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春专栏(第71期)|从日本股灾与范仲淹智慧,理解“财政主导”

学术   2024-10-05 13:00   广东  


2024年8月,日本金融市场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过山车”。8月5日,全球股市阴云密布,日经指数应声暴跌超过4200点,创下历史最大单日跌幅,其惨烈程度甚至超越了1987年的“黑色星期一”。虽然第二天指数奇迹般地反弹超过3200点,刷新了历史最大单日涨幅纪录,但这场短暂而剧烈的股灾显然无法“一跌而过”,它已被载入史册,成为维基百科“日经指数”词条中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历史事件。

值得深思的是,日本股灾或许只是全球经济格局深刻变化的一个缩影。如今,各国财政政策的影响力似乎正在超越中央银行,全球金融市场不再单纯由货币政策主导。这一现象引发了诸多思考:该如何理解这一全球性经济范式转变?“财政主导”的时代,如何在保持经济活力的同时,平衡短期刺激与长期可持续发展?

来源:原文刊载于《哈佛商业评论》中文版2024年9月刊,本文较原文略有增删

作者:刘晓春 肖蕾

日本这场股灾的直接导火索被认为是日元套利交易(carry trade)的集中平仓。长期以来,日本维持超低利率政策,吸引了大量投资者以近乎零的利率借入日元,投资于美国国债、股票等高收益资产,试图从中套利。然而,在日本央行近期一系列政策转向后,例如干预汇市以提振日元汇率、结束负利率政策以及终止收益率曲线控制(YCC)政策,市场对日本利率上升的预期升温。这种预期导致套利策略突然逆转,投资者纷纷抛售美元资产、回购日元以偿还贷款,最终引发了日本股市的剧烈动荡。


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日本长期奉行的“财政主导”经济模式。日本的公共债务占GDP比例全球最高,这使得政府在提高利率方面举步维艰。巨额的公共债务意味着,即使是微小的利率上调也可能导致政府的利息负担急剧增加,同时可能引发市场波动。这也是日本政府不得不持续维持超低利率政策的重要原因之一。然而,这种长期人为压低利率的做法扭曲了市场价格,最终催生了资产泡沫。此次股灾正是这种风险的集中爆发。


值得深思的是,日本股灾或许只是全球经济格局深刻变化的一个缩影。“财政主导”的趋势似乎正在全球蔓延。自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以来,从应对金融市场波动到新冠疫情、地缘政治紧张局势以及新能源革命,各种挑战接踵而至,各国政府不断加大财政支出以应对危机、刺激经济,并逐渐形成了路径依赖。这意味着传统的“与央行博弈”的时代可能已经过去,我们正在进入一个由政府财政政策主导的全新经济调控范式。


回顾历史,传统经济学理论将政府比作中立的裁判,主张政府应尽量减少干预,让市场的“看不见的手”调节资源配置。然而,现实情况是,政府的“有形之手”始终存在。如今,各国财政政策的影响力似乎正在超越中央银行,全球金融市场不再单纯由货币政策主导。


这一现象引发了诸多思考:该如何理解这一全球性经济范式转变?“财政主导”的时代,如何在保持经济活力的同时,平衡短期刺激与长期可持续发展?


从“货币主导”到“财政主导”

过去40年,全球经济经历了一个“货币主导”的黄金时代。这个时代,自由市场理念为全球主导,央行扮演着经济“裁判”的角色,通过灵活调整货币政策来引导经济发展。这种模式的核心是中央银行与商业银行的协同作用,它们共同影响着贷款利率、贷款意愿,以及整体的货币供应。


但这种看似完美的经济调控方式,也催生了债务超级周期,孕育了繁荣的泡沫。


索罗斯曾将经济新自由主义的兴起称为“百年大泡沫”的开端,此观点颇具前瞻性。当年,以撒切尔夫人和里根为代表的新自由主义者坚信“市场基本教义”,主张政府应该最小化干预,让无形的市场之手自由发挥作用。这种理念在当时确实推动了经济发展。


