鸡说完不理会萧毛林,走了。

萧毛林剩那儿,呆若木鸡。

萧毛林心在悟语:这人是会变的。不能只看脸。只看脸看不准。得看心。可心又看不透,一会儿一个样。现在老安不就跟过去判若两人了吗?沟里的人也会这般变么?萧毛林开始怀疑开了身边的每一个人。他的双眼里显出了深深的恐惧。

留神峪村十三户人家在县革委会副主任带动下,组织召开了第一次批斗大会。沟里开荒几年的十几个山东难民,他(她)们都做了陪斗。萧毛林作为被批斗对象,一直站着,从上午站到了晚上,不给饭吃。几乎人人都上台发了言。县革委会副主任更是上纲上线地批斗萧毛林大半天。

县革委会副主任发完言,安小鸡上台搧了萧毛林一巴掌。然后嘶哑了嗓子问台下:“大家说,该咋办?”

“遣返回山东原籍!要不就让他们就地灭亡。”一个革命群众喊出了革命口号。

“对!遣返回山东原籍!要不就让他们就地灭亡。”几个乱七杂八的声音齐嚷着。当中杂有几个稚嫩尖利的声音。

“掴他!叫他们抢我们粮食。比小鬼子好不到哪儿去!掴!”有人不解恨地叫喊。

“操他们八辈祖宗!”一个粗壮村民挥动一只拳头,怒目圆睁。

安小鸡会上打萧毛林脸的时候,一条狗蹿上了台,咬了安小鸡一口。安小鸡没在意,抬脚踢跑了那只狗。狗叫虎子,狗不是萧毛林养的,是安小鸡家的放羊狗。

会后,安小鸡目送走了县革委会副主任乘坐的吉普车,踌躇满志地回了家。他吃完媳妇做的猫耳朵,就溜哒到了关押盲流的村委会。

白天在大会上,县革委会副主任当场做出一个英明的革命决定:轮流关押沟里这十几个盲流,每人关一晚。

第一晚上就是今天晚上,关押的是二黑子媳妇。

安小鸡来到关押二黑子媳妇的门前,从裤腰带上取下钥匙,打开了房门。

里边很黑。

二黑子媳妇见安主任进来了,以为又要接着挨批判了,就站起来,低头等待。不想安小鸡没再批判她这个盲流的反革命反社会主义罪恶行径,倒问了她一些私人话题。接着他坐在了床上,对二黑子媳妇说你也坐下。胆小的二黑子媳妇不敢有丝毫反抗,她让白天的阵势吓丢了魂儿。她战战兢兢的照做了。

那一晚,安小鸡对二黑子媳妇动了手脚。

动完了手脚,安小鸡就咣当的一声锁上了门,回家搂自己婆姨去了。

虎子白天竟来咬我。想到这,安小鸡推开自己的婆姨,起床到了屋外,唤来了虎子,一手抓住它的一条前腿,一手狠掴虎子的狗脸,打得这条老狗喂喂叫屈,左右躲闪安小鸡的手。打累了他罢了手,骂:“叫你狗拿耗子!”

安小鸡的一切私欲,随着这股革命浪潮一起,地下水一样反涌了上来。最糟糕的是,连安小鸡都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变化。可见世上是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的。没有没有,只有时机未到。

但说上源县的革命形势,一路猛进,发展的很快。

转眼又是两年过去了。

安小鸡也已经荣升为了上源县革委会副主任。现在只有一个人管得了他:上源县革委会主任管革命。

对于这场革命的意义有多深远,他安小鸡真道不出来个甲乙丙丁子丑寅卯来。他就觉得眼下的革命最好。人人都看他的脸色行事。以前是村里,尤其沟里边萧毛林那一伙子山东盲流。现在呢,他走到哪儿,哪儿的人也得这样礼待他。这就是他对这场革命的期待。

时间不停地在捉弄人。就像有一个人在不停地翻弄自己的手掌玩耍一样,一会儿将手背向上,一会儿又把手心朝上。一些人跟不上这点儿,就迷失了自己。

且说另一派来自上源县周边二沁县的革命小将武文革,夜里带人袭击打死了安小鸡。一夜之间革命的一派推翻了安小鸡这一派对上源县的反革命统治,取得了对上源县城及周边的留神峪村、上村、下村、里全村等几个重要村庄的革命的胜利占领。

他们将一面写有“武卫有理”的红旗插到了上源县城最高一处房顶上,迎风猎猎的红旗下边,在房顶上安排有一个红卫兵持钢枪站岗。又在大虎山顶上,设立了每分每秒都有六个人的观察哨所,上边的红卫兵时刻用望远镜观察着下边的细微动静,他们在时刻防止另一派人的反攻偷袭与搞破坏行动,尤其防止这面红旗被另一派人抢拔走。

