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倒数第五天,正在纽约进行的国际棋联(FIDE)国际象棋世界快棋和超快棋锦标赛上,爆出了近二十年来对于国际象棋世界最为意义重大的冲突与争斗。
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简单说来,就是一条牛仔裤引发的退赛。当天是比赛的第二天,按照赛程安排,公开组要举行第六轮到第九轮一共四轮的快棋赛。第七轮结束之后,现今世界等级分排名第一和卫冕冠军的芒格努斯·卡尔森(Magnus Carlsen)被传唤进裁判室,由于他身着的牛仔裤不符合国际棋联对于赛事的着装要求,将对他处以200美金的罚款。赛事的主裁判同时要求卡尔森更换着装,否则他将会在第九轮轮空,默认作负。卡尔森接受罚款,但拒绝更换着装,继续回到棋桌前与同是挪威棋手的阿里安·塔里(Aryan Tari)对弈,并赢下了这一局,随后裁判商讨后决定将卡尔森在第九轮轮空,但仍然欢迎他继续参加明天第十轮到第十三轮的比赛以及后续的超快棋赛。卡尔森一怒之下决定退赛。
我全程在看网络的实时直播,不得不说,现场的情况非常之混乱。这场赛事的主要转播权除了赛事的官方直播,还有挪威央视NRK电视台,同时由卡尔森在今年年底推出的Take Take Take App(以下简称TTT)的平台也全程跟踪了赛事。事件突然的爆发让所有人措手不及,我也只能不停地在NRK电视直播和TTT的油管频道之间切换。在卡尔森走进裁判室之后,第一个消息的版本是,如果卡尔森拒绝换装,他仍然可以下完第八轮,但之后国际棋联将会对他进行强制退赛。随后裁判们和卡尔森似乎又进行了一轮商讨,并将最终的评审权提交到现任的国际棋联副主席、曾经的世界冠军阿南德面前。于是经过阿南德最终的调停之后得出了一个互相妥协的结果:要么卡尔森换装,要么第九轮轮空,但他不会被强制踢出比赛。
但卡尔森依旧面不改色地回到棋桌前下完了第八轮,第九轮公布对阵时,卡尔森遭到轮空,默认输掉了这一局。这时卡尔森主动走到了TTT的摄像机前,做出了以下的采访。
卡尔森在视频中主要描述了以下的经过:目前的赛事成绩不理想,今天的状态不错,参加了一个午餐会议之后急匆匆就来到赛场,也没想究竟穿了什么裤子(从第一天的采访视频可以看到,第一天卡尔森确实穿的是西裤,不是这条牛仔裤)。比赛第二轮过后,他就被通知说,因为着装问题他会被罚款200美元。他说罚款没问题,他认。同时裁判方给予警告,如果不在第八轮之后更换着装,第九轮就不会给他编排对手,默认他作负。
双方就胶着在这个争议点上,卡尔森的理由是,也就剩下最后一轮第九轮的比赛,罚款也罚了,比完第二天他就穿西裤来,这么点事情就拉倒了。但是裁判方说不行,因为着装不规范的俄罗斯棋手涅波(Ian Nepomniachtchi)等人也接到了罚款,在第八轮后选择了服从警告更换了外套,从而继续参加比赛,所以卡尔森也必须换。
视频的3:10开始,卡尔森将他与国际棋联之间的这场冲突拉进了一个更大的语境之下,他说在这场比赛开始前,国际棋联多次“威胁”顶尖棋手,不允许他们参加由卡尔森大力推动的”自由式国际象棋(Freestyle Chess)“比赛。所以在赛前,双方已经有所积怨,他的”耐心从头就不是很足“。同时他也抱怨道,国际棋联似乎已经习惯了(强硬地)推行(enforce)他们的规则,”那么我对此的回应就是,没问题,那么我退出,去你X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Chess.com事后更是将这句话做成了梗图(meme)在各大平台传播。
卡尔森当时可能仍然不知道的是,挪威央视NRK全程直播了TTT对他的采访,他等于是直接在全国直播的央视节目中爆了粗口。自卡尔森成名以来,每年的这个赛事,几乎成为了挪威圣诞节到新年之间(挪威语中12月27号到12月30号这几天有个专门的名词叫romjul)合家欢的直播节目,连续几年挪威央视NRK都向国际棋联支付了一笔巨大的费用购买这场赛事的转播权,同时也会派记者全程驻守在赛场。挪威的现任首相也在去年的12月26日,相当于他们的大年初一,来到NRK的演播室参与卡尔森的象棋比赛直播,而卡尔森也在去年毫无悬念地拿下了快棋与超快棋两个项目的世界冠军。事件冲突到了这个地步,惊呆了演播室里的所有人。
