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通鉴》遇见纪检干部】
上栗子。
拓跋珪攻打后燕时,收纳了清河(山东省临清市)人崔宏。这位崔爷,清河崔氏,学问巨大,名声巨响,拓跋珪时不时向他请教历史掌故啊,国家制度啊,理政原则啊,等等重大问题,崔宏总是能够当当当说得拓跋珪非常解渴。有一次,崔宏为拓跋珪讲《汉书》,讲到娄敬(刘敬)劝汉高祖刘邦将鲁元公主嫁给匈奴单于一节时,拓跋珪心有所动,感叹沉吟了很久。之后,拓跋珪作了一个决定:
从此以后,所有公主都必须下嫁宾附之国(部落),朝臣子弟,不管是出身豪门大族,还是浑身盖不住的才华,一律没有迎娶公主的资格。
公元399年,原匈奴部落首领刘卫辰的儿子刘文陈,归降北魏。拓跋珪把一个同族的女儿嫁给他,任命为上将军,赐姓为宿。
衣赐履说:之前我们讲过,拓跋珪和刘卫辰是有国仇家恨的,刘卫辰的另一个儿子刘勃勃后来建立大夏,一直与北魏为敌。拓跋珪将同族的闺女嫁给刘文陈,显然不是成全他们之间的爱情。北魏本有宿六斤氏,后改为宿氏,将刘文陈纳入宿氏,是将其与刘氏切割开来。
一般人听了汉匈和亲的故事,无非唏嘘几声,至多争论几句是不是丢了我大汉族的脸而已。而拓跋珪是不会考虑“丢不丢脸”这种低端问题的,既然嫁公主能够拉拢、团结其他部落(甚至政权),成本低,效益大,为什么不干呢!于是,他就把这个事儿作为一项制度加以落实了。
这,算不算是学以致用?
上一回我们讲的子贵母死制度,汉武帝那句“子弱母壮,必乱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是,除了我们以前讲过的孙权,偷偷摸摸学了一把(详见拙文《孙权托孤:子弱母壮,必乱天下》),就只有拓跋珪真拿来用了,而且,作为一项制度落实了百多年。
拓跋珪的学以致用的能力,不用再渲染了吧?
这样,我们就知道,拓跋珪这个人,不但学习能力强,而且只要他认为值得效法,就会以制度的形式加以落实。
循着这个思路,我们来对他作一些观察。
《魏书·太祖纪》载,公元399年,三月,拓跋珪下诏令,设置五经博士,增加国子太学生三千人。
《魏书·官氏志》载,公元399年,诏令五经诸书各置博士,国子学生定编三十人。
《通鉴》取了三千之说,司马光大爷真是自嗨得可以!彼时,北魏草创,四境战火,万机待理,即使拓跋珪有那份儿闲情逸致,也没那个条件诶。
《北魏政治史》作者张金龙先生认为,太学和五经博士的设立,表明汉族士人的政治主张为北魏统治者所采纳,并且体现到文化传播中去,为拓跋鲜卑及汉族官僚子弟提供了受教育的场所……太学(后改为中书学)后来继续发展,并为北魏王朝培养了不少人才。
衣赐履说:我理解,拓跋珪兴儒学,倒未必是他喜欢儒学。随着地盘的扩张,治下的汉人大幅增加,对这些人怎么管理?怎么为我所用?怎么防止他们造反?
对了,设置博士和太学,任用汉人做官,让他们在仕途上有盼头儿,在精神上产生满足感——不是落后蛮族征服了我们,而是我们用儒学征服了落后蛮族——在这种心理作用下,汉人士大夫做北魏的官,就不会那么害臊了。
对拓跋珪而言,儒家的忠君思想,实在是太合朕的胃口啦!
有次,拓跋珪问博士李先(本名李宏,避孝文帝拓跋宏讳,改为李先)说:
天下什么书最好,可以补益人的神智?
李先说:
只有经书。三皇五帝治理国家、教化人民的经典,可以补益王者神智。
拓跋珪说,天下的书籍,一共有多少?我想收集书籍,该怎么办呢?
