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审讯
10.29,凌晨2:00
女生打开了手机,拨通了德国的报警电话。我一边摁着门,一边看着门外的施暴者。
她在外注视着里面的一切,似乎在喊些什么。她眼神有些空洞,好像觉得自己可能完了。
电话通了,扬声器里传来警察的声音。
“我要报警,我的女朋友刚刚对我实施了暴力…”,她夹杂着啜泣和颤抖的声音说道。我打开了手机地图,预备着给她看青旅的地址。
“您的位置是?”
我把手机屏幕伸到她面前。
“绿色河滩街…192,哦不,182号…182号,新青旅”
“请告诉我你的姓氏”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那边又问了许多问题,又是房间号又是些别的。施暴者站在外面,一直盯着我们。我有点不耐烦了,想拿过电话直接说一句:“我们在xxx地址,嫌疑人就在我们边上,请快点派人来。”
好在对方没有拒绝出警。女生挂了电话,看起来精神状态恢复了不少,也能站起来正常走路了。“我报警了!”,她对着门外那人喊。
“我们下楼去等吧”,她转头对我说。
“嗯”,我点点头,然后打开门,瞪着那个施暴者,让她不敢靠近。那人应该知道警察已经在路上了,所以没敢上前做什么。
我陪着长发的女生走到了楼下。楼下没人,我和她在离一楼厨房最近的那个门口等待。
我一步不敢离开她边上,一边不停地听着周围的声响,担心那人会不会失控冲下来做什么。心里一直祈祷,警察能够快点来。
手机传来消息声。我打开屏保,看见A的信息。
“我在录音。到时候给你做证据。”
谢天谢地…原来A没有挂断电话。ta还是这么靠谱,每次遇到了事情,ta都能精准地做出判断,并且立刻行动。
我看了看我的手机相册,一段3分半钟的录像。刚刚对峙的时候我已经顾不上这件事了,只是把手机攥在手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软件自己停止了录像。
Scheiße…希望,至少里面有留下了些当时现场的声音吧……
“你也是证人,虽然你不在德国”,我打字对A说。
“嗯。这十分钟我都录了。”
“好的太感谢了!”
“没事,晚点我发给你。有报警吗?”
“报警了。”
“好。没事,我陪你。”
此时,那人从楼上走下来。她朝我们这里看了一眼,便径直走来。
我挡在她们中间,不让她靠近。那家暴女开始用德语骂起来,引起长发女生回击,好像是在提什么酒店钱的事情。
家暴女一直说着要把酒店钱还给她,期间还多次想要绕过我接近她的伴侣。我也不停移动身体拦着不让她过。
接着,家暴女指着我说了些什么。长发女生发出尖锐笑声,用嘲讽的眼神看着她。
“你知道我房间号吗?”,长发女生问我。
“不知道” 我耸耸肩。
“真是狗急跳墙了” 我心想,“大概想要栽赃我,说是我刻意引导她去对她施暴的,为了离间我们吧…”
不过也不奇怪了,这种人干出这样操纵人心的事,不是意料之中吗?
她们一直对峙着,我就这样挡在中间不说话,等待警察的到来。时间过得真漫长。我时不时看看时间,计算着警察是不是该到了。
一般来说出警时间都是三到五分钟,但是十分钟了,警察还是没有出现在青旅里。
“你有***吗?”,长发女生问。
我慌乱地掏了掏口袋,其实并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hh..没事…”,她破涕而笑,一边往口袋里摸着什么。
至少看起来,她从惊恐中恢复过来一些了。
半晌,女生的手机响了,一通电话打了过来,看起来是警察到了。她和电话里的人说了几句之后,对我说:“我们上去,警察在房间那边。”
“他们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也没听到警车的鸣笛?” 我心里嘀咕着。
我跟在女生的身后,以防对她施暴的伴侣会失去理智、孤注一掷地冲上去报复。同时心里琢磨着,怎么和警察陈述刚刚发生的一切。
看了眼手机,A发了一段15分钟的语音。
“这是刚才那段。我现在还在继续录。如果等会用得到就播放这段。”
信息上显示的接收时间是,2点13分。
10.29,凌晨2:15
我和她走上楼,来到刚刚一切发生的那条走道。两边的房间里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看来那些人已经睡着了。
接着,一阵脚步声从走廊尽头拐角处传来——迎面走来的是大约七八位身着统一的黑色警服,外套黄色背心的警察,身上好像还有什么灯光在一闪一闪。
他们排着队形向我们靠近。最前排的有两位:左边是一位高个男性警官,右边是身高与我相仿的女性副手。他们身后跟着其他几位同僚,看起来在寻找房间。
我和她一起走上前。慢慢靠近后,我逐渐能看清警察们的脸庞——上面毫无表情,甚至眼中有一丝敌意。
几秒钟后,我们在那扇玻璃门前相遇了。前面的男警官示意我们停下。他的眼睛凶巴巴地瞪着我们两人。
“这是刚刚报警的那位女生”,我上前打破沉默,试图保持镇静和体面。
高个的男警官皱起眉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仿佛是注意到我下身穿的短裙和靴子与我的声音、轮廓并不匹配。他没有理我,而是直接示意女生开始说话。
我看了一眼边上的女警官,她也在以同样的眼神打量我的穿着。见我的目光向她望去,她的眼神迅速移开,看向右边的女生。