在结束了TTT的采访之后,卡尔森穿上了外套,走到了赛场大门外,遇到了这里等候的NRK记者,并接受了采访。这次的采访是NRK的直播,因而他们全程说的是挪威语。经过了前一轮采访,卡尔森似乎已经平静了一些。视频如下:
前半部分,卡尔森再一次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只是补充了更多细节。“比较有趣的是,中午一起吃饭开会的人,正是自由式国际象棋方面的人,尽管他们和现在这个事件完全没有关系。”卡尔森说。
然后他再一次讲述,中午会开得超时,回宾馆急急忙忙换了衬衫、外套和鞋子,但是没注意裤子。然后就是罚款、被轮空。“这里我觉得他们有点反应过激(litt stor reaksjon),当然按照他们的规则手册,他们确实可以这么做,”卡尔森继续说。
双方都不肯让步,于是他决定退赛。在视频2:22开始,卡尔森再次重复,在一周前,国际棋联方面“威胁”很多棋手,不予许他们参与自由式国际象棋世界冠军的赛事,尽管卡尔森和自由式国际象棋方便提出给予国际棋联经费以及申请他们的许可。
视频2:55处,记者问道,那么你现在就国际棋联完全决裂(ferdig med FIDE)了么?你确定?卡尔森回答道:“就目前的感觉来说,与国际棋联将会是“全面战争”。(Sånn som det føles nå, så er det full krig med FIDE i hvert fall.)”
记者继续问,会不会觉得冲突有点(过激地)扩大化了(koker over)?卡尔森补充说,也不是冲突激化,“我就是觉得心累(det er bare jeg er litt lei, rett og slett)……我已经下了这么多年,现在对于我而言,已经不需要完全不计较条件地坚持比赛,我觉得国际棋联已经习惯于将权力凌驾于棋手之上,这么多年来,他们也从我身上得到了不少好处(de hadde veldig mye nytte av meg også)……当然,从原则上而言,他们也没有犯错,他们遵循了他们制定的规则,那么事情到此也只能如此。”
对于自由式国际象棋,他的希望是能够举行更多的比赛。同时他也还是会继续下快棋和超快棋,只是不是由国际棋联作为主办方。
领导的讲话艺术
卡尔森拂袖而去之后,现任国际棋联的CEO埃米尔·苏托夫斯基(Emil Sutovsky)也接受了TTT以及NRK的采访。苏托夫斯基面对各种问题回答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进退有度,展现了一个如同温和的大家长面对不听话的顽童的宽容的同时,又道尽了一碗水必须端平的苦衷,简直是领导应对公共危机的讲话典范。
苏托夫斯基首先上来就说明,他们以及极力将事件做出一个平和的收尾,给予了卡尔森选择、机会以及足够的时间,但是对于卡尔森,换装变成了一个“原则性问题”, "多少有点奇怪"。规则是各方面共同同意的结果,在舒适和形象上得到了一个平衡。“卡尔森的宾馆,步行距离只有三分钟……我认为对于卡尔森,这可能是一系列因素共同组成的结果:比赛成绩不理想、以及卡尔森他个人对于合作——任何与国际棋联的合作——的普遍态度,”苏托夫斯基说。
在强调规则就是规则,必须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同时,苏托夫斯基开始讲述国际棋联与自由式国际象棋之间的冲突。国际棋联从来不反对卡尔森大力推动的自由式国际象棋的一系列巡回赛,但是从国际棋联的角度看来,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将比赛称为“世界冠军赛”(World Championship)。 国际棋联作为国际象棋的管理机构,不允许任何私人的企业或者团体在国际棋联没有授权和认可的情形下自行组织“世界冠军赛”(World Championship)。
苏托夫斯基强调,国际棋联从来没有“威胁”过任何棋手,但是他指明,包括卡尔森在内的一众顶尖棋手,在参加国际棋联的顶尖赛事时都签署了一份合约,上面说明,在参加国际棋联的比赛之后的四年内,不能参加任何未经国际棋联授权的“世界冠军赛”(World Championship)。言下之意就是,如果自由式国际象棋无视国际棋联,继续开展未经授权许可的世界冠军赛,那么参赛的棋手将面临违约的风险。
