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卡尔丘克:接缝
文化
2024-11-08 20:01
北京
一切始于一个清晨,B先生从被窝里艰难地起来,慢慢地踱到浴室。他最近睡得不好,夜里总是醒来,漫漫长夜被分成了许多细碎的片断,像极了他已故去的妻子的珠链,很久以前他在一个抽屉里找到的珠链。他把珠链拿到手里,朽烂的绳子断了,失去了颜色的珠子掉了一地。大部分珠子都找不到了。从那时开始,在那些无眠的夜里,他经常在想,那些圆圆的、没有思想的小生命跑哪儿去了?它们在哪一堆灰尘中安了家?哪条地板缝隙成了它们的生存空间?早晨,他坐在马桶上,看到他的袜子中间有条接缝——两只都有,从脚趾一直到松紧口,有一条整齐的机器缝合线。这只是件小事,却让他产生了兴趣。显然,他不经意地穿上了它,却没注意到这个怪异的现象——从脚趾到脚后跟,再到松紧口有一条长长的缝合线。所以,当他完成了浴室仪式后,径直走到了柜子前面,下面的抽屉里住着他的袜子,黑灰色的一团。他从中随便拽出一只,拉开,举到眼前。这是只黑色的袜子,房间里又很昏暗,所以他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不得不回到卧室去找眼镜,然后才看到,那只黑色的袜子也有这么一条缝。他拽出了所有的袜子,顺便打算一双双地整理一下——每只袜子的接缝都从脚趾到脚后跟,再一直延伸到松紧口。看起来,袜子本来就有接缝,它是袜子理所当然的组成部分,不因袜子的意志而转移。起初他感到很生气,不知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袜子的气。他不记得这种从上到下都有接缝的袜子。他只知道袜头、脚趾处有接缝,而且那接缝是光滑的。光滑的!他把那只黑色的袜子穿在脚上,看起来怪怪的,于是他厌恶地把它扔掉,开始试穿别的,直到累得不行了,他觉得自己喘不过来气了。他以前从没发现,袜子居然有这么一条缝。这怎么可能呢?他决定放弃关于袜子的整件事儿。最近他经常这样做:把那些超出解决能力的事儿小心地存放在记忆的阁楼之中,并决定以后都不再触碰。他开始不嫌麻烦地给自己烹早茶,在里面加了一些对前列腺有好处的草药。他用过滤器滤了两遍茶汤。茶水漏过滤网时,B先生切了两片面包,给它们抹上黄油。自制的草莓酱坏掉了——蓝灰色的霉菌像眼睛一样从罐子里挑衅而傲慢地看着他。于是他吃了只抹黄油的面包。接缝的问题依旧困扰了他几次,但他必须把它当作邪恶的事物对待——就像滴水的水龙头、断了的柜子把手或坏了的夹克拉链一样。处理这些事情超出了他的能力。早餐后,他立即在电视预报上标记了今天打算看的节目。他试着让每一天变得充实,只留下空余的几个小时来做饭和采购。再说,他几乎从没适应过电视节目的强制安排。每次他都坐在扶手椅上睡着了,然后突然醒来,不知道几点了,这时他就试着从电视节目中找出答案。在他买东西的街角商店里,有一个所谓的女经理。她是个身形壮硕的女人,皮肤很白,眉毛又黑又细。当他把面包和肉酱罐头装到袋子里的时候,什么东西触动了他,于是他顺便要了双袜子。“您拿这双无压的吧。”经理说着,递给他一双整齐地包装在透明塑料中的棕色袜子。B先生开始笨拙地将它们放在手中反复看,想要透过包装看到一些东西。经理从他手里拿走袜子,整齐地去掉了包装纸,然后马上拿出一只放在自己精心保养过并贴了人造美甲片的手上,举到B先生眼前。“您看,这袜子没有松紧口,不会勒腿,可以保证血液流通。在您这个年纪……”她开了个头,却没有说下去,因为她意识到,这么提起年纪是不合适的。袜子中间横着一条接缝。“有那种不带接缝的吗?”他一边付钱,一边好像不经意地问道。“您在说些啥啊?这种袜子怎么做得出来。没有缝的袜子怎么做?”于是,他决定不再理会这件事。人变老的时候,很多事情都注意不到——世界在前进,人们不断地想出一些新的、更便利的东西。他没有注意到袜子何时变得与以往不同。好吧,也许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谁也不可能无所不知,他这样安慰自己,回了家。购物车的车轮在他身后发出快乐的响声,阳光普照,楼下的女邻居正在擦洗窗户。