女生正开口说话,施暴的短发女生也从楼下上来。她见我们和警官,立刻跑上来开始抢话。我下意识地准备挡住她。但三位警官立刻绕过我,走上前去把她带到玻璃门的另一边,然后把门关上。
那扇十分钟前帮我保护受害者、应对施暴者的玻璃门,现在在警察手里成为了审讯工具,将完整的走廊分割成两个审讯室——这边是我和被打的女生,另一边是那个短发的家暴者。每个空间里,警察的数量,都是被审问者的两倍不止。
现在,还剩下5位警官在场。我扫了一眼,四位都是男性,只有一位是女性。那位高个的男警官掏出了胸前的笔记本,并拿出一只圆珠笔准备记录。很显然,他是在场警察中的最高权威。
他面对着作为受害者的女生,自上而下地注视着她,其他警官围在那位女生的周围。女生和我并排靠在墙边。
一种反胃的感觉从我的腹部升起。我感到自己心跳加快,体内的血压逐渐升高。我开始给A之外的几位朋友发消息,告诉她们我遇到了家暴事件,正在配合警方调查。和A的通话显示仍然在继续。
“你的证件在哪?”,高个男警官冷冷地对她说。
长发女生掏出她的ID,高个男警官接过后开始登记上面的信息。其他警官一言不发,时不时用一种审视、但又略带轻蔑的眼光打量着我——他们似乎都更感兴趣我的衣着,仿佛我的性别表达在这场事件里也是某种值得怀疑的点。
我眼睛一直望着前方地面,假装没有在看他们。
登记完之后,警官要求女生开始陈述。这样的德语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所以我没太听清他们的交谈内容。
大概能记住的是男警官神色严厉地问了长发女生之前在干什么,在哪里喝酒,哪个酒吧,名字是什么。
女生的声音在问话中开始变得急促,仿佛在辩解什么。我开始担心警察会不会试图怪罪女生本人,并在她身上找麻烦。毕竟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而且看起来,他们目前的确不相信女生的陈述,也完全没有把她当成受害者对待。
这些人的眼神、表情全都非常严肃,且具有攻击性——很显然,他们是在向被审讯的嫌犯施压——不仅对我,更是对这位被家暴的女生。
只有在场的女性警官问了一句:“这是第一次,还是之前也发生过?”
女生带着啜泣说了一会儿。然后她开始提到我,好像是在说我帮她入住的事情,或者是我在走道里阻止她伴侣施暴的事情。
我听不太懂他们的对话,只能听到她着重地用“sie”(德语的“她”)来称呼我——内心一阵温暖。几个警察也看了看我,好像有点惊讶的样子。
突然,警官们把注视的目光投到我这边。
“我可以说英语吗?”,我开口问。我的德语已经完全应付不了这个场面了。虽然可能会不那么方便,也让我作为外国人的身份被摆到台前——这会削弱我证言的可信度。但为了准确陈述,我还是用熟练的英语比较合适。
其他警官愣了一下,然后看向了高个男警官。那人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开始陈述。
我便从头说起,刚刚说到“我在后院门口见到这位女生,她当时似乎状态不佳...”
“等等”,高个男警官打断我,“她状态不好,是喝醉了吗?”
他一边用手指着女生,一边皱着眉头盯着我。
(……)
“不”,我一字一句地吐着,“她看起来像是刚刚经历了trauma。”
男警官没有说话,只是记了些什么。
我的内心疯狂地比起了中指……书上记录的那些关于警察的描述诚不我欺。“她喝醉了(但实际上她没有)…这个理由能改变事实吗?”,我心里质问他。
他示意我继续。我把整个晚上的过程,包括在什么时间在哪里做什么、遇到了谁、听到了什么东西、看到了什么,包括我记得的各种场景中的细节,全部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并且尽可能详细。
我控制着自己的神色和讲话的音量,尽量显得轻柔,不让警察觉得我的气质、语气与一般女性差太远——服从刻板印象,但这不是打破它的时候。我需要让警察信任我。
高个男警官一直在做笔记。除了有一次,在我说到案发的那一刻时,他让我仔细复述当时施暴者的动作和姿态的细节。但在其余时候,他都一言不发,板着脸,眉头微皱,眼神从未放松下来。
其他的警官神情似乎在梦游,只有那位女警官有在认真听。
“对了,我还录了一段音,如果有需要可以给你们”,我补充道。
他没有回应。
陈述完后,他向我索要了身份证件。我便下楼去拿居留卡——幸好我办好了。他问我现在居住在哪里,我说暂时就在柏林这所青旅,目前在找房子,并且特意告诉他我是xxx大学的学生——亮出体面的身份也许能施加一些正面影响,至少我希望如此。
他指了指居留卡上的地址,质问这怎么不是在你学校所在的城市和联邦州。我向他解释说我是刚刚转过来,所以我在找房子,这张卡是之前办的。
“那就是说你目前收不到纸质邮件了?”,他问。
“是的,很遗憾。”
(果然又是万年邮寄……0242年了……邮寄?……)
然后他又问我的电话号码,说记得听电话,他们可能会继续传唤。
高个男警官又问了那个女生一些事情——带着同样冷漠且略带质问的口气。女生无奈地解释了些什么。接着男警官转向身边的同事,指示他拿出什么。
旁边静候的随从警官从包里掏出了一个仪器——酒精检测仪。他给仪器插上吹管,递给那位被害的女生。
“我的天呐……”,我的内心呼喊救命,“究竟谁是犯人,谁是受害者?”