在被问到是否国际棋联也受够了卡尔森的时候,苏托夫斯基先避重就轻地说到,卡尔森的退赛完全是卡尔森单方面的决定。从国际棋联看来,整个的判决是卡尔森第九轮被轮空作负,但他没有被强制踢出比赛。在采访的结尾他说到,国际棋联一直都认为卡尔森“身份特殊”,作为主办方多年来满足了卡尔森许多额外的需求,“不是说更进一步(go an extra mile),而简直是更进一万步(a thousand miles)”来满足卡尔森的附加要求。“我想说的是,有时候,如果有人心态上已经积聚了某个决定,比如,像卡尔森这样使用“充满情绪色彩的词汇“,那么,很不幸的是,这种决定往往也会展现在他的行动之中(Sometimes, I mean, if someone is charged with, you know, a decision to, like, [use] the colourful words like he is, it probably exhibits itself in actions, unfortunately so.),“苏托夫斯基说。
苏托夫斯基非常会说话,很多信息传递得非常之隐晦,充满了弦外之音。总之双方的发言如同任何一对积重难返的怨偶,一方说今天的决裂早有苗头,是常年不满的累积,另一方说,今天的事情就事论事,我们要具体情况在具体的框架下讲道理。但如同卡尔森自己所承认的,从国际棋联的角度和做法而言,你可以说他拿鸡毛当令箭,但是他一视同仁地严格执行自己的着装标准,在道理上讲确实没有过错。但是稍有社会经验的人都知道,什么叫领导给你穿小鞋,什么叫制度性的陷阱,什么叫官僚主义的壁垒,无非就是在规则运用上这分寸间弹性的把握。
双方孰是孰非不论,从商业和影响力的角度而言,目前可以完全确定的事实是,卡尔森的出走对于国际棋联是一个重大的打击。网络平台无论从视频还是直播的播放量而言,卡尔森的出场永远都是高流量的保证。许多不下棋的棋迷,也会为了卡尔森而耐下心来,兴致勃勃看几场快棋赛。而国际棋联的这场赛事本身,除了高昂的赞助费依托于卡尔森的名气之外,休息日期间的高价VIP的活动,更是离不开卡尔森的参与。
称霸棋坛整整十年,收齐了全球所有知名赛事的冠军头衔、彻彻底底的大满贯,卡尔森在这些年里不但保持了出色的竞赛成绩,同时更是在商业和金融市场上大施拳脚。在卡尔森宣布即将放开双手与国际棋联缠斗的零点时刻,我们也不妨借此机会,仔细梳理一下这位连续十年等级分人类第一背后的商业与权力版图,看看这个1990年出生挪威人,究竟手上握有怎样的筹码,而敢于与国际棋联公开叫板。
棋坛莫扎特
芒格努斯·卡尔森于1990年11月30日出生于挪威滕斯贝格(Tønsberg)。5岁学棋,13岁获得特级大师头衔,15岁成为挪威国家冠军,并成为历史上入围挑战者赛最年轻的选手,18岁等级分突破2800分大关,19岁成为国际棋联排名世界第一。
2013年11月,卡尔森战胜阿南德,成为国际棋联传统赛制的世界冠军,并在数月后2014年年初和这次“牛仔裤门”(jeangate)相同的国际棋联快棋与超快棋的世界冠军赛中,一举拿下快棋和超快棋的世界冠军头衔。一人同时手握传统赛制、快棋与超快棋三项世界冠军,是全世界从未见过的壮举,而同样“三冠入袋”的壮举,卡尔森又在2019年和2022年两次达成。
诚然棋手前进的每一步都沾满了泪与汗,卡尔森也不会例外。但是单列出以上任何一项成绩,已经是无数特级大师终身难以项背的成就。相较之下,起码在外人看来,卡尔森做来轻松得如同探囊取物。
与其说对手,卡尔森最大的敌人不如说是——酒。奥斯陆人口70万,人际关系是一个非常小的圈子。我曾经耳闻,卡尔森不但酒量好,更是嗜酒如命。但凡在奥斯陆西边富人区的高级餐厅遇到他参加Party,就会发现他酒杯从不离手,烈酒红酒啤酒来者不拒,并且千杯不倒,能从傍晚一路喝到天明。事实上,卡尔森曾因长年酗酒遭遇过严重的状态下滑(详情见前文:2023挪威国际象棋大赛:卡尔森疲态尽显,中村光灵活就业,传统慢棋是否已经穷途末路?),如果你仔细看他接受采访时,每当谈到酒就神情紧张,其后也是靠严格地戒酒重新从低谷走出。
