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平1945年】枣花盛开的季节

文摘   2024-11-26 00:00   河北  

河北阜平县被誉为“大枣之乡”。每年夏季,当地漫山的枣树,先是绿叶满枝,带着朝气拥抱阳光;不久,枣花也在不经意间泛着淡黄破芽而出,遮掩在枝叶间,散发着芳香。1945年,在枣花盛开的季节,我的母亲张业林参加了八路军,不久奔赴大同集宁(今乌兰察布市集宁区)战场。

 整装待发上前线

  1945年8月23日,八路军解放华北军事重镇张家口,这是我军从日本侵略者手中夺取的第一个大城市。9月中旬,母亲(13岁)和侄女张英(12岁)离开阜平,跟随晋察冀军区司令部卫生所向张家口进发。她们在涿鹿县遇到了母亲的二姐张业嘉。张业嘉所在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刚从阜平县大台村开过来,医院里女兵很多,真是又美又飒。母亲最羡慕她们身穿军装的样子,便借二姐的军衣穿了几天。还没过完“漂亮瘾”,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就把伤员移交给卫生所,在进行了精简和训练后,率先进驻张家口,参加绥远战役。卫生所因收容伤病员较多,不得不在涿鹿县暂住下来。母亲和张英在护士长陈宣德带领下,为伤员送药喂饭,边学习边工作,期盼以后能到野战医院,去解放大城市。


1945年8月下旬八路军进入张家口

  数日后,卫生所来到下花园(今张家口市下花园区),再乘火车进入张家口,母亲和张英第一次来到了大城市。市里有很多日军的物资仓库,全部被我军缴获,卫生所干部、战士们的过冬衣物一下得到解决,很多人还领到了大皮鞋、皮大衣、狗皮帽子。护士长给母亲和张英领来牙刷、牙粉、肥皂、铅笔、本子等生活学习用具,还发给她们棉布,让每人做了一身新棉衣、棉裤。俩人看到这么多好东西,感觉真像顺口溜说的:“进了张家口,吃穿全都有。”接着,晋察冀军区子弟学校进驻张家口,俩人又被部队推荐入学补习文化。学校里有一位从延安来的女老师,对小八路特别好,经常给她俩“开小灶”加课时。俩人学习刻苦,很快就完成了小学一年级至三年级的课程。张家口的冬天经常刮风,寒风刺骨,她们在温暖的教室里读书,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学习还没结束,母亲和张英就接到归队命令,并从卫生所调到母亲的三哥张业胜所在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二分院,驻扎在张家口十三里营房,张业胜任院长。医院刚组建两个月,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的一批骨干调到这里工作,护理人员则是在张家口招收的青年,最小的只有15岁。为提高护理人员的素质,医院开设了政治课、医务课、文化课,从八路军的宗旨和任务,讲到白求恩精神;从卫生护理,讲到打针吃药。母亲、张英和这批青年一起上课、训练,虽年龄比他们小一点儿,但心底却有一种比他们早当一年八路军的自豪感。

  1946年春,二分院扩充到100多名工作人员。医院装备也不是抗日战争时期两头骡子就可全部驮走的状况,而是配备有5套马车,药房、手术室和后勤保障设备等一应俱全。6月26日,国民党撕毁停战协定,发动全面内战。二分院接到命令,全院动员,开赴大同前线。

  母亲和张英平时训练过战场护理,还参加了医院开展的作业演习,所以毫不慌乱。听了战前动员后,她俩就打起背包,带上常用药品,随第一批医院人员出发了。途中天降大雨,道路泥泞,战士们全身湿透。母亲童年经常光着脚在河滩上跑,于是脱掉鞋子,在泥泞的沟渠上行军30多里路。部队中午出发,傍晚就到达了指定地点(阳高县)大白登村。


  1945年冬,张业林(右一)、张英(左一)和护士长陈宣德在张家口合影

  大白登村距大同30里,距大同外围前线更近,伤员可以及时送到这里救治。医院负责收容大同北侧至集宁一线我军3、4纵队的伤员,预计接收400人左右,这对于刚组建起来的医院来说任务比较艰巨。母亲和张英到达大白登村后,马上开始打扫手术室、药房、接诊室和抢救室,张贴路标和医院科室标志。第二天,医院第二批人员带着设备和物资到达大白登村,迅速进入房间布置手术台、接诊台。与此同时,医院在当地群众帮助下,在村路口设立换药护理站;村民组织了帮厨队、担架队、洗衣队等,并腾出学校和老乡家的房屋,用于安置伤员。战前准备一切就绪,眼看就要打大仗了,母亲和张英既兴奋又紧张。她俩在出发前的战斗动员会上听教导员讲:“我们多解放几个大城市,就离解放全中国不远了!”所以,她们心里都热乎乎的,决心要向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的女兵学习。