然而,市场环境会变化,变化大概率会带来不合意的结果。一种有效的市场运行模式一旦被市场参与者摸到规律,并利用这规律与市场对赌,这种运行模式就会逐步衰竭直至崩溃。市场中一些著名的交易产品和交易模式往往也会有这样的发展历程。所以,市场并非完美无缺,政府也无法袖手旁观,一旦出手不慎,就容易扭曲价格,甚至成为市场的主要庄家,日本是最好的例子。


回顾过去几十年的金融危机——1982年国际银行业危机、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2000年互联网泡沫、2008年金融海啸、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初始的市场动荡——每次危机后,市场看似都能神奇地自我修复。然而,这种“自动恢复”其实是一个巨大的误解。每一次经济重启,背后都有政府和央行的大规模救助支持。


货币政策作为经济调控的主要手段也面临着挑战。每一次经济衰退后的复苏,都伴随利率的不断下调,通货膨胀率也随之走低。这种环境孕育了所谓的“债务超级周期”:低利率刺激家庭和政府大举借债,债务规模不断膨胀,而攀升的债务水平又反过来拖累经济增长,最终导致利率进一步下降,形成一个自我强化的循环。这种模式显然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当利率降至接近零或开始反弹时,旧有的经济调控模式便走到了尽头。


疫情期间,这一趋势更是加速。私人部门债务触顶回落,公共部门债务却接过了接力棒,在应对危机和疫情冲击中一路攀升。如今,全球经济似乎正悄然回归 1945-1979年那种政府主导资源配置的时代。央行大规模购买政府债券,政府积极干预绿色经济转型、供应链重塑、地缘政治博弈等领域,财政政策的影响力日益凸显。我们正站在时代的拐点,见证从“货币主导”到“财政主导”的范式转变。


在“财政主导”模式下,政府通过减税、补贴等财政政策直接影响经济活动。巨额的公共债务和财政赤字成为影响经济的主要因素,而中央银行的货币政策空间被压缩,其决策不得不考虑财政政策的影响。


背负着高达 GDP250%的巨额公共债务的日本,是第一个踏入这片未知领域的发达国家。越来越多的国家开始显露出“财政主导”的特征,财政问题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着央行的决策。自2019年以来,美国或多或少也已经处于“财政主导”状态,2023年以来这种趋势更加明显。


“财政主导”时代,重温范仲淹智慧

传统的财政政策主要关注政府的“理财”,即如何有效地配置资源,保障政府运作,实现收入再分配等。然而,在“财政主导”时代,财政政策需要承担更重要的宏观调控职能,通过积极的财政政策来刺激经济增长,应对各种挑战。这些都是摆在各国政府面前的难题,需要认真思考和积极应对。同时,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在“财政上位”的背景下,平衡市场和调控的关系,有效发挥财政政策的积极作用?


中国古老的智慧或许能为我们提供一些启示。


公元1049年,范仲淹在杭州当地方官,面对江浙大旱,粮食歉收,价格飞涨,他出了“荒政三奇策”。首先是大兴公私土木之役。动员各地寺庙、官府等趁原材料价格和劳工价格低廉,大事翻修与新建。其次是纵民竞渡。鼓动富豪大搞龙舟大赛、游园庆典等活动,他亲自“日出宴于西湖”,自春至夏杭州旅游业大兴,商贸餐饮业畅旺。第三是增高米价,还沿江张榜,大肆宣扬。各地米商竞相日夜兼程运米进杭,很快解决了饥荒问题,还带旺了运输业。


简单而言,范仲淹是巧妙利用行政力量激活市场机制取得了成功。大兴公私土木,是凯恩斯主义的古代版本,尤其是动员寺庙大兴土木更是奇哉妙也。不搞劫富济贫,而是激发富人花钱以形成市场。面对粮价飞涨,没有开仓放粮、没有打击囤积居奇、没有控制粮价、没有统购统销、也没有行政手段调运粮食和计划分配,而是激发市场机制达到供求平衡。