尽管如此,卡尔森依旧是国际象棋的天选之人。2021年,卡尔森参加了一档挪威的搞笑真人秀节目《小木屋内不许笑!》(Ikke lov å le på hytta)。节目的规则非常简单,每个人都要搞笑同时要自己憋笑,把别人逗笑加一分,自己被别人逗笑减一分。众人一见卡尔森,即刻开始疯狂大喊“国际象棋莫扎特!”,卡尔森瞬间破防,大笑不止。此时的卡尔森早已功成名就,回头看来,对于自己一路顺风顺水的象棋职业生涯,想必也是相当志得意满。
在人生的前二十三年,卡尔森已经众多光环加身,在国际象棋界如同恒星般炙手可热,其如火箭般笔直上升的成绩,更是为他同时开辟出了一条隐蔽并且更为庞大的财富路径。要谈论卡尔森的收入,我们需要首先明确一下他收入的来源。作为职业棋手,卡尔森参加比赛的奖金所得,在他保持世界冠军头衔的十年里,每年国际棋联的传统赛制冠军都是大头。仅仅2021年他与涅波在迪拜的世界冠军赛,总奖金额度为200万欧元,其中卡尔森作为胜方拿走了120万欧元,按照今天的汇率大约为911万人民币。除了棋手的奖金收入,卡尔森还有不少赞助商和商业代言。在此之外,卡尔森还在经营自己的公司,同时在金融市场的投资也会产生收益,而我们接下来也会看到,这部分的收益在他的收入中所占的比重也越来越大。
早在2006年,卡尔森就在挪威成立了Magnuschess公司,其中他所有权占比85%,他父亲亨里克·卡尔森(Henrik Carlsen)所有权占比15%。高收入人群成立公司管理自己收入的做法在挪威因为税务方面的原因非常常见,因而这家Magnuschess公司的收入,就可以粗略地视为卡尔森个人的收入。值得指出的是,年仅17岁的卡尔森在注册这家公司的初期,已经靠国际象棋赛事的奖金等等积累了过百万挪威克朗(今天的100万挪威克朗相当于约65万人民币)的资产。
2013年10月,在与阿南德的世界冠军赛开赛之前,卡尔森在奥斯陆注册成立了Play Magnus公司。这家游戏公司推出的app,是基于卡尔森从5岁开始起有记录的上千份棋谱制作出的机器人。玩家可以调整机器人卡尔森的年纪来选择不同的难度。
2019年,Play Magnus集团兼并了chess24.com网站,并于2020年10月于挪威的奥斯陆交易所上市。2013年卡尔森自掏腰包出资12万挪威克朗的Play Magnus公司,在七年之后上市之时,市值暴涨为11亿挪威克朗。
但好景不长,Play Magnus在上市之后,股价曾一度强势上涨,但是集团始终难以盈利,于是在2022年,卡尔森最终将公司以8亿挪威克朗的价格出售于chess.com,其中自然包括chess24.com的网站部分,以及公司的部分债务。而卡尔森在获得收益的同时,手中也得到了chess.com的股权。
根据挪威媒体Nettavisen的统计,从2011年到2021整整十年里,Magnuschess公司——我们在这里约等于卡尔森个人——的收入累计为2.3亿挪威克朗,其中税前纯利润为1.5亿挪威克朗,税后1.2亿挪威克朗,相当于卡尔森在这十年之中,每年在扣除运营成本和税收之后,还有1200万挪威克朗的纯收入。当然,尽管在国际象棋世界这已经是天价的收入,但放眼全球的顶尖运动员,卡尔森十年累计的总和仅仅相当于挪威球星埃尔林·哈兰德(Erling Haaland)现今一年的年薪。同样都是世界级的运动员,项目以及赛道的不同带来的收入差距就是如此地触目惊心。
2022年,由于Play Magnus的出售,卡尔森全年在扣除各项开支前的总营收达到了6470万挪威克朗,一年获得了相当于过去五年收入的总和。
从2019年开始,Magnuschess公司在金融市场上大举投资,在各类基金中投入1200万挪威克朗参与股市的同时,更拿出2000万挪威克朗入股其他公司。如此大手笔的投资,在2020年仅仅一年为卡尔森赢得了4470万挪威克朗的金融市场收益。
根据挪威财政最新公布的信息,2023年卡尔森的Magnuschess公司总收入为2700万挪威克朗,其中金融市场的收益达到了880万挪威克朗。
在这十几年内,卡尔森每年有节制地从公司拿出一定的分红作为自己个人的收入,并在奥斯陆购入了两套房产。他首先于2015年在奥斯陆西边传统的富人区Holmenkollen购入了一套价值2000万挪威克朗的别墅,这个别墅的价格在今天已经远远超出了当年的售价。2020年,卡尔森又在奥斯陆市中心最为繁华的Tjuvholmen区域,相当于北京的西单王府井,购入了另一套价格约2000万的公寓。这些年卡尔森在chess.com等等平台参加网络象棋大赛时,就是身处于这所公寓之中。根据挪威报纸VG根据截止2022年目前最新的个人收入税收的估算,Magnuschess公司之外,卡尔森个人在挪威国内的总资产约为1.02亿挪威克朗,相当于6600万人民币。