他想起来,应该请她帮忙推荐一个帮他擦窗户的人。现在他从外面看着自己家的窗户——它们是灰色的,和窗帘一个颜色。让人觉得,好像这间公寓的主人很久以前就死了一样。他赶紧赶走那些愚蠢的想法,与他的女邻居聊了一小会儿。春天是整理的季节,他不安地感到,应该去做些事情。他把采购来的东西放在厨房的地板上,没换衣服鞋子,径直走进了妻子的房间,现在他在那儿睡觉。他自己的房间用来存放旧电视杂志、各种盒子、空的酸奶杯子和其他一些兴许以后还用得着的东西。他瞥了一眼依旧很漂亮的、女性化的房间,一切还是该有的样子——窗帘合上了,一室淡淡的昏暗,他的被褥整齐地铺放在床上,只有一个角折了起来,就好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光闪闪的餐具柜中摆放着带金色和蓝色装饰带的茶杯、水晶高脚杯和从海边带回来的气压计。气压计上清晰的文字强调了这一事实:海上克里尼察。床头柜上放着他的血压计。床对面有一个大衣柜一直立在那儿,可从妻子去世以来,他很少也很不情愿再去看它。她的衣服还挂在那儿,好多次,他想要把衣服送出去,可至今也没有做到。现在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也许可以把这些东西送给楼下的女邻居,都给她。到时候他就可以顺便问问擦窗户的事情。午饭他给自己煮了袋装的方便芦笋汤——非常美味。主菜是昨天吃剩的烤小土豆,他把它热了一下,喝了点开菲尔酸奶。午饭后B先生都要小睡一会儿,之后他去了自己的房间,忙活了两个小时,整理那些老旧的电视预告。他一周接一周地攒,每年都攒五十几份。所以,大约有四百多期报纸,堆成高低不等的几堆。扔掉它们是一种象征性的清扫:B先生希望今年开始与沐浴仪式一样的清理工作,一年是从春季,而不是日历中的某个日期开始的。他成功地把它们全部搬到了垃圾堆,扔到一个带有“纸”字样的黄色容器中,但他突然感到恐慌——仿佛丢掉了自己的一部分生命,切断了自己的时间和过去。于是他踮起脚尖,拼命地朝里面看,试图找到自己的电视节目预告。但是它们消失在了黑暗的深处。楼梯间里,当他爬上他家所处的楼层时,他短暂地因愧疚而抽泣,然后感到无力,这说明他的血压升高了。第二天早晨,当他吃过早饭,像往常一样坐下来,准备挑出想要看的电视节目并给它们画上标记的时候,圆珠笔惹恼了他。笔落在纸上的痕迹是棕色的,非常难看。他先是想,这可能是纸的问题,所以拿过另一份杂志,生气地在纸张边缘使劲地画圆圈,但圆圈也是棕色的。他意识到,圆珠笔里的墨水因为时间太长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变了色。他很生气,因为不得不中断自己最喜欢的仪式,去找其他的笔来写字。他踱到一个柜子跟前——他和妻子一辈子收集到的好多笔放在这里。当然其中好多都已经不能用了——墨水干了,笔芯里出现了许多气泡。他在这堆笔里找了一遍,直到拽出了两把,回到了报纸边上,他觉得自己肯定能找到一支正常的、能写出蓝色或黑色字迹的笔,哪怕是红色或者绿色的也好。结果一支也不行。所有的笔写出的字,都是大便一样的颜色,又好像腐烂的叶子、地板光亮剂或是潮湿的铁锈的颜色,令人作呕。年老的B先生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只有手臂微微颤动。然后他突然站了起来,砰的一声打开了旧壁柜中的酒柜,他的文件都放在那里。他拿起了靠最外边的一封信,又立即放下。这些以及其他所有文件——账单、提示、清单——都是机打文件。直到想方设法从最底下拉出了一个手写信封,他才绝望地看到,墨水的颜色也是棕色的。他坐在自己最喜欢的电视椅上,伸直了双腿,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边呼吸,一边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始产生各种杂念,这些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上下翻腾,然后他又把它们从脑袋里赶了出去:——圆珠笔墨水中大概有一种物质,随着时间的流逝,会失去本身的颜色,然后变成棕色;——他的眼睛里出现了某种黄斑或是白内障,所以他看到的颜色变了。