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通鉴》遇见纪检干部】
六月十九日，刘裕大军攻下了广固（山东省青州市）外城，慕容超君臣进入内城据守。刘裕在城外修筑长围，墙高三丈，又挖了三道深沟。刘裕抚慰接纳归降之人，选拔贤才俊杰，不管是汉人还是少数民族，全都欢欣鼓舞。之前，慕容超不是没有毁掉田里的庄稼吗？好，庄稼逐渐成熟，刘裕的粮草得到大量补充，于是，从长江、淮河运粮的工作，全部停止。
慕容超派尚书郎张纲前往后秦请求救兵，又把桂林王慕容镇从大狱中请出来，任命为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
慕容超向群臣询问对策。
慕容镇说：
百姓之心，系于陛下一身。如今陛下亲自指挥大军迎敌，却率先逃回，以致群臣离心，士卒丧气。我听说秦国那头儿也出了乱子，未必有余力帮助我们。目前，我们还有数万人马，可以把国库中的金银、布匹、宫女，全部用来赏赐将士，激励他们奋力一战。如果天命在我，则一定能击败敌人；如果不是这样，到时再死，也不算晚。无论如何，不能坐在这里任由他们围攻。
司徒、乐浪王慕容惠说：
不然。晋军乘胜而来，气势正盛。我们以新败之军抵挡他们，这不是开玩笑吗？当前，秦国虽然与刘勃勃正在僵持之中，但不足为患。况且，秦燕彼此依靠，有如嘴唇和牙齿，我们有难，秦国一定会来营救。但是，自古以来，请求援助而使臣不够尊贵，则得不到重兵支援，因此，赵国派小臣出使三次，楚国都不派兵，而平原君一到，楚国立即发兵（赵隶三请，楚师不出，平原一使，援至从成）。尚书令韩范，德高望重，不光在我们燕国，就连秦国对他都很尊重，应该派他去请救兵。
慕容超采纳，派韩范等人前往后秦请兵。
衣赐履说：所谓“平原一使，援至从成”，指的是公元前258年，秦国攻打赵国首都邯郸，赵王派平原君赵胜去楚国求救的事儿。赵胜的使节团里，有个叫毛遂的团员，楚国出兵，这哥们儿发挥的作用不小，留下一条成语——毛遂自荐。
七月，东晋朝廷加授刘裕为北青、北冀二州刺使。
南燕尚书、略阳（甘肃省天水市东）人垣尊，和他的老弟、京兆（侨郡）太守垣苗，跳出城墙，向晋军投降，史称，这哥儿俩都是慕容超的亲信，刘裕任命他们为行参军。
有人向刘裕手下透露：
燕国人张纲，是天下最牛的工程师，有鬼斧神功的本事，如果能把他弄来制造攻城器具，必能拿下广固。
正好张纲从长安出使回来，被太山（山东省泰安市东）太守申宣给抓住了，申宣把张纲送到刘裕军中。
刘裕大喜，立即命张纲制造楼车（古代攻城的用具，形似云梯，上设有望楼，可以下瞰敌情），开出去给城中人看，又让张纲绕着广固城高喊：
刘勃勃大破秦军，秦军救兵不会来了！
城中将士听闻此语，无不大惊失色。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样子】
衣赐履说：两点感受：一个是，张纲这样的专业技术人员，何必充当使节？再一个是，刘裕不是让张纲秘密制造攻城用具，而是大张旗鼓地搞，还跑到城下亲自承认自己是个叛徒，刘裕是真不在乎慕容超诛张纲的族诶。刘裕够狠。
卫将军刘毅，派上党太守赵恢，以千余人援助刘裕。刘裕于夜间派军与赵恢会合，凑齐五千人马。次日，刘裕让他们高举大旗，敲锣打鼓进入营地。此后，只要有晋朝使节到来，刘裕都这么搞他一回，如此，则显得东晋援军源源不断。史称，北方的老百姓，拿着武器、背着粮食前来归附刘裕的，每天都有一千多人。
晋军围攻广固更加猛烈，慕容超求救兵不成，张纲反而被俘，越发恼火，下令以弓弩射击，刘裕军稍稍后撤。南燕左仆射张华、御史中丞封恺都被刘裕俘虏，刘裕命二人给慕容超写信劝降。慕容超给刘裕回信，请求做东晋的藩臣，表示将大岘山以南地区割给东晋，并可献好马千匹。