来自硅谷的青睐
卡尔森身价的不断飞升,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与硅谷的一众投资大佬相从甚密的过程。早在2014年,卡尔森在美国推广国际象棋并寻求投资者的活动中,就在俄裔以色列籍亿万富翁尤里·米尔纳(Yuri Milner)的家中与Facebook的创始人与CEO扎克伯格下棋并共进午餐。
米尔纳早年曾在俄罗斯首富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手下的梅纳捷普银行工作,后决定自己开创公司投资互联网。今天,通过手下的DST Global公司,米尔纳投资了Facebook、Airbnb、推特、京东、小米、阿里巴巴等等一系列互联网公司。由于其物理学的教育背景,米尔纳更是联合马云以及扎克伯格,共同成立了突破奖基金会,自2012年给数学、基础物理学以及生命科学等学科颁发奖项。
值得一提的是,2004年的俄罗斯首富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于2003年遭到当局逮捕,2005年被判处九年监禁,2010年被追加偷窃罪加刑至十四年,后减刑为十年十个月。2013年,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得到俄罗斯总统普京的特赦,获得自由后首先飞往德国柏林,现定居瑞士。2024年1月,霍多尔科夫斯基再次遭到俄罗斯通缉。
挪威的报纸普遍将米尔纳称为“卡尔森的朋友”(Carlsen-venn),只因卡尔森每次关键性的商业举动背后,几乎都能看到米尔纳的身影。2022年1月,米尔纳为当时的Play Magnus集团注资1000万美元,约9000万挪威克朗,而2022年年底卡尔森完成了将公司向chess.com的出售。
2024年10月,卡尔森重磅推出Take Take Take,其背后的几位重量级的硅谷投资人包括彼得·蒂尔(Peter Thiel), Snapchat的杰克·布罗迪(Jack Brody),Breyer Capital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吉姆·布雷耶 (Jim Breyer)以及米尔纳。
彼得·蒂尔,德裔美国投资人,曾共同创立了PayPal,Facebook第一位外部投资人,更是美国总统特朗普第一届选举的赞助人。但是对于特朗普的第二次参选,蒂尔表示不会再次投资,尽管他“接到了特朗普的电话,要求一个一千万美元的礼物”。在特朗普的第二次参选时,蒂尔被美国媒体普遍称为“创造了美国副总统万斯(JD Vance)的男人”。因而在卡尔森获得蒂尔投资时,挪威报纸曾采用《选择了卡尔森,而非特朗普》这样耸动的标题来吸引人的眼球。
就连卡尔森大力推动的“自由式国际象棋”,其背后也有着来自硅谷的投资。2024年2月,德国商人扬·亨利克·比特纳(Jan Henric Buettner)在其手握的波罗的海沿岸豪华度假村魏森豪斯(Weissenhaus)举办了自由式国际象棋GOAT挑战赛。全球顶尖的八名选手参加了比赛,其中包括中村光、法比亚诺·卡鲁阿纳以及丁立人,目的旨在挑战被称为GOAT(最伟大棋手)的卡尔森。卡尔森再次夺冠,并保住了其GOAT头衔。
2024年7月,卡尔森与比特纳共同宣布,两人获得了来自硅谷私募Left Lane Capital总计1200万美元的投资,将用于在全世界各个大洲举行六到八场高规格的自由式国际象棋巡回赛。目前按照卡尔森与比特纳的计划是,成立一个25人左右的高端棋手俱乐部,在全世界各大知名城市如巴黎、纽约等展开自由式国际象棋的比赛。庞大的奖金池、高规格的比赛、新颖有趣的赛制,吸引了很多关注和棋手的注意。组织方甚至透露出想要创造出“自由式国际象棋世界冠军”的头衔来组织这一系列比赛,于是就在这里与国际棋联发生了前文所述的摩擦与龃龉。
