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律师事务所内,年轻的律师正通过手势操控全息界面。张丹丹研究指出,律师在未来是个容易被AI替代的职业。(钱昊平使用AI工具生成/图)
容易被替代的是白领的工作。不太可能被影响到的是一些蓝领的工作,比如家政服务人员、操作工、物流运输人员等。
现有的工作在缩窄,新的工作还有很大的空间,就看谁能想得到了。比如说近几年出现的数据标注师的工作。
文|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责任编辑|钱昊平
第一名:财务、审计、税务;第二名:翻译;第三名:银行;第四名:销售;第五名:软件、互联网开发。
如果你是这几个行业的从业者,那就得提高警惕了——在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经济学教授张丹丹团队的研究中,以ChatGPT为代表的大语言模型AI出现后,这几个行业的工作最容易被替代。
张丹丹长期关注劳动经济学领域。2022年11月,ChatGPT发布后,她便开始着手研究其对就业产生的影响。她和团队成员从国内一家头部招聘平台上获取了1100种职业的上百万份招聘启事,拆解出两万多个岗位任务,衡量这些任务被大语言模型影响的程度,并由此计算出不同职业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被替代。
研究成果的诞生,也借助了ChatGPT的力量。张丹丹做过计算,要完成对上百万份招聘数据的分析,人工至少要花费两三个月,而把任务交给ChatGPT,不到一周就完成了。耗时的差距还不是最严重的。她意识到,ChatGPT对任务的完成度,即便是人工花费更多的时间,可能也达不到。
AI浪潮冲击之下,人存在的价值是什么?人的优势在哪儿?未来的教育该教给学生什么呢?以下是南方周末记者与张丹丹的对话。
白领的可替代性更高
南方周末:ChatGPT出现后,哪些职业会受到影响是在社交平台上不时会讨论的热门话题。在你的研究中,怎么去量化这种可替代性呢?
张丹丹:我们和国内一家头部招聘平台合作,抽取了2018年1月到2023年4月间的125万条招聘信息。之后,我们把这些招聘信息进行文本分析,列举出每种职业所需要完成的任务,再让ChatGPT根据其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完成任务进行打分。分值在0-1之间,0是完全不会被替代,1是完全被替代。
南方周末:任务是怎么拆解开来的?
张丹丹:我们参考了美国的O*NET职业信息网络(美国劳工部组织开发、于1998年推出的职业信息系统)。O*NET中,有1100多种职业,每种职业从不同维度进行了切分,其中一个维度是完成工作所需要的活动,再往下细分的一个维度是任务,是更详细的工作安排,一共有2万种任务。比如电工这个职业需要进行图纸设计和具体的安装工作,那么“图纸设计”和“安装”就是电工需要的其中两个任务。显然这个例子中“图纸设计”更可能被大语言模型替代,而“安装”被替代的可能性小很多。
考虑到不同国家间职业的差异性,我们不是把美国的职业直接对应到中国的职业,而是对中国的职业重新拆分,看每一项职业招聘方所要求的技能,最后再加权计算到职业层面的数据。
南方周末:得出的结论是什么?什么样的工作最容易被替代?
张丹丹:我们总结出20个最容易被替代的职业和20个最不容易被替代的职业。容易被替代的是白领的工作,包括财务、销售、程序员、律师等。不太可能被影响到的是一些蓝领的工作,比如家政服务人员、操作工、物流运输人员等。从这个结果可以看出,ChatGPT对脑力劳动者的替代程度更高,对蓝领、体力劳动者的替代程度更低,这是我们从职业层面的主要发现。
工作跟AI的技术匹配度越高,就业需求就会越低,我们已经看到负向的关系了,这需要大家警惕,或者要思考一些对策。比如市场营销行业,我从招聘平台了解到,销售工作在最近这一年减少得特别明显,客服很多被AI替代了,要是消费者有问题,先是对接到自动客服,要求转人工后也是先转AI客服,AI解决不了的,最后才是真正的人。
南方周末:蓝领为什么不太能被替代?
张丹丹:过去30年的技术进步,是从“手”到“脑”的替代。从20世纪90年代的制造业自动化和机器人技术,到2010年后能够与环境互动、执行更复杂任务的工业机器人,再到2015年后AI时代的全面开启、2022年ChatGPT的横空出世,每一代技术进步的影响都不一样。
在机器人时代,蓝领工人就开始慢慢被替代。而我的研究是有关生成式AI的影响,主要是对脑力的替代,还不能影响体力工作,至少现在还不行。当生成式AI掌握人类大脑运作规律后,很可能开始“攻克”人类的小脑,未来替代掉人手的精细工作是有很大可能的。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张丹丹。(受访者供图/图)
就业两极化趋势增强
南方周末:蓝领工人是在什么时候被大量替代的?
张丹丹:2015年被业内人士称为中国的机器人元年。国际机器人联合会(IFR)发布的数据也支撑了这样的说法。2015年开始,中国工业机器人保有量快速超过了美国、德国、日本等工业大国,一骑绝尘。我去制造业工厂做调研的时候,好多企业负责人都会提到,从这一年起,大规模的机器人使用就开始了。当机器手臂进入制造业之后,替代了大量技术工人。
南方周末:目前还有什么是机器人替代不了的制造业工种吗?