李先说:
伏羲创立制度,帝王们代代相传,一直到今天,各种历史书籍,天文谶纬之书(世传国记、天文秘纬),不可计数。如果陛下确实想要,那就让各州郡县收集后呈送中央好了,这个事儿并不困难。
于是,拓跋珪下令地方搜索、收集书籍,全部送到平城(北魏首都,山西省大同市)。
胡三省注:拓跋珪之崇文如此,而魏之儒风,直到平定凉州之后,才开始振作,大概是因为拓跋部有尚武之风,虽然其君主有崇文之意,也不能改变。呜呼!平凉之后,儒风虽振,而北人胡服,一直到孝文帝迁都洛阳之时,都没能完全改进诶。用华夏文化来改变夷狄就这么难吗(用夏变夷之难如是夫)!
衣赐履说:讲真,我觉得老胡是一厢情愿了。拓跋珪是什么人?他会那么崇尚儒家学说吗?拓跋珪行事的原则是,这个事儿能不能带来好处,有好处就干,没好处就不干。拓跋珪的时代,是看谁拳头硬、谁出刀快的时代,不管是打别人,还是被别人打,总不能派三千儒生上阵朗诵《论语》来退兵吧?胡三省作为南宋遗民,有此感叹,可以理解。
需要指出的是,博士李先,是个大神级别的人,“少好学,善占相之术”,他所说的书籍,更多的是“世传国记、天文秘纬”之类的神秘学问,拓跋珪对这类东西,比对儒家经典,兴趣要大得多。
拓跋珪认为,后燕之所以败亡,是由于慕容垂让儿子们分居要职、权柄外移、分散而造成的;本来,风俗敦朴,大家都没啥欲望,这种状态最好,切不可开启巧诈之心(嗜欲寡少,不可启其机心),而慕容垂却引导他们机巧谋利,实在是大错特错。
博士公孙表忖度拓跋珪的心意,呈上《韩非书》二十卷,拓跋珪大为高兴。
拓跋珪确实是玩儿政治的高手,儒家那套,只是表面,法家的东西才是内核。
拓跋珪建立了两套制度。
一是循行制度。公元398年,八月,派使者循行郡国,举奏违法的地方官员,拓跋珪亲自处理有关人员;公元400年,正月,下令有关官员分别循行州郡,观民风俗,察举不法;公元401年,二月,派遣使者循行州郡,听察辞讼,纠劾不法。
显然,循行制度,对拓跋珪掌握地方情况、了解地方官员治绩非常有效。
二是候官制度。吏部尚书崔宏“通署三十六曹,如令仆统事,深为太祖所任”,“势倾朝廷”,即使如此,“太祖尝使人密察”。公元407年,八月,有密探(候官)奏报司空庾岳衣服鲜丽,行止风采,有似人君。拓跋珪下令将其诛杀。公元408年,有人举报,大臣莫题倨傲,行为举止,有如人主。拓跋珪下诏,命其自杀。
史书上没有“循行制度”和“候官制度”的说法,我给起的名。强势的君主,都有控制臣下的欲望,最有效的手段就是掌握他们的把柄,循行和候官,非常好使,但也非常恐怖。
拓跋珪对大臣相当暴虐,不过,凭心而论,他对老百姓还是不错的。《魏书·刑罚志》载:
拓跋珪从小饱尝艰辛险阻,对民间的情况十分了解。上位之后,对老百姓非常宽厚。平定中原之后,特命有关人员,削减严刑苛法,简化律令,处罚从轻,得到老百姓的拥戴。但是,对大臣犯法,拓跋珪从来不姑息,特别是在晚年,拓跋珪身体欠佳,用刑颇为滥酷。
建立了国家,就得有一支干部队伍。拓跋珪刚复国时,用的还是游牧部落那套干部体制,以长孙嵩为南部大人,叔孙普洛为北部大人,又设置了主管王宫安保工作的都统长,管理禁中干部的幢将,负责外交事务的外朝大人,再七七八八任命一些个大小头领,干部队伍就够用了。
但是,随着军事上的胜利,地盘儿大了,人口多了,不同的生存模式之间,势必产生剧烈碰撞,之前的干部队伍不但数量不够用,而且,管理模式、理念也必须有大的改变(进)。
公元395年,北魏对后燕取得参合陂之战的巨大胜利,其他不论,仅文武将吏就俘虏了数千人,换句话说,干部队伍凭空增加了数千人,你怎么安排?