2024年年末,卡尔森带来的最后一个重磅消息是,卡尔森被指定为电子竞技Esports世界杯国际象棋的全球大使,这也是国际象棋第一次被纳入Esports世界杯的赛事当中。比赛将采取10+0的计时赛制,于2025年7月31日到8月3日,16名选手在沙特阿拉伯的首都争夺总计150万美金的奖金池。而整个Esports世界杯背后的赞助方之一,其实是沙特阿拉伯的主权基金。
值得注意的是,卡尔森能够获得来自德国、美国的投资,甚至将自己的商业形象延伸到中东地区,其背后的大背景根植于网络国际象棋的兴起。自从疫情开始,网络国际象棋在西方世界的用户数量迎来了爆发性的增长,尤其是短时赛制的快棋与超快棋,更是由于其高度的观赏性收到欢迎。而卡尔森凭借其精湛的技术、稳定的表现以及长时期面对同辈棋手的绝对统治,更是收到了网络的欢迎。
国际象棋界一直流传着一个玄学传说,即在第一位世界冠军之后,每五位世界冠军将会为国际象棋带来深刻变革。卡尔森作为无可争议的第十六位世界冠军,遇到了计算机和网络象棋的兴起,确实为国际象棋注入了新的活力,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比起找赞助商、组织比赛、棋手获奖这种传统的运营模式,网络象棋给了棋手们更加广阔的空间与更加多元的收入方式。同时,国际象棋的商业化网络推广,将会为棋手带了更多比赛和更多收入,棋手们的待遇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中村光曾经抱怨过,国际象棋作为一个零和游戏,棋手之间惯于互相猜忌,难以抱团。卡尔森作为名副其实的国际象棋世界第一人,在拿走大块蛋糕的同时,还是在努力把蛋糕做大,从这一点而言,卡尔森对于推广国际象棋功不可没。当然其本人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相当丰盛的经济回报。
现在的卡尔森,早已在各个采访过透露过,自己可能已经经过了巅峰期,作为顶尖棋手的时间所剩无多。Take Take Take刚刚推出之时,为了造势与吸引用户,卡尔森亲自上阵,与中村光以及列维·罗兹曼 (Levy Rozman),三位在互联网上呼声最高的“国际象棋网红”复盘点评丁立人与古凯什(Gukesh D)世界冠军赛的对局。
我看了好多次卡尔森的复盘,整体的感觉是,他并没有打算特别照顾普通观众的棋力层次,而是真的讲了很多更加深入的洞察。这种讲法可能会让很多初学者觉得吃力,但是特级大师们却觉得收益良多。到了整个比赛的最后一局,丁立人的一步漏算,不但输掉了棋,更是丢掉了世界冠军的头衔。
总结整场比赛,卡尔森直言,双方下得都不怎么样,古凯什没他预想的下得好,丁也没有他预想的下得那么糟。随即向中村抛出了一个“老哥你上你也行”的笑容。这一刻,我忽然又产生了一种西方社会的既视感:成名已久的欧美人作壁上观、指点江山,心里最重要的念想是要留下自己的对后世长久的影响力(legacy),印度人正在快速崛起,蜂拥而至,而一生辛勤的东亚人,还在兢兢业业地磨练自己的技能,希望在整个权力结构之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新与旧之争
卡尔森因牛仔裤而退赛的消息很快引发了舆论海啸。国际棋联主席阿尔卡季·德沃尔科维奇(Arkady Dvorkovich)从俄罗斯远程介入调停,在快棋赛结束之后、超快棋赛开赛前24小时,卡尔森最终出面表示,将回到赛场参加超快棋世界冠军赛。
事情出现了180度大反转,为了说明情况,卡尔森再次出面Take Take Take的油管频道,接受列维·罗兹曼的独家采访。说实话,平静的卡尔森是一个非常糟糕的采访对象,全程讲话支离破碎,几乎在喃喃自语,远不及他勃然大怒的时候那般清晰流畅。
从他磕磕巴巴的讲话之中,我们可以总结出以下几个要点:第一,他首先将炮火集中在国际棋联CEO埃米尔·苏托夫斯基、阿南德以及做出决定的主裁判身上。卡尔森声称,由于德沃尔科维奇身在俄罗斯,以及俄美之间的时差,整个国际棋联“没有一个话事人(No adult in FIDE)”。主裁判只懂得生硬地理解规则,阿南德作为副主席毫无作为,两人“统统都不称职”。而最糟糕的还是苏托夫斯基,和他打交道从来都不是一个愉快的过程。相反国际棋联主席德沃尔科维奇却是一个言而守信的人,可以与之讲道理。