刘裕拒绝。
八月，之前投奔北魏的南燕旧臣封融，前来归附刘裕。
九月，东晋朝廷加封刘裕为太尉。刘裕坚决推辞。
南燕尚书张俊从长安返回，向刘裕投降，他向刘裕建议说：
燕国人之所以能够坚守广固，是因为他们心中还有念想，寄希望于韩范能请来秦国的救兵。韩范声望很高，而且跟秦王姚兴私人关系也很好，如果秦国打败刘勃勃，一定会援救燕国，您应该给韩范写一封密信，以诚恳之语劝他归降，并许诺他高官厚禄（啖以甘言重利），韩范如果归降，燕国人就陷入绝望，自然献城投降。
刘裕采纳，立即给朝廷上书，请封韩范为散骑常侍，又给韩范写信，劝他弃暗投明。
衣赐履说：前燕派往后秦的使者，一拨儿接一拨儿，表明刘裕并没有把广固团团围住。
当时，大秦天王姚兴派将军姚强率步骑一万，跟韩范一道前往洛阳，与东平公姚绍会师，然后东下救援南燕，同时派出使者拜见刘裕，说：
慕容氏与我们睦邻友好，他们现在危急，我们岂会视而不见？我当派十万铁骑，屯驻洛阳。你们如果不撤军，我大秦铁骑自会长驱而进了。
刘裕对后秦使者说：
回去告诉你们姚兴，我灭了燕国之后，休整三年，就会西进洛阳、关中，跟姚兴煮酒论英雄。现在既然你们打算前来送死，那就赶紧点儿来！
录事参军刘穆之听说后秦来使，赶忙进见刘裕，但后秦使者已经走了。刘裕把前后经过摆了一遍，刘穆之埋怨他说：
平日里，事无大小，都一定找我商量。此事重大，应该好好研究再作决定，为什么就这样冒然答复呢？老大你回答姚兴的话，不但不能威慑敌人，却足以激怒他们。如果广固没能攻下，而羌人（姚兴是羌族）的救兵到了，你打算怎么对付？
【刘穆之，人才啊】
刘裕笑了，说：
这是用兵之道，不是你所能明白的，所以才没跟你商量。兵贵神速，羌人如果真能赶来救援的话，一定担心我们知道，怎么会事先派人来通知呢！他们不过虚张声势罢了。我军已经很久没有出征，姚兴见我们讨伐燕国，心中恐惧，他们自保还来不及，岂会援救别人！
本年（公元409年）四月，刘勃勃入侵后秦。
七月，后秦天王姚兴亲征刘勃勃，连吃败仗，损失惨重（详见拙文《大神级恶人登场——赫连勃勃大王建都统万城》）。至此，姚兴派人追上姚强，命他率军返回长安。
韩范一声长叹，说，上天要灭亡燕国啊！
衣赐履说：刘勃勃大破姚兴，是刘裕之大幸，慕容超之大不幸。
后秦长水校尉王满（一说王蒲）劝说韩范投奔后秦，韩范说：
刘裕起自布衣，消灭桓玄，兴复晋室，这次起兵讨伐燕国，所到之处，无不土崩瓦解，这是上天的旨意，不是人力能做到的。燕国灭亡，紧跟着就是秦国，我不能两次糟受亡国之辱。
就在这个时候，韩范收到刘裕的书信，就归降了刘裕。
刘裕对韩范说，你本打算为燕国立下申包胥之功，为何没有成功就回来了？
韩范说：
我的祖父做到燕国的司空，自那时起，我们老韩家世受燕国厚恩，因此，我在秦国朝廷上泣血求救，希望能够免除燕国的灾难。然而，秦国自己发生问题，我的一片丹心没能奏效，可谓上天要灭亡敝国（敝邑）而相助于明公。有识之士，见机而为，我又岂敢不来归附呢？
衣赐履说：韩范的意思是，燕国灭亡是天命，而不是你刘某人的本事，我估计，刘裕不太爱听。
次日，刘裕带着韩范围着广固城绕了一大圈，城中人见韩范也投降了，人心离散，再无斗志。
刘裕对韩范说，你应该到城下，去向他们说明祸福。
韩范说，我虽然受到您的宠信，但还是不忍这么对待燕国（虽蒙殊宠，犹未忍谋燕）。
刘裕赞许韩范，没有勉强。
慕容超左右都劝他诛杀韩范全家，防止其他人跟着叛变。
史称，慕容超知道败亡在即，并且，韩范的老弟韩（左言右卓，读如卓）为国尽忠，从无二心，因此赦免了韩范的家人。
十月，投奔北魏的南燕旧臣段宏，前来投奔刘裕。