公元396年,九月,北魏建立政府的中央机构(台省或曹省),设置百官,封拜公侯、将军、刺史、太守,尚书郎以下职位,全部由读书人(文人)充任。
衣赐履说:《北魏政治史》作者张金龙先生认为,拓跋珪从俘虏中擢升了贾彝、贾闰、晁崇等有才之士,并命他们制定了新的干部任用制度,一方面要在新占领区实施州郡制度,另一方面要任命旧有贵族官吏和归降的后燕文臣武将。随着统治区域的扩展和统治阶层成员的急剧增加,原有的部落体制已经无法适应形势的需要,对于大量归降的汉族士人而言,部落体制也无法接纳。这次创制,在北魏政治制度演进中占有最为重要的地位,是从无到有确立起中央以曹省(尚书省)为核心、地方以刺史太守为核心的各级官僚制度,同时也确立了五等爵制度。这次制度创设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北魏以后的所有制度变革都是在此基础上进行的。
公元398年,十一月,拓跋珪下诏,命吏部郎邓渊典官制、立爵品。十二月,置八部大夫、散骑常侍、待诏管官。其八部大夫于皇城四方四维面置一人,以拟八座,谓之八国。常侍、待诏侍直左右,出入王命。
衣赐履说:所谓四方四维,就是东南西北四方,再加上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维。一般而言,距京城五百里属京畿范围,我理解,拓跋珪这次任命的八部大夫,应该由高级鲜卑贵族担任,各管理四方四维五百里范围内的政务。但具体如何行政,实在没有头绪。
公元399年,三月,拓跋珪将原尚书三十六曹,以及地方官署,重新划分为三百六十曹,由八部大夫主管。吏部尚书崔宏统管三十六曹事,类似于行使尚书令、尚书仆射的职能。
衣赐履说:拓跋珪将三十六曹扩展为三百六十曹,真是不知所谓,我估计司马光老爷子也被弄晕了,又把崔宏抬出来帮助打理尚书事。《魏书·崔宏传》的原文是,及置八部大夫以拟八坐,玄伯通署三十六曹,如令仆统事,深为太祖所任。崔宏通署三十六曹,当是在改为三百六十曹之前的事儿。
公元401年,十二月,恢复尚书三十六曹,每曹设代人令史一人,译令史一人,书令史二人。
衣赐履说:代人令史,应该是指拓跋部同族的人,当为每曹的一把手。既然设置了译令史,则说明,鲜卑语和汉语,大约是并行于北魏行政体系内的。
公元405年,拓跋珪将爵位分为王、公、侯、伯四等,王封大郡,公封小郡,侯封大县,伯封小县(《魏书·官氏志》上是王、公、侯、子)。
公元405年,二月,拓跋珪撤销了尚书三十六曹,又设武归、修勤二职,武归类似于郎中,修勤类似于令史,分别主掌省务。
公元406年,正月,拓跋珪下诏令,每个州设置三个刺史,每个郡设置三个太守,每个县设置三个令长。因为上有刺史,下有令长,所以太守职务虽置,但并没有上任。
衣赐履说:《魏书·官氏志》载,制诸州置三刺史,宗室一人,异姓二人。意思是,三个刺史中,有一个必须是宗室,另外两个,则为异姓。我理解,州刺史太过重要,必须有宗室坐镇;另外两个,大约是副职,各管一摊儿。
但不管怎么说,三刺史、三太守、三令长制,还是让人费解。三十六曹变三百六十曹又变回三十六曹又撤销,让人晕菜。
拓跋珪在设计官职名称时,蛮有意思。比如,在各曹之间传递文书的职员,命名为凫鸭,取其飞行迅疾之意;再如,执掌侦察刺探的官员,命名为白鹭,取其脖子长看得远之意,呵呵。
讨论北魏,讨论拓跋珪,离散部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因为,北魏与其他少数民族政权一个最根本的不同,就在于此。
所谓离散部落,就是指定居住区域,将被征服或主动归附的部落或政权的人口固定于此居住,成为以务农为主要生活方式的编户齐民的制度。
包括三个要件儿:第一,固定区域居住,不许跟以前一样到处乱跑;第二,所有人成为编户齐民,就是从政府不能确切掌握的游牧人员,变成政府能够掌握的、有户口的老百姓;第三,部落首领与部民之间,不再有人身依附关系,或者说,不再有天然的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
我个人认为,第三条是离散部落的灵魂。
为什么呢?