 战火中的姊妹花

  1946年7月31日,我军开始攻打大同外围,经5天激战,攻下大同火车站和城外大部分据点,歼灭国民党守军2000余人。在大白登村可以听到前方传来的隆隆炮声,头顶还有敌机呼啸而过,随后一批批伤员从前线送下来,医院立刻忙碌起来。母亲和张英在村街口换药护理站为伤员换药,因战场上处置伤口只能止血和快速包扎,送到后方医院需要先清洗渗血并重新包扎,然后根据伤势轻重送进不同的科室。母亲正在为伤员换药,忽然有一个躺在担架上的伤员朝她挥手打招呼,并喊出了她的名字。母亲惊讶地转身望去,原来是一个阜平老乡,他在晋察冀军区司令部工作过,和母亲三哥张业胜很熟。这位伤员伤势很重,面色因失血多而显得苍白,但他像见到亲人一样,挣扎着要和母亲握手。母亲赶紧扶他躺下,并送他去了手术室。因当时伤员很多,母亲转头就去照顾其他伤员了,再送伤员到手术室时,张业胜已给那位伤员做完了手术,从他身上取出了两块弹片。张业胜说,那位伤员是主动要求上前线的,打第一仗就负了重伤。当时,伤员都分散住在老百姓家里,母亲不知道他住在哪,后来又怎么样了,但他身负重伤仍微笑着抬起手鼓励母亲的样子,深深地印刻在她的心里……


张业林(左,妹妹)和张业嘉(姐姐)合影

  8月30日,大同外围作战结束,我军开始攻打大同城。大同城墙上碉堡密布,防备坚固,因此我军伤员越来越多,仅在大白登村小学的一个大教室里,就安置了30名伤员,重病室伤员也不断增加。当年,我军缺少钢盔,头部受伤的战士很多,但我军医院脑外科医疗水平不高,只能进行一般的救治。因此,护理这些重伤员需要特别温和、耐心,母亲和张英自告奋勇到重病室工作。张英是医院里年龄最小的战士,但她非常勇敢,非常能吃苦。有一次,母亲和张英给重伤员喂饭。这个伤员的嘴被炮弹炸伤,面部红肿变形。母亲扶伤员起身坐稳,张英给伤员喂饭。因伤口在嘴上,饭要一点点儿喂。伤员微微张开嘴巴,吃了两口,部分流食就从伤口漏出。母亲一边擦漏出的食物,张英一边慢慢将饭放进伤员嘴里。突然,伤员的嘴巴不会动了,张英赶快去叫医生。医生和院长赶到后马上进行抢救,伤员苏醒过来了几个小时,但终因伤口感染严重,医院治疗设备差,最终没能挽救他的生命。

  母亲和张英虽是姑侄关系,却更像姐妹,在重病室只有她们两个女同志,于是被称为“病房里的姊妹花”。伤员一听到她俩的声音,屋里的沉闷气息就悄悄散去。有一个16岁的小战士换药时,忍不住疼痛叫出声来。当张英给他换药时,他却一声不吭,并对张英说:“你当兵年龄比我还小,我要有男子汉的样才行。”

  大同战役持续了一个多月,随着战斗愈发激烈,伤员数量大大超出了预计,需要手术的伤员也越来越多。母亲和张英被抽调到手术室,白天洗纱布、绑带,傍晚给伤员换药,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到下半夜十分困乏。当伤员最多时,她们甚至昼夜都不能休息。母亲的手被蚊虫叮咬后红肿起包,在洗纱布时感染化脓,并出现了发烧。医生给她处理上药后,让她休息。这时,前线抬下一名伤员,是被敌机炸伤了右腿,胫腓骨开放性骨折,需马上手术。他拉住院长张业胜的手说:“你们要保住我的腿啊!没有腿,我怎么带兵打仗啊!”母亲在一旁深受感动,不肯休息,马上投入到手术的准备工作中。


开赴绥远前线的晋察冀军区部队

  9月13日,集宁前线战斗失利,我军调整了攻打大同的作战计划。3天后,我军攻城部队从大同外围撤出。这时,医院收容伤员1000多人,远超计划。为此,我军紧急新建医院,张业胜被调到张家口组建后方医院附属第二分院,并担任院长。