第二,卡尔森透露出,由牛仔裤引申出来的国际棋联与自由式国际象棋的争执,已经在与国际棋联主席德沃尔科维奇进行商讨,关于他们具体谈论了什么,今后进展如何,卡尔森没有详谈。
第三,根据卡尔森的讲述,在退赛当天,他原本打算一怒之下买机票飞走,却被他爸爸亨里克劝住。他爸爸认为,目前的争执还仅限于卡尔森与CEO苏托夫斯基,而国际棋联主席德沃尔科维奇在俄罗斯起床之后,应该会有所反应。卡尔森最后提到,最后的决议是他与德沃尔科维奇,以及赛事的主要赞助商蒂穆尔·图尔洛夫 (Timur Turlov)共同会面达成的。国际棋联背后的主要赞助商之一图尔洛夫究竟是何方神圣,我们接下来会详细说来。
挪威央视NRK在直播中连线国际棋联主席德沃尔科维奇,进行了一个简短的采访。比起国际棋联CEO苏托夫斯基,德沃尔科维奇的态度与语言要柔和许多。德沃尔科维奇首先对于卡尔森关于国际棋联各位官员不称职的言论表示了反对,维护了国际棋联各位高层的立场。其次,德沃尔科维奇表示没有因为卡尔森的回归而给予他更对其他的承诺或条件,全部的会谈都仅限于修改国际棋联的着装规范。
于是,双方似乎在最后达成了共识:国际棋联表示会对着装规范进行更加灵活的解读和要求,而卡尔森则表示“肯定会穿着牛仔裤进行比赛”。卡尔森言之凿凿将与国际棋联爆发的“全面战争”,似乎也在德沃尔科维奇的斡旋下偃旗息鼓。
争执的背后,牵扯出的却是目前国际象棋世界盘根错节的权力结构,这一点我们从图尔洛夫的介入就能窥到端倪。蒂穆尔·图尔洛夫1987年生人,俄裔哈萨克斯坦富豪,是位于哈萨克斯坦首都阿拉木图券商Freedom Holding的创始人。图尔洛夫于2009年毕业于莫斯科航空学院经济系,但早在2005年在校期间,图尔洛夫就已经在俄罗斯Uniastrum Bank银行分支机构从事美国股市的投资工作。2008年,图尔洛夫创建了Freedom Holding,专注于美股市场的证券经纪服务。截止到2024年,Freedom Holding已经在22个国家建立了分支机构。
按照网络报纸The Insider的说法,在俄罗斯,Freedom Holding一项最主要业务是,其旗下的银行可以帮助俄罗斯人办理可以在境外使用的信用卡。The Insider是由俄罗斯独立调查记者罗曼·多布罗科托夫(Roman Dobrokhotov)发起的针对俄罗斯的新闻网站,其中有较多批评当局的内容。根据The Insider的内幕消息,国际棋联每年有接近一半的运营收益来自于像图尔洛夫这样的赞助商,而图尔洛夫本人也在2023年就任哈萨克斯坦国际象棋协会主席。
2023年,丁立人与涅波世界冠军赛的赞助迟迟无法就位,在比赛即将开始的几个月前,图尔洛夫手下的Freedom Holding出资200万欧元赞助费,将比赛定于哈萨克斯坦的阿斯塔纳。Freedom Holding在此后又赞助了多项国际棋联的重要赛事。按照The Insider的说法就是,如果想要给俄罗斯势力下“老钱”的代表画一张脸,那么这个人就是图尔洛夫。
2023年年初,丹麦国际象棋特级大师、同时也曾经是卡尔森教练的彼得·尼尔森(Peter Nielsen)在推特上与国际棋联CEO苏托夫斯基展开了一段骂战。他们争执的核心就在于,苏托夫斯基认为国际象棋正在全面兴起,得到了很多关注和资助。而尼尔森则对此不以为然,认为真正兴起的是以chess.com为首的市场化的网络国际象棋,而国际棋联组织的传统赛制依靠的,还是来自图尔洛夫这些人管理的“俄罗斯寡头的脏钱”。
这次卡尔森与国际棋联的争执,在某种程度上,首先暴露出来的正是来自的网络国际象棋的“新钱”取代“俄罗斯的老钱”的权力交替的过程。国际棋联长久以来被许多网络用户抨击为“退休老干部俱乐部”,指责其赛制老旧,制度陈腐,无法跟上网络时代的需求。随着以chess.com为首的网络平台的兴起,国际棋联面临日益增长的危机感,害怕在网路时代失去管理机构应有的话语权与合法性。
值得一提的是,按照The Insider的爆料,自德沃尔科维奇于2018年上任国际棋联主席一职后,国际棋联的整体预算从2016年的300万欧元,暴涨到了2023年的1800万欧元,其中俄罗斯势力之外的资金成为了资助的主要组成部分,而找到这些来自以色列的资金的功臣之一,正是就任国际棋联CEO的苏托夫斯基。
“高傲的坏男孩”