衣赐履说：就在这个月，北魏皇帝拓跋珪被儿子拓跋绍砍死了，此前，据说由于磕药（寒食散）磕多了，精神有些失常，诛杀无度，这可能是封融、段宏这些人逃离北魏的原因。
十二月二十二日，太白（金星）侵犯虚宿和危宿。南燕灵台令张光劝慕容超出城投降，慕容超亲手将其格杀。
公元410年，元旦，慕容超登上内城天门（南门），在城上会见群臣。杀马赏赐将士，文武官员都有升迁。
正月二日，慕容超与最宠爱的小老婆魏夫人登上城墙，魏夫人见晋军阵容强盛，握住慕容超的手，两人相视而泣，乐曲已终，哭泣不止。
韩（左言右卓）规劝说：
陛下遭受厄运，正当勉力自强，以鼓舞将士百姓的斗志，然而却对着小女子哭天抹泪儿，这不是太low了吗！
慕容超擦了擦眼泪，表示歉意，说：
孤一想到，祖宗基业创建不易，如今却被贼寇所围，恐怕难以守住，不由泪流啊。
尚书令董诜（读如申）劝慕容超投降，慕容超大怒，把他扔进大狱。
二月，辅国将军贺赖卢、征虏将军公孙五楼挖了一条地道通往城外，突袭晋军，获得小胜。
广固围城太久，城中百姓得了软脚病（脚弱病）的超过一半，出城投降的，络绎不绝。
慕容超乘辇车登上城墙，尚书悦寿劝慕容超说：
天地不仁，助寇为虐。战士衰弱生病，死亡之人，一日甚于一日，困守穷城，外援无望，结局是什么，其实很清楚了。如果大燕天命已尽，那么，像尧、舜那样退位，以存宗庙，也未尝不是个办法诶。
衣赐履说：此处原文有“苟历运有终，尧舜避位，转祸为福”之语，颇有意思。这个悦寿表示，尧和舜是“避位”而“转祸为福”的，而不是通常所说的禅位。不晓得他引用的是《竹书纪年》上的说法，还是另有所本。
慕容超叹息说：
王朝废兴，都是天命。我宁可举剑战斗而死，也绝不会投降而生（吾宁奋剑而死，不能衔璧而生）！
衣赐履说：慕容超是条汉子！
这个时候，高级工程师张纲，已经为刘裕造出了冲车（一种兵车，用以冲城攻坚），设计得非常巧妙，燕军投石射箭，都不能损坏。七七八八地，张纲还造了好些个了飞楼（攻城用的一种楼车）、木幔（装有木板作掩护的攻城车。幔读如慢）、悬梯唔的，攻城愈发给力。
慕容超大怒，把张纲的老娘吊在城墙之上，活活肢解。
衣赐履说：讲真，刘裕真不是个东西；但反过来看，张纲也好，韩范也好，你们向刘老虎投降，活该你们倒霉。
【刘裕啊刘裕】
二月五日，刘裕动员全部兵力，奋力攻城。有人说：
今天是往亡日，不宜调动军队。
胡三省注：《历书》，二月惊蛰后第十四日，是往亡日，前往必亡。
刘裕说，我往彼亡，何为不利！
晋军从四面发动猛攻，南燕尚书悦寿打开城门，晋军入城。慕容超率几十个骑兵突围出去，被刘道怜（刘裕老弟）部下抓获。
刘裕痛斥慕容超的不降之罪。慕容超神色自若，一言不发，只是将老娘托付给刘敬宣照顾而已。
衣赐履说：所谓君王死社稷，慕容超做到了，确有王者之风。
南梁人萧方等编著的《三十国春秋》称赞慕容超说：
美哉，其言也，言必及亲，终不忘孝，可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乎。
从史书记录来看，刘敬宣于公元402年的十月，投奔南燕，公元404年的三月，逃回东晋；慕容超则于公元405年的四月才到达南燕，两人不存在交集。但从慕容超托付老娘给刘敬宣的举动来看，则两人不但有交集，而且关系似乎还很不错，因此，我个人倾向于认为，慕容超回到南燕的时间，应该早于史书的记录。
刘裕忿恨广固久攻不下，打算把所有军民全部活埋，把他们的妻子女儿，赏给将士。韩范劝阻说：
晋室南迁之后，中原混乱不堪，士人百姓无所依靠，只能是谁强大就依附于谁。既然建立了君臣关系，那就应该为人家尽力。这些人都是衣冠旧族，先帝遗民。如今王师北上，本为拯救百姓，讨伐有罪，奈何却要把他们全部活埋，这是安抚百姓的做法吗？我恐怕今后西北之人，再没有人会盼望王师去拯救他们了。