  在一个满天繁星的夜晚,张业胜带着母亲和张英两个女兵奔赴张家口。上级命令新医院的人员和物资均在张家口集结,开始只有18人,有延安来的孟庆之教导员、延安医院护士长丁波和他爱人张家口护校毕业的马涛等。母亲和张英被分配在护理组,马涛是女兵班班长。她们接到第一个任务是缝制装物口袋,将我军解放张家口时从敌人那里缴获的药品、医用器械和生活用品等分类打包。这时,上级要把库存的家当全部发下来,问张业胜要不要奶粉和黄桃罐头,张业胜说:“当然要,重伤员正需要这些营养食品。”母亲和张英见发下来这么多好吃的,感觉像过年一样,殊不知敌人已从集宁向张家口西北迂回过来,这么多物资全部发下来,是因为上级已经决心放弃张家口。于是,医院还没接收伤员,就带上物资紧急撤出了张家口。

 撤退路上历艰险

  我军大同集宁战役后的大撤退,是一场艰难困苦的长途跋涉,堪称一次“小长征”。

  母亲撤出张家口是在一个晚上。她还没出城,就看见撤退的人流中有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的女兵。她非常希望能在人群中看到二姐。自大同战役前,母亲和二姐张业嘉、二哥张业建、三哥张业胜以及张英在张家口一家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后,就再没见过面,如果当时能见到二姐该多好。可惜这天晚上,她与二姐擦肩而过。


解放战争结束后,张业林(右)和张英在北京留影

  原来,当晚二姐张业嘉和一名女护士奉命带领30多名伤员,避开大路上拥挤的马车和人员,走山路向阜平方向撤退。进入太行山后,她们与医院失去了联系,这对于两个17岁的女兵来说,是非常严峻的考验。一队人昼夜兼行两天后,因伤员体力不支,只好放缓脚步。第四天,因食物药品不足,行进的速度更加缓慢。两个女兵按照八路军的传统,把30多名伤员分成两个班,推选出党员老兵担任班长,形成自我管理的集体,大家集思广益,克服困难。虽然一路上山势陡峭、地形复杂,但老八路出身的伤员对这一带非常熟悉,不但没有迷路,还在山里找到了一户人家。这家老乡把埋藏的土豆挖出来给伤员们吃,伤员在老乡家草棚里休息了一夜。随后,这支由两个女兵带领的伤员队伍,又踏上前往阜平的归途。

  伤员队伍又步行3天后,再次面临药尽粮绝的困难。腿伤战士伤势加重,有的伤员伤口还出现了感染。老乡给的土豆只能在饿的时候啃几口,经常一天吃不到一点儿东西。危急时刻,他们走到涞源县附近,遇到了阜平根据地的担架队。担架队是阜平地方政府组织的,专门接应从张家口撤退下来的伤病员。大家激动得喜极而泣,欢欣鼓舞。在担架队的帮助下,他们顺利回到了阜平。

  母亲所在的医院撤出张家口后,向东边的新保安、怀来方向进发,参加阻击进攻张家口的敌人的战斗。9月29日,敌人向怀来地区发起进攻,我军已提前布好阻击防线,确保张家口大部队撤退。医院设在距怀来县城3公里的太平堡村,当时在张家口东线战场这是仅有的一个医院。上级从白求恩医科大学调来医生和护士支援,医院在一个星期内接收了300多名伤员,一直坚持到我军的阻击任务完成。

  之后,前方部队派了1个连掩护医院撤退。就在一个晚上,母亲和张英提着马灯、拿着药箱,挨家挨户给住在老乡家里的伤员换药。在淡淡的月光下,有几名背着枪的战士在远处晃动。她们以为是前线护送伤员的战士,就没有多想。回到住所,只见屋内有3名战士正在点火做饭,看到她俩急忙喊道:“小同志,前面已经没有部队了。我们是负责掩护的,你们赶快撤!”看到战士们着急的样子,母亲和张英赶紧打起背包,提着药箱冲出房门……她俩跑到手术室,见班长马涛和几个护士正在将药品装箱,见到她俩,不停地喊:“快!快!马上撤退!快!”她们把医用设备物资装上马车,带着重伤员,来不及集合,就按照演练过的方案上路了。这时,村间小路上已挤满了马车、担架和伤员。因情况变化突然,伤员们显得很慌乱。好在当晚一轮圆月,照亮了狭窄的村间小路,医院领导借着月光指挥大家向村外深山里撤退。由于医院带的伤员多,行动缓慢,刚离开太平堡村不远,身后就响起枪声。母亲心想,一定是刚才那几个战士在与追敌交火,于是一边加快脚步,一边盼望战士们能够安全转移。