可是天花板依旧是白色的。年老的B先生站起身,继续给电视节目做标记——管那笔迹是什么颜色。他选中的节目是《二战之谜》和一部有关行星上的蜜蜂的电影。他曾想有个蜂箱。接下来邮票也出了问题。某一天,他从信箱取出信件时发现,信封上所有的邮票都是圆形的。这些邮票带着锯齿,色彩斑斓,有一兹罗提硬币大小。他吓了一跳,一下子燥热起来。他不顾膝盖的疼痛,快速地上了楼,打开房门,鞋都没脱就跑进了那间放着信件的房间。当他看到,所有的信封上,包括旧信封上的邮票都是圆形的时候,他的头开始发晕。他坐在椅子上,开始在记忆里寻找那些邮票的形状。他又没疯——为什么这些圆形的邮票让他觉得如此荒唐?也许他之前没注意到这些邮票。舌头、胶水的甜味,他把这块纸粘在信封上……有时信很厚,信封鼓鼓的。信封是蓝色的。他先用舌头舔一舔封口的胶,然后用手指紧紧地据几下,这样信封的口就粘上了。把信封来回掉几个个儿——是的,邮票是正方形的。这是肯定的。可是现在邮票变成圆形的了。这怎么可能?他用手掌遮住了脸,坐在一种平静的空虚中,这空虚就在他眼皮底下,随时都可能出现。然后他去厨房打开购物袋。女邻居有点忐忑地收下了礼物。她怀疑地看着盒子里精心摆放的丝绸衬衫和毛衣。然而当她看到皮草衣服时,她无法掩饰眼中渴望的光芒。B先生把它们挂在了门上。他们在桌旁坐下,吃了块蛋糕并喝了杯茶,这时年老的B先生鼓起了勇气:“斯塔霞女士,”他用一种非常轻微的声音开始谈话。女人抬起目光,好奇地看着他。她生动的棕色眼睛被深深的皱纹包围。“斯塔霞女士,有些事情不太对劲。您告诉我,袜子有接缝吗?从脚趾到松紧口的那种长长的接缝?”她被这问题问得愣住了,沉默了一会儿,坐在椅子上的身子微微后仰。“您说’是不是一直'的时候,您在想什么?当然一直都有。”“斯塔霞女士,那么圆珠笔写的字是什么颜色?”他又问。“蓝色的,对不对?从圆珠笔被发明以来,写出的字就是蓝色的。”他想要拒绝,因为他不能喝酒,但是他又认为,情况有点特殊。于是他同意了。女人走向壁橱,从酒柜里取出了一瓶酒,仔细地倒了两杯。她的手在微微发抖。房间里一切都是白、蓝两色的——蓝条纹的壁纸,白色的沙发罩和蓝色的沙发抱枕。桌上放着一束蓝白相间的假花。调味酒在他们的口腔里散发出甜味,将危险的词句压回他们身体深处。“请您告诉我,”他小心地开始,“您是否觉得,这世界变了?就好像……”他在找合适的词儿,“我们抓不住它?”“当然,亲爱的,您说的对极了。时光催人,所以会这样。就是说,时间本身并不着急,只是我们不再思考,无法像以前那样抓住时光。”“我们就像旧的沙漏一样,您知道吧亲爱的?我读到过。在这样的沙漏中,沙粒因为经常被倒来倒去而变圆,它们被打磨,这时沙粒就会流动得更快。旧的沙漏总是会快。您知道吗?就像我们的神经系统一样,也已经疲惫不堪,您知道,它累了,刺激飞向它时就像穿过有漏洞的筛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觉得时间流逝得更快了。”“您知道……”他想编个托词,却什么也没想出来,于是直截了当地说,“您听说过长方形的邮票吗?”“或带有壶嘴的酒杯。哦,看吧,就像这里的。之前它们从来没有……”“……要么是向左旋转打开的罐子,要么是时钟上本来指着十二点钟的地方现在显示为零,哦,还有……”他气得说不出话。她坐在对面,双手交叉放在穿了裙子的膝盖上,突然放弃了争论,礼貌而端正,仿佛失去了一切力量。只有微微皱眉的额头表明她这个姿势有点难受。她紧张、失望地望着年老的邻居。晚上,他像往常一样躺到了妻子的床上,从她的葬礼之后,他一直在这张床上睡觉。他把被子拉到鼻子底下,仰卧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心跳。他无法入睡,于是起身把妻子的粉红色睡衣从壁橱里拉了出来。他把它抱在胸前,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小段抽泣声。睡衣帮了他的忙,他睡着了,然后一切都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