于2024年跨年夜结束的国际象棋超快棋世界冠军赛闹剧不断,但其中引发最大争议的,恐怕还是卡尔森比涅波共享冠军的结果。在卡尔森与涅波的决赛中,双方先是在决胜局中2比2战平,后在三盘突然死亡局中全部作和。这时卡尔森向涅波提议共享冠军头衔和奖金,涅波同意之后,两人向国际棋联申请,最后得到国际棋联主席德沃尔科维奇的批准。这也是国际象棋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双人共享的单人项目的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头衔。
如果说在牛仔裤事件中,国际象棋圈内的各路特级大师大多数还是支持卡尔森,那么共享冠军的结果一出,得到却是圈内几乎所有大师的反对和嘲讽。首先需要指出的是,同时在场内竞技的还有来自中国的居文君与雷挺婕。两人也是在前四局打平,一直下到第六局才分出胜负。比起卡尔森下了七局就喊累,非要共享冠军,两位中国姑娘不骄不躁地继续下棋、良好的竞技风范在事后得到了广泛的好评。居文君也依靠加冕这个冠军达成了传统象棋、快棋、超快棋的女子世界冠军的三项大满贯,成为继大波尔加——苏珊·波尔加以及卡尔森之后的历史第三人,也是目前女子国际象棋不折不扣的第一人。
现场实时直播的中村光,在听到卡尔森对涅波共享冠军的提议后,便开始大叫不好。根据他的分析,面对卡尔森的提议,国际棋联不论如何应对,都只会产生三种结果:第一,国际棋联拒绝,然后涅波输棋,那么事后众人肯定会认为是卡尔森搞心理战的小伎俩;第二,国际棋联拒绝,卡尔森输棋,这肯定不是卡尔森想看到的;第三,国际棋联同意,然后整个国际象棋运动沦为笑柄。以上三个结果,哪一个都不理想。
事实上,卡尔森最大的错误在于,由选手主导的共享冠军提议,在剥夺了观众观赏两强殊死搏斗的终极之战之余,更让人产生了一种强烈不适的、类似“逼宫国际棋联”的越界感。卡尔森在赛后采访中提到,他先赢下两局,后涅波顶住压力油连扳两局,他觉得”他们都配得上这个冠军“。社交媒体上就有人提出,如果今天不是卡尔森,而是居文君或者雷挺婕做出这种举动,恐怕整个中国国际象棋协会都会被国际棋联禁赛。这也是”牛仔裤事件”后,卡尔森可能或多或少迟早要面对的舆论反噬,只因他将国际象棋幕后的权力斗争就这样赤裸裸地搬到了幕前。而在共享冠军事件中,他甚至延这种权力的不平等毫无顾忌地延伸至棋盘之上,影响了国际象棋竞技本身的纯粹性,这也是他这一举动引来国际象棋界普遍不满的原因。
随着事件的继续发酵,花絮视频层出不穷。在一条视频中,卡尔森在和涅波等待国际棋联最终决定时——据卡尔森说是“开玩笑”,卡尔森对涅波笑着说,“如果他们(国际棋联)不同意,我们反正就一直短和”,涅波笑笑没有说话。这被众多网友认为是卡尔森“操纵比赛结果”的证据。遭到卡尔森回归宣言无情炮轰的国际棋联CEO苏托夫斯基接连发推,表示这件事还没完,暗示国际棋联有可能会追究下去,又被网友嘲讽为“会叫的狗不会咬人”。
无论这样事情的结果如何,对于卡尔森也注定不会是一个愉快的体验。一向在推特上颇为高冷的他,也一股脑发了一条长推,解释视频之中的说法只是玩笑,而并非操纵比赛结果。事情最终的走向究竟如何,我们还无从知晓。但是可以清楚的是,经过这一系列决裂到回归,卡尔森与国际棋联之间所暴露出来的嫌隙以及其背后权力格局的变化,将注定不会如此简单地消弥和歇止。这短短一周接连不断的重大新闻,也将对国际象棋的未来带来重大而深远的影响。
写到结尾,我不禁想起2018年卡尔森在圣彼得堡街头录下的一段说唱(rap)。此时的卡尔森志得意满,刚刚在两周前在与法比亚诺·卡鲁阿纳的世界冠军赛中成功卫冕传统赛制的世界冠军头衔。他在rap里说到:“卡尔森走进大楼里,所有一切都就位……我就是国际象棋高傲的坏男孩(Jeg er sjakkens arrogante bad boy)”。这么多年过去,卡尔森的身份变了又变,从声名鹊起的天才少年,到功成名的世界冠军,到网络国际象棋的商业化代言人,以及现在科技公司的投资者和创始人。但起码在国际象棋的世界里,卡尔森却又似乎心性未变,依旧保持了他“高傲的坏男孩”的本色。他的背后盘结着一张庞大而精密的财富与权力的网格,但他应该明白——不论他怎样的才华横溢与心高气傲,他自己本身也不过是这权力动态均衡的游戏当中的一枚棋子。
点击视频,感受来自2018年的卡尔森的魔音攻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