  10月11日,张家口失守,我军主力转移到南线。医院进山后和上级失去联系,决定先向山区蟒石口一带撤退,经涞源撤回到根据地阜平。医院急行军5天后,甩掉了追赶的敌人,但仍不敢有半点儿松懈,每天要行军五六十里,轻伤员骑毛驴,重伤员坐担架,一站一站向阜平撤退。母亲和张英每到一站,顾不上休息,就立即到周边山上砍柴。她俩从小割草砍柴,可谓轻车熟路,太阳还没下山就背着一大捆柴火回到驻地。连医院里的男同志都佩服地说:“阜平大山里的‘娃娃’真是能干!”

  柴火除用于做饭,还要用来蒸煮消毒医疗器械。护士长把一天用过的针头、针管等,用纱布包好,放到烧开的蒸锅里进行消毒。班长和母亲、张英围坐在炉火旁取暖,边烧火边聊天。大家从阜平的大枣,聊到阜平民俗文化扭秧歌。在班长的建议下,她们想编排一个扭秧歌节目,活跃一下撤退路上的气氛。第二天,班长向教导员汇报了想法,教导员高兴地说:“好啊!你们就排练秧歌剧《兄妹开荒》吧。”在延安工作过的教导员凭记忆写了歌词,还帮助排练。母亲第一次演出,伤员和当地的老乡都来观看。母亲和张英,一个演哥哥,一个演妹妹,又说又跳又唱:“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叫,叫得太阳红又红。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母亲一紧张,突然忘了台词,班长忙着在下面提词,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演出结束后,乡亲们还不肯离去,大家七嘴八舌议论:“是院长的妹妹和侄女演的,阜平的小八路演得真好!”

 冲破乌云见曙光

  1947年2月,医院在涞源县附近山区走走停停,深山里沿途只有几户人家,最大的村子也不过10多户人家。从张家口带出来的药品和食物已经所剩无几,给重伤员储备的奶粉和黄桃罐头早已消耗殆尽。路上遇到的散户人家,能提供的粮食很有限。母亲和张英每天早上出发前,吃两个小土豆;傍晚宿营,再吃一碗高粱米、一碗白菜汤。遇到食品短缺,先要保证伤员,她们一天就只能吃一顿饭。特别是进入冬季,伤员过冬的棉衣补给成了大问题。医院看不到报纸,又和上级失去了联系,医院领导更担心遇到小股敌人突袭,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途中,医院一方面通过沿途发动群众,寻求地方政府的帮助;另一方面把伤势痊愈的战士组织起来,出院寻找大部队。正当陷入困境的时候,上级派人找到了医院,命令医院进驻完县(今顺平县)神北村和大部队会合。大家像失散的儿女找到了娘,全院动员,克服困难,马上出发。母亲和大家一样,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激动。


  2015年秋,为纪念“中国人民抗战胜利70周年”,参加大同集宁战役的抗战老兵(左起张业嘉、张业胜、张业林、张英)在北京合影

  母亲和张英随医院行军一个星期后,终于来到了完县神北。根据地政府已经做好迎接准备,为医院补充了给养;驻在神南的总医院和军区卫生部为医院补充了药品。随后,医院正式编入后方医院序列,一边休整,一边收治野战医院转来的伤病员。这时,医院已有100多人,外科、内科兼备,力量不断增强。一个月后,痊愈归队的伤员达到一半。两个月后,医院奉命转移到唐县。

  这次行军和撤出张家口、怀来太平堡村大不一样。在春夏交替的季节,路上温暖的空气里,散发着青草气味和野花的芳香,大家情绪高涨,精神饱满。张英见路边的麦子快熟了,指着麦子对母亲说:“枣花开,割小麦。再过几天,家乡的枣花就要开了……”是啊,两年过去了,她们参加了大同集宁战役,行军约800公里,在前线抢救伤员,经历两次医院大撤退,在战火硝烟中毫不畏惧,在艰难困苦中从不低头。她俩就像枣花一样,虽没有玫瑰的娇贵,也没有梨花的雪白,但在风雨里展现出了勇气和顽强的性格。战地枣花分外香,她们就是参加大同集宁战役的众多女兵的缩影。

  1947年6月,阜平枣花盛开,散发出诱人的清香。母亲和张英回到了阔别许久的家乡——河北阜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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