当初,后赵石虎统一了中国北方,对各少数民族,也都实施了迁徙定居的政策,氐人苻氏居于枋头(河南省淇县东南淇门渡。枋读如方),羌人姚氏居于滠头(河北省枣强县东北。滠读如摄)。
石虎死后,苻氏建立前秦。
前秦对羌人姚氏、慕容鲜卑,也都如法炮制,但淝水之战后,这帮家伙全反了,前奏灭亡。
也即是说,部落首领与部民之间,只要存在人身依附关系,你不管把他们迁到哪里去,他们说造反就可以造反,前秦帝国危于慕容鲜卑,天王苻坚死于羌人姚苌之手。
对这一点,拓跋珪看得很清楚,所以,他的离散部落,必须斩断部落首领和部民之间的关系。拓跋珪的大舅贺讷,对拓跋珪有再造之恩,那也不行,离散部落,就从你们贺兰部下手,分土定居,不许迁徙,部落中人,不管以前当过什么头目,全都编户为平民。大舅同志,老贺同志,拓跋珪对你非常尊重,但是,你手下一个大头兵都没有,你只能跟家里寿终正寝,再也无法扯起造反的大旗。
拓跋珪的这套玩儿法,除了高车部落实在太野,没能彻底实施之外,其他所有的部落,包括拓跋部同族的部落首领,全都按照同样的标准实施。
我们上一回讲到的,被拓跋珪冤杀的族人和跋和庾岳,就是鲜活的例子。和家世领部落,世居五原(内蒙古包头市),被拓跋珪弄到京畿地区的灅(读如垒)北居住,部落生存方式由游牧转变为农耕。庾家以畜牧积累巨万家财,拓跋珪将南宫之地赐给庾岳,打理该地的已经不是原有的部民,而是“家僮”。这都说明,拓跋同族的部落首领们,也与原部民脱离了关系,从随时可以揭竿而起的部落首领,变成了北魏王朝的高级官僚。
也即是说,官位、爵位、钱财,都可以给你,但是,你和你的旧部之间,不可以有半毛钱的关系,如果有,对不起,请吃我一刀。
一般而言,从事农业的编户齐民要比随水草而居的游牧部落便于管理和役使,并且,定居后的部落想要反叛或逃亡非常困难,若干部落想要联合反叛也不大容易。
这,其实就是拓跋珪要离散部落的根本目的。
我们回头审视五胡十六国,基本没有汉人政权,更严谨一点,没有汉人硬打出来的政权。前凉张轨,西凉李暠,北燕冯跋,他们的上位,都有点搭顺风车的感觉,完全不能与前后赵、前后燕、前后秦相提并论。
为什么?
被固定在某一块土地上从事农业生产的人,相较于少数民族游牧部落,闹革命的动力和能力,都相差远甚。
拓跋珪的离散部落,本质上就是让有能力造反的失去造反能力,换句话说,就是要实现少数民族的汉族化。
但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文明程度更高的汉族人,总是受到野蛮的少数民族的欺负。那么,当拓跋珪将少数民族的汉族化完成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哈,当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全面汉化之后,没过多久,北魏就灭亡了。
有点儿像个悖论。
拓跋珪十六岁复国,二十八岁称帝,三十九岁去世,他打残了后燕,打怂了后秦,没事儿就收拾柔然和高车,在建立了一个强大帝国的同时,建立了各种明制度和暗规矩,为北魏的发展奠定了制度基础。
我时不时就仿佛看见,这家伙似笑非笑地对大家说:
朕,是来给尔等立规矩的。
这一回,是衣赐履读通鉴《道武大帝》单元的最后一回,从下一回开始,我们进入一个新的单元——《刘宋代晋》,我们下回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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