武文革说了,就是丢了性命,也不能丢掉这面象征着革命到底的红旗。旗在阵地在。

至于留神峪深山老林中的萧毛林他们,竟获得了“意外解放”。

武文革对萧毛林他们说了:“安小鸡死了,他是罪有应得。他做了多少反革命坏事,你们最清楚。他是反革命的。我们才是真正无产阶级革命者。我们这一派是保护你们的。听我的话,牢牢守住你们的阵地,我要野味时就给我送到,这是无产阶级革命专政的需要,也是你们对我们搞革命最大的贡献。今后你们就谁也不用怕了。”

看着明晃晃的刺刀和钢枪、铁棍,萧毛林他们毛的发了懵,一时竟分不清楚白天天上挂的是月亮还是太阳。只剩下不住的点头,磕睡虫一样回答:“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


第十章


岁月无痕,从来都是波澜不惊。所谓有了波澜迹痕的,不过是荒唐的人们自己踩下的荒唐的脚印罢了。

萧毛林他们是烦恶透了这场风暴的。他们只期待着日子能够安生。

新造反派占领县城前,二黑子媳妇死了。

她本是一个极本份、传统又稍有点姿色的女人。被安小鸡放出来之后不几天,她一个人独自跑进沟里更深处的一深涧边上,寻了一棵碗口粗的松树,在树杈上吊死了自己。

二黑子对天发了毒誓:“不杀了你安小鸡,我誓不为人!!”

也许是上天报应,安小鸡真没得好死,他让武文革夜里一枪毙了性命。对于武文革的行为,二黑子心里五味杂陈,到最后竟连一点儿感激也全都模糊没了。

“安生的日子他妈的都过不好,上边天天在搞些什么景?”晚上几家人聚在一起时,四嘎子先开了腔。

“听说才抓了四个人,一批老干部重新又上台了,整得很厉害。”

“你打哪儿知道的?”

“昨儿个我出沟去,在代销点听人们说道来的。有鼻子有眼的呐。好象咱们国家又有大事发生了。”

不管国家大事是否发生过,变化不久就真的反映到了萧毛林他们跟前。

留神峪村报经上级公社党委同意,决定将这十多年间萧毛林他们开垦的总共108亩土地纳入留神峪生产大队统一管理,并让萧毛林干了小队长,继续率领十几号人搞好这沟里的粮食生产与副业劳动。还表扬了他们这十多年里付出的开垦劳动。

又过二年多点,更好的消息再次吹进了这深山沟里来。

上边要求普遍推行农村粮食耕地的责任承包制。原先收给了大队的108亩土地,重又分回到了萧毛林他们十几口人的手里,还签订了责任状。

这一收一分,都让萧毛林他们感到扎扎实实的一种变化。

萧毛林他们没有说出来,他们是到这时候才觉得到了踏实。

到这个时候,萧毛林动了心,想再要个孩子。

孙梅听了,扑哧一笑,说:“你忘了我都三十八九了,还能生么?”

萧毛林说:“形势好了,吃穿有了,就没孩子嘛。你再想想,是不是我们试试?老天会让我们有孩子的。不信?”

孙梅在笑。

待了一会儿,她道:“试试就试试,以为我不想呀。现在就来吧,哈哈!”

萧毛林抱起孙梅就扔到了炕上。在这盖了没有几年的石头房子里,萧毛林和孙梅共同埋下了对未来希望的种子。

他和她都在热心期盼着更美好明天真的能够如愿到来。

这一天竟真的到来了。

一年不到,孙梅生下了儿子萧子健。名字是萧毛林起的。意思是儿子的一生再不要经受他们所遭受的这样多的苦难与坎坷,儿子的一生身体能够健健康康与平平安安。

变化仍在继续。

1991年3月,二黑子决定带着孩子返回山东红星村老家了。同时返回原籍的,还有四嘎子、刘小春和三楞三户人家。

送行时,萧毛林说:“路哪有一条是直的,你们说说看,路没直的,人这一辈子,沟沟弯弯,再正常不过了。走吧,你们决计回就回吧,我不拦你们。再说孩子大了,上学也很重要。这深山沟沟里头,这会儿是不如咱们老家好啦。得跟上社会发展啊。抽空呢,等我儿子大大,我和孙梅也回老家看望一下。你们先行吧……”他说不下去了。

中年的萧毛林多年来头一次淌下了泪水。

生活中他是一个多么坚强的汉子呵。

二黑子、四嘎子和刘小春齐叫了声:“毛林哥!”四个中年男人就紧紧相互拥抱在了一起,咋也分不开了。

旁边的女人看得也跟着哇哇大哭。

这是一番怎样的情景啊。

孙梅抹了几把鼻涕和泪水,将醋柳果装满了几个孩子的衣兜。说:“捎路上吃吧。这是咱山西家的山坡上长的。可不能忘了这个地方啊!啊?!”孙梅这么一说完,自己又憋不住悲伤,啕哭了起来。