范仲淹的三奇策,在当时可说是惊世骇俗,引来大量政敌的告状:“监司奏劾杭州不恤荒政,嬉游不节,及公私兴造,伤耗民力。”总之是困难时期大肆铺张,劳民伤财。范仲淹当然要为自己辩护:“文正乃自条叙所以宴游及兴造,皆欲以发有余之财,以惠贫者。贸易、饮食、工技、服力之人,仰食于公私者,日无虑数万人。”范仲淹是深通市场机制作用的。


范仲淹的“三奇策”看似离经叛道,实则蕴含着深刻的市场经济智慧。他巧妙地利用行政力量激活市场机制,以市场化手段解决了经济难题。


在“财政主导”时代,财政政策需要承担更重要的宏观调控职能,但目的必须是激活市场活力,刺激经济增长,应对时代挑战。政府管理宏观经济的要义在于,利用一切手段激活市场机制,引导市场自我修复。市场失灵是市场经济中的一种固有现象,当失灵达到一定程度时,政府需要干预,但干预的目的是修复,而非替代市场。


实现产业政策等战略目标,政府也应该通过市场化的手段来实现。因为最终决定政策效果的是市场主体的行为,而市场主体的行为逻辑是利益最大化。如果政策设计不合理,反而可能导致市场扭曲,阻碍经济发展。只有在政府积极利用和引导市场机制的过程中,金融才能有效发挥配置资源的作用,支持经济健康发展。


香港特区政府以市场化手段应对房价波动便是一个很好的案例。2010 年,香港房地产市场迎来繁荣期,房价快速上涨。为了抑制房价过快上涨带来的风险,香港特区政府和金融管理局采取了一系列市场化调控措施,例如规范按揭贷款市场、提高首付比例、对非香港居民征收买家印花税等。这些措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房价过快上涨,同时也保障了市场主体的自由选择权,体现了政府对市场机制的尊重和利用。


重塑现代财政:明确职能定位,创新调控手段

“财政主导”时代,需要我们重新审视现代财政的作用。传统的财政政策将“理财”和“调控”混为一谈,导致财政政策在宏观调控中难以发挥应有的作用。


我们需要在法律和操作层面明确区分财政的“理财”和“宏观调控”两大职能:理财职能,侧重于资源配置的战略性、效益性、公平性和效率性,保障政府有效治理。宏观调控职能,则以宏观经济运行的有效性为目标,通过激活市场机制,引导经济平稳健康发展。


明确职能定位的基础上,还需要创新财政政策的调控手段,充分利用市场机制。例如,可以通过税收优惠、财政补贴等方式引导企业加大投资,鼓励创新,促进经济结构转型升级。


日本是人类史上采用负利率、高比例政府赤字历时最长的国家,但对其国内恢复市场活力、调整经济结构并没有起到预期的作用。由于日元的开放性,使日元成为国际市场套利的工具,反过来约束了日本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的调整能力。这是“财政主导”时代必须面对的新难题。


从日本的股市动荡到全球经济格局的深刻变化,都提醒我们已经身处一个新的时代。在这个时代,各国政府都面临着如何平衡干预与放任、短期刺激与长期可持续发展的挑战,努力寻找最佳平衡点。无论最终选择何种政策组合,这个最佳平衡点和最终目标,始终应该是确保经济长期健康发展,提高人民福祉,这才是衡量一切经济政策的最终标准。





作者简介

刘晓春

刘晓春先生,曾任浙商银行行长,现为上海新金融研究院(SFI)副院长,同时兼任上海金融数字化研究中心主任。笔耕不辍,立足自身实践与体会,结合时下热点,围绕宏观管理、金融科技、经营管理和经营理念等话题发表了多篇文章。作品常见于《中国金融》《清华金融评论》等期刊,以及21世纪经济报道、经济观察报、财新、第一财经日报、上海证券报等主流媒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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