衣赐履说：韩范的意思是，你刘裕如此对待燕国百姓，那以后你要去攻打后秦时，还指望那里的老百姓欢天喜地迎接你吗？
刘裕听了，敛容道歉，但是，还是杀了鲜卑王公以下的三千余人，没为官奴的有万余口，把他们的妻子、女儿都赏给将士。晋军将广固城墙推平，收缴牲口万余头，马两千匹（夷其城隍，获生口万余，马二千疋）。
慕容超被押送到建康，斩首，在位六年，享年二十六岁。
【王者之风】
衣赐履说：实在不能理解刘裕为何要毁掉广固城墙？难道他不打算留军驻守吗？我查《晋书》《宋书》《十六国春秋》，竟然没找到刘裕派人镇守南燕地盘的记录，真是奇怪也哉。
五胡十六国中，南燕第十三个兴起，第九个灭亡。南燕亡后，中国大地上九国并立：
东晋、后秦、西秦、北魏、南凉、北凉、西凉、大夏、北燕。
二月二十六日，刘裕率军南归。
后来，刘穆之向刘裕告密，说是韩范、封融阴谋造反，刘裕于是将他们诛杀。
衣赐履说：韩范、封融这样的人，也不放过，刘老虎确实狠。
司马光曰：晋朝自从南渡以来，国势不振，戎狄异族，在中原横行无忌。刘裕以王师平定华夏东部地区，不趁此时机礼贤下士，旌表俊才，安抚百姓，宣扬祥和之风，清除污秽之政，使士人望风响应，遗民翘首盼望，反而大行屠戮，以泄一时之愤。看他的所作所为，连苻氏和姚氏都不如，这也正是他不能平定四海，完成统一大业的原因。这难道不是他虽有智勇而无仁义的结局吗！
衣赐履说：我读刘裕，确实觉得这家伙在人品上确实不咋地，但毕竟，从东晋到宋齐梁陈，三百余年，刘裕大约是唯一一个打到北方，灭掉少数民族政权的汉人，司马大爷多多少少也应该赞许两句吧？然而，不但没有，居然说这厮连氐人和羌人还不如，颇让我有些诧异。想了半日，突然回过味儿来，司马光姓司马啊，刘裕夺了他司马家的天下，司马大爷当然要对他口吐芬芳啦，哈哈哈。
简单摆几条南燕灭亡的原因：
一是慕容超轻敌了。他没想到刘裕这么能打，并且，东晋刚刚经过王恭之乱、桓玄之乱、孙恩之乱，可谓内外交困，慕容超或许想过被北魏、后秦所灭，但绝没想过会被内部千疮百孔的东晋所灭。
二是运气确实不好。后秦和北魏，特别是后秦，不会愿意看到南燕被东晋灭掉，奈何后秦被刘勃勃暴揍，自顾不暇，实在没有余力解救南燕。
三是综合实力不够。南燕实际的地盘儿，差不多也就是今天山东省那块儿，战争资源有限，迟早要被别人灭掉。
四是刘裕准备工作充分。刘裕不但有针对性地制订了战法，完全压制住了鲜卑人的骑兵，而且，刘裕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儿，咬住就绝不松口，比那个稍微受挫就准备撤退的桓温强太多了。
彩蛋：
谢安有个侄孙叫谢裕，跟刘裕同名，后来为避刘裕的讳，称他的字，为谢景仁。
虽然说世家大族大多瞧不上刘裕，但这个谢景仁却对刘裕青眼有加，刘裕当权之后，重用谢景仁。刘裕北伐南燕时，安帝司马德宗的老弟、琅邪王司马德文是大司马，司马德宗大约是没有儿子的，司马德文很有可能成为皇位继承人。司马德文各方面能力素质，远超司马德宗，刘裕就担心自己率军北上之后，司马德文跟京城搞事情就不妙了（高祖深以根本为忧）。于是，刘裕任命谢景仁为大司马左司马，全权负责大司马府事务，右卫将军，加给事中。
也即是说，大司马、琅邪王司马德文，完全在谢景仁的控制之下。
刘裕确实是玩儿政治的高手，即使他不在朝廷，朝廷也是他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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