张丹丹:比如一部苹果手机的装配,需要有3000个工人,一只苹果手表的生产则需要5000个工人。在精细手表里拧螺丝,目前机器还做不到。按照当前的技术进步程度,电子产品的组装仍然是高度劳动密集的,中国的大量制造业用工也集中在这个领域。
再举个例子,我们去汽车轮毂生产厂商调研,轮毂表面需要打磨光亮,这项工作90%都是由机器完成,到最后一步,需要人来打磨机器接触不到的边边角角。当然,很难说以后机器人手指的精细度是不是能发展到这都能做,如果可以将进一步实现对人工的全方位替代。
南方周末:这是不是意味着,对制造业工人的技能要求越来越低?
张丹丹:我们的研究发现制造业工人的教育水平在上升,但技能要求是往下走的。我们在中国一家灵活用工平台上对70万工人的数据进行统计,高中及以上学历的比例超过六成,高校毕业生占约15%。
与此同时,我们对这家平台上的招聘信息做了文本分析,只有不到1%的招聘信息有学历要求,7%有技能要求,大部分的招聘只需要应聘者认识26个字母就可以了,基本相当于没有技能要求。
南方周末:低技能的需求,对用工市场会带来什么变化?
张丹丹:过去十年间,制造业正规用工减少了两千多万,与此同时零工用工数量在持续上升。生产过程中的技术进步,使得工人只需从事极低技能的劳动,大型制造业工厂由于技术更先进,对工人的技能要求极低,反而无需大力培训一线工人,培训成本的降低,技能的简单化使得零工可以满足制造业工厂的生产需求。
我们根据第四次经济普查数据和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估算,制造业中派遣工占比约为三分之一;在长三角、珠三角制造业用工旺季,零工招聘占比会进一步提升,高峰时占制造业企业用工的2/3。
南方周末:随着机器人、AI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可以被替代。目前就业市场需要什么样的人?
张丹丹:从机器人时代开始,劳动力市场就出现了两极化趋势,要么需要特别高端的人才,要么就是技术要求极低的工人。
处在中间“高不成低不就”的大多数人开始被机器替代。一开始被替代的是蓝领工人,当ChatGPT出现后,对技能偏上一点的,偏脑力的白领工作也开始被替代。这也意味着,中间的区域更小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很可能往下卷,中间技能的劳动力会处于比较尴尬的境地。
“肯定得先用起来”
南方周末:在你日常工作中,ChatGPT的运用场景多吗?
张丹丹:作为一个大学老师,在文字工作方面大语言模型可以最多达到我的要求的五成左右。比如我目前对中英文的翻译工作,我会比较依赖它。
2024年9月,OpenAI推出了新一代模型o1,增强了ChatGPT推理能力。我的学生跟我说,他们推导经济学模型要花好长的时间,甚至还推不出来。o1出来以后,几十秒就把模型解出来了。眼瞅着自己在一边学,AI在一边超越你,我们的博士生也未必能达到这个水平。你说这冲击有多大?我们也瑟瑟发抖。
南方周末:我们应该怎么应对这种趋势?
张丹丹:我安慰我的学生,至少ChatGPT还不能写经济学中的数学模型,咱可以自己写模型让它来解。当有一部分工作已经可以被AI替代时,这部分肯定得先把它用起来。不用的话就会变得很被动,这意味着我们还在花很多的时间做它已经可以做的事。
AI还完不成的工作,就是我们还能发展的空间。比如我刚才说的,ChatGPT可以替代我去做翻译,那我就可以把精力更多放在它还完不成的地方,比如创造性的工作,把那些技能做得更好。
南方周末:你刚提到,“高不成低不就”的大多数人,在就业市场的需求会越来越少。这会不会带来失业问题?
张丹丹:得靠自己创造新的工作。现有的工作在缩窄,新的工作还有很大的空间,就看谁能想得到了。比如说近几年出现的数据标注师的工作,AI一开始发展的时候,需要人去跟它对话,让它能了解人类社会的东西,就产生了标注师的职业。
也有好多人去走一条没人走过的路。我知道的例子就有:年轻人原本是文科生,在ChatGPT的帮助下自学了编程,自己做App,已经实现了财富自由。他能够发现需求,用AI帮助他去实现。虽然新的职业目前在整个劳动力市场上不一定能看得出来,但很多人都在试水。特别是在AI背景下成长起来的新新人类,他们对AI会有更好的利用,我觉得未来还是有希望的。
南方周末:也有人觉得现在AI的发展太快了,要限制它的发展。比如2024年自动驾驶在一些城市的推广,就受到了网约车司机的抵制。你怎么看这种情况?
张丹丹:每一次技术进步都有很多人在反对。我觉得技术可以进步,但应用可以慢慢来,在社会能接受和适应的范畴内慢慢推进,让大家有个适应的过程。
像自动驾驶,也不能一下子全用起来,这势必会带来大量的司机失业,可以慢慢从那些不那么影响就业的地方先跑起来,小步快跑地推进新技术的采用。公众对AI带来的变化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在财富没有积累到可以躺平的程度的时候,人们还是自然地觉得自己要工作,要是没有了足够的工作机会,就会没有安全感。
南方周末:随着AI时代的到来,劳动力市场上需要的技能在发生变化。你觉得未来的大学教育,应该培养什么样的人?
张丹丹:AI会把我们工作的模式打乱、解构,再重新组合。这个变化会非常大,也许短期内我们看不到,但十年、二十年之后,世界的主流可能就完全不是我们现在熟悉的工作方式了。人类需要重新去寻找自身的价值。
大学教育的重点不是教给我们具体的知识,比如说计算机的学生学编程、临床医学的学生学做手术,这些能力可能很快就能被AI替代。大学更多是进行通用技能的训练,提升人的品位,培养思维的深度,进行更深入的思考。这些东西还是挺重要的,这也是目前我们能和AI抗衡的人类的真正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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