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导读:
民国三十四年(公元1945年)春天,我在缅甸战场负伤,躺在担架上被塞进运输机送回了国,直到半年后鬼子投降才康复出院。
民国三十四年(公元1945年)春天,我在缅甸战场负伤,躺在担架上被塞进运输机送回了国,直到半年后鬼子投降才康复出院。因为右腿已经不能胜任体力劳动,我这个履立战功的远征军中尉连长被军政部鉴定为三级伤残,一次性发给五万法币慰劳金后强制退伍。那之后我只好寄居在长沙的亲戚家中,四处写信求助。
过了两个月,我收到姑父的信。姑父当时在第三战区长官部任高参,拿三根金条帮我疏通关系,再加上我有高中学历和荣归军人身份,这才二次入伍,成为南京军人监狱的一名看守。
我起初认为看守就是小小狱卒,没想到却是肥差。民国三十五年元旦我刚到那会儿,监狱里人满为患,清一色都是“汉奸罪”。别看这帮囚徒灰头土脸,之前都跟在鬼子屁股后面为虎作伥,所以那段时间时不时就有人被拉出去枪毙。典狱长说,这帮死鬼的钱不赚白不赚,反正都是搜刮老百姓的,我们必须再敲他们一笔。“县官不如现管,这帮人如今得看咱们的脸色,他们都很有钱呐!”典狱长说完哈哈大笑。
牢房里这些伪军头目、伪政府官员都是怂包。他们本就人人自危,再被我们变着花样威胁恐吓,就忙不迭给家人报信,又是金条银元又是好烟好酒地“孝敬”我们。我们跟着典狱长除了上班,就是分赃喝酒。每当醉醺醺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自己的投笔从戎,想起血肉横飞的缅甸丛林,想起“十万青年十万军”的热血沸腾。“都是骗人的鬼把戏!老子幸亏没死在那儿,现在终于好啦,今朝有酒今朝醉!”一想到这儿,我就满腹憋屈,醉生梦死。
一年后,人渣们要么花大价钱恢复了自由,要么倒霉成了枪下鬼,但牢房里还是很拥挤。现在的囚犯大都是“戡乱”战场作战不力被军法审判的军官。这些人有的骂骂咧咧,有的哭哭啼啼,还有的整天发呆,他们显然没有太多油水,有人甚至连当年拿命挣来的勋章都塞给我,只求换一顿热乎饱饭。我有些不忍心,毕竟是同袍,甚至还有老部队的,相煎何太急呀。
典狱长专门敲打过我。“这年头,个人顾个人,你咋不想想当初被炸瘸一条腿没人管的日子啊?现在战场上越打越不顺,咱们得趁着乱乎劲多捞几笔,天知道啥时候改朝换代呢!”我被说服了,重又板起脸狠起心,为了几块银元一个玉镯去痛打那些可怜的“落水狗”。
民国三十年十一月,我已经是典狱长最满意的心腹了。一天他把我叫来,贴着耳朵说马上要关进来一个大人物,让我小心看管。“听说是个军座呢,前线叛变失败被送进来的,估计也是短命鬼。你见机行事,看能榨出点儿油水不。”我心领神会,立刻跑去准备单独牢房。
从上午等到黄昏,这位“既神秘又高贵”的犯人才被保密局的人拖进单人牢房,显然他刚进监狱就遭受了刑讯。看一眼他身上的伤口,绝对是被下了死手!我站在牢门外端详着满身血污紧闭双目的“猎物”,故意哼唱起艳俗小曲。“你这家伙活该呀,都当上军长能享清福了,居然还想叛变?惹‘老头子’生气,你这不就是找死吗?!”我想,反正他这会儿死不了,明天再吓唬他掏钱消灾也不迟。
第二天,“军座”硬撑着起身,虚弱地冲我招手。我以为这家伙肯定是饿了,一边思量着如何开价,一边走到铁栅栏跟前。没想到他居然是冲我打听别人,说跟他一起被捕的还有三个人,“他们,他们还在吗?还活着吗?”
我很生气。“都他妈死到临头了还惦记别人!你吃饱了撑的吧?”说完拿警棍狠狠地砸了一下牢门。我不甘心,搬把椅子坐在铁栅栏外笑眯眯欣赏他的模样。“你说你何苦呢,听说你是从太原被空运过来受审的,你都混到军长管万把人枪了还这么糊涂?现在你还是想想自己吧,不如吃点东西,要不就想办法跟家里人见见面嘛。”
“军座”倚靠在牢房角落的稻草堆上,只是漫不经心地扫视了我一眼,就继续闭目养神,这轻蔑的态度瞬间就激怒了我。我操起警棍又是猛地一砸铁栅栏,“怎么?小看我?别以为就你能上战场拼命,老子当年也在缅甸跟小鬼子拼过命!要不是受伤强制退伍,老子要能上战场绝不会像你们一样怂包,一天到晚不是丢铁路就是丢城市,真丢人!”