这又引得女人和孩子好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

西岳山区留神峪沟里的风,这会儿吹得很轻,生怕惊扰了这些返乡的人儿一样。山坡上的醋柳儿花儿,淡黄淡黄的开放着,边开放着边黯然注视着这一群人。

就在二黑子、四嘎子和刘小春三家人走后,萧子健五岁的时候,才四十五岁的孙梅患病去世了,与二黑子媳妇地下作了伴。萧毛林五天不吃不喝,坐在孙梅的坟前,旁边一座小坟是他才移过来的二丫头蓝子的新坟。

只有坐在这里,萧毛林才不觉得独单。坐在这里的五天里,萧毛林拿定了一个主意:这辈子,就呆这里了,陪着孙梅和二丫头。

回到老家的二黑子、三楞、四嘎子和刘小春重又返回了西岳山区,只为了给孙梅送行下葬,入土为安。临走,这几个人把萧毛林的儿子萧子健带回去了。

二黑子、三楞、四嘎子和刘小春对萧毛林说:“毛林哥,子健就是我们哥几个共同的娃,交给我们吧,一定供他上最好的学校,好叫孙梅姐她在地下安心。”

萧毛林道:“我心没别的了,也不会大了。我想好好修修这条路,省得大家来回的不方便。这头,二黑,你放心,年年我都会替你给你媳妇上坟的……”

后来几年里,萧毛林一个人修出了一条简易的土路,土路的边上就有孙梅和二丫头,还有二黑媳妇的坟茔。

萧毛林的故事讲述到这里,他抬手指了一指石头房前的那条简易的土路。

聂春林和田方头顺着萧毛林的手指方向望去,他们依稀地看到了在不远处的土路边上,有三座在天地之间依旧显得有些独单的坟茔,在三座坟茔的上面,各压了一块形状方正中大块头儿的石头。

“老萧,真没想到你们这几家子人,在这里经历过这么多的苦难。你老家眼下还有什么人在世不?”聂春林问萧毛林。

“没有啦,全都故去啦。儿子萧子健一个人在合肥工厂里打工。”

“那你真不打算回山东青州老家再看看?”

“这里早就成了我心目中的家啦。你们看,我的老婆孙梅,我的二女娃,天天不都凑在我眼跟前呐?还有二黑家里的......”

“你要是感觉自己的身子骨眼下还行,就到咱们的二号井去吧!毕竟你这么大年纪了,地也种不动了,去井口上领一份工资吧。”聂春林对孤单的萧毛林不无体恤地劝说道。

“哎!我听说你们前一阵子也挺不容易的,饭都吃不上了。论起来,我算是第一代跑来山西讨生活的山东人,你们呢算作是第二代跑来山西讨生活的人喽。这回呀,从一听说又来了一帮呀咱山东人承包了二号井,我就一直想走过去瞧瞧,我是想近处瞧瞧咱山东老家人的模样呀,我呀......呜呜......”饱经沧桑的萧毛林,话说到这里,对着聂春林和田方头哭出了声。

“莫哭了,好了好了,老萧,咱都是刚强的山东人!这么多年的苦,您老都挺过来了!二号井经营最艰难的日子,我们也挺过来了。下一步呀,我打算和温州的一个老板合作上一个加工醋柳儿膏的新产品项目,你看,咱们二号井的未来,蛮光明着哩!”

“哎!好啊!这地方遍地可都是宝来。我,我明儿就去,加入到咱们二号井的队伍中去!”

醋柳儿是一种野生的可食用的植物,学名叫做沙棘。其枝杆上长满尖锐的刺。其果实为黄色的小圆球状,一般酸味的具多,带甜味的较少。属落叶性灌木,其特性是耐旱、抗风沙,可以在盐碱化土地上生存。果实中维生素C含量高,素有维生素C之王的美称。其根、茎、叶、花、果,特别是沙棘果实含有丰富的生物活性物质,可以广泛应用于食品、医药、轻工、航天、农牧鱼业等国民经济的许多领域。

书上是这样描述醋柳儿的。

这种植物陪伴了聂春林两个年头,陪伴了萧毛林却有几十个年头了。

2000年的春天,在留神峪沟的小峡谷里,遍坡淡黄淡黄的醋柳儿花儿又一次裂开了小嘴,在风里微笑着,静享着温暖阳光的照耀。它们将经历过的风雨雪霜,抖落得一干二净,只管一身轻松地扑进了春天里。

醋柳儿的春天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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