我还打算继续唠叨,却看到“军座”在草堆上端正了身子,脸上居然还有一丝笑容。“小兄弟,你是远征军?看来咱们这就有共同点了,都打过鬼子!”
我一愣,心里莫名热乎乎的。几年了,我已经把打鬼子的经历当成了不愿启齿的过去,因为这里没人在乎,大家只在乎怎么想办法搞钱。“军座,你都在哪儿跟小鬼子干过?”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收起了警棍,看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
“军座”的声音虽然沙哑却很清晰。“这可多了,最早是十几年前,长城古北口,后来是台儿庄,鄂西、赣东北……”
就在这时,远处走廊突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我们的对话戛然而止。保密局的特务又来提审他了,在我面前生拉硬拽把他抬走。等傍晚他被送回来时,伤口更多血迹更浓。晚上,他在反复的高烧昏迷中不断发出低微的呻吟,我于心不忍,悄悄打开牢门喂他喝水,正巧听到他在喃喃自语。“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不当炮灰!”
等他醒来后,再次艰难靠着粗糙墙壁坐起身。我走近牢门,看到他在轻轻向我比划着手势,我看懂了,他依然没有要吃喝,而是要纸笔。在军人监狱,信笺用纸都被典狱长亲自保管,因为那相当于要钱要物的“支票”,我能给他的,只有一支钢笔,那是当年牺牲在缅甸密支那的副连长的遗物。我从内兜拿出钢笔,递给他,看他沉思片刻,从破烂军装内衬上扯下一块还算洁白的布,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他刚写完,那气势汹汹的脚步声就又响彻了走廊。他把写了字的白布塞进稻草堆,就又一次被拖走,接受新的刑讯。
一连十多天,“军座”重复着类似的过程。刑讯,拖回牢房过夜,再刑讯。夜里他有时会发出痛苦的呻吟,有时会在醒来时轻敲铁栅栏,有气无力地和我聊两句。我知道,他的最后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他也明白这一点,他只是想在最后时刻来临前和当过兵杀过鬼子的同袍多说说话。
相对于我那点儿战场经历,“军座”显然就像一部阅历深厚的字典。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在长城脚下带领敢死队手刃过倭寇,在台儿庄外大战鬼子精锐的赤柴联队,还有他不想让手下弟兄当内战炮灰,也有他策划阵前起义失败身陷囹圄的经过……
听黄军长的诉说,我也在想,想自己的少年时代,想“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悲壮,想到自己的明天,甚至还有这个国家的明天。
那天凌晨,黄“军座”挣扎着倚靠在墙壁上,轻声对我说:“小兄弟,你是个有血性的军人,如今乱世,你要辨明是非,不要跟那些敲骨吸髓的反动派走,你要看清路!”我无话可说,唯有站在铁栅栏外,立正,敬礼。
典狱长、行刑队长带着医官和卫兵一起来到牢房前的时候,太阳并未如约升起,南京城下起了冰冷刺骨的冻雨。当“军座”被架着离开牢房时,他只是向我点点头,回头看了牢房角落的稻草堆一眼。
一切归于沉寂。我悄悄走进单人牢房,从稻草堆里找出那块写满字的白布。上面是一首诗:“昨夜梦中炮声隆,朝来榴花满院红。英雄效命咫尺外,榴花原是血染成。”署名:黄樵松。
第二年晚春,北面长江方向的炮声已经清晰可闻,监狱上下都在忙着焚毁档案收拾细软向南撤退。等忙着变卖房产托运家财的典狱长想起我时,我早已悄然脱掉那身制服,向湖南老家方向走去。离开南京城之前,我慕名找到黄樵松将军的夫人,把将军最后的诗篇轻轻放在夫人手上。
一个月后,正是石榴花盛开的时节。我昂首挺胸走在湘北的林间小路上,猛然间看到道旁一片火红。怒放的石榴花鲜艳夺目,映照着我微笑的脸庞,映照着我的明天。
PS:因阅读《解放战争》中黄樵松将军策划阵前起义功败垂成有感,聊作此文一抒感慨。
小编其人
小皮流流(另一网名:皮皮中尉):现为某主流媒体主任编辑,“天涯文学”签约作家,“360个人图书馆”原创达人;在本职中品味业务骨干的充实,在读书写作中聆听先哲的教诲,在陪伴妻子女儿的过程中体会最纯真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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