我保持着面部的平静,毕竟现在不是对抗的时候。一旦我质疑警察的行为,那么他们铁定会把矛头对准我,而我并没有任何对抗的本钱。
“二次伤害…”,我的头脑里蹦出这个词。
女生没有说什么,配合地吹了吹气。警官记录了仪器显示的数据——我想应该没有什么让他怀疑的。
这究竟是调查,还是逼供呢?对这些警察来讲,二者有区别吗?
这时,那边对施暴者的口供也做完了。警察带着那短发女生,直接回到了我们这边。我再次紧张了起来,担心她们又发生冲突。
警察们倒是非常悠闲:其中那位审问施暴者的女警官进来以后,第一时间扫视我的全身——不用说,又是因为我的打扮。
我没有理她,但还是用余光观察着站在面前的她。同时心想:千万不要因为我的身份,对事件的定性有什么怀疑。
那施暴者不出所料地开始挑事,又指责起我身边的受害者。她的声音真的非常大。刚刚去到另一边审讯她的女警官拉住那个施暴者。
“你吵什么吵,这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别人还要睡觉呢。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吧!”
那施暴的短发女生顶撞了几句,稍稍收敛了些,但嘴里还是时不时地吐着零碎。长发的女生忍不住也回击她,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零星交换着指控。
“这就是柏林人的生活啊~”,其中一个男警察用阴阳怪气的语气地说。他一直都吊儿郎当地在走廊间来回踱步——看起来是感到有些无聊了。其他警察都被他逗笑了,纷纷吱吱咯咯地。身旁的长发女生也跟着苦笑。
我忍着怒火,在他背对着我的时候使了个白眼。嘴唇死死地抿着,防止那两个字从我嘴里飞出去——“虫豸”。
面前的女警官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神色。
审讯到此就基本结束了。高个男警官转身看了看她们的房间门,用手试图打开。门是上锁的,只有房卡才能够开门。看起来施暴事件发生时房卡被扔在房间里了。
警官对受害的女生说了些什么,女生说同意了。她望向我,说:“你能陪我一起下楼吗?”
我微笑着点点头。
我跟着她走下楼梯,其余警察留在后面,好像对那个施暴者再叮嘱点什么。
女生在楼梯上停下,用真诚的眼光看向我,感激地说了一句,“谢谢你”,然后张开双臂要和我拥抱。
我抱了抱她,用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后用鼓励地眼神向她微笑。她也对我微笑着。
看起来是真的结束了。
我们走到青旅的正门口,警官的脚步也从后面跟上。我打开前门,目送女生离开这栋楼,回头看见收队的警察们也走了过来。
我替他们拉着门,几位男警官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径直走了出去,也没有说谢谢。倒是那位刚刚站在我面前的女警,在走过我边上的时候和我视线相交。她微笑了一下,说:“Danke(谢谢)。”
这是今晚我在警察脸上看到的唯一一个笑容——除了那段嘲讽的讥笑之外。
我看了看后面的人,突然感到困惑和不妙——怎么没见到那个施暴者?他们没有打算带走吗?
当那位高个的男警官走到我跟前,我拦住了他问:“不好意思。请问,那位施暴者呢?她今晚要继续留在青旅里吗?”
他继续用那种斜视且冷漠的目光从上朝下地藐视着我:“Ja.(是)。”
(……)
(他们要把那人留在这…)
(他们竟然要把那人留在这?!)
(他们甚至没有打算告知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Achhhhh……好吧…看来……我只能赶紧回房间了…不是吗…”。我的语气无奈且不可思议,并摇了摇头——我终于忍不住流露我的真实情绪。
“Ja, good idea(对,好主意)。”,他无情地回应了一句,然后移开了冷漠的目光。对于这一决定可能会给我带来什么影响,他似乎并没有考虑过。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就带着整队人离开了青旅。
我的心态爆炸了……
我关上了前门,立刻跑回厨房,把所有东西——电脑,充电器,笔记本——全都收拾起来装进背包。我想起A,不知道ta是不是还在线上,于是打开手机。
“怎么样了?”
信息接收时间,2:46
“这警察真是$@ß°&”,我骂起来,“让那个打人的留在hotel,把我也留在这里。6这人是接下来找我麻烦…” 内心的慌乱和愤怒让我打起字来语无伦次。那些警察彻底抛弃了我,我的安全不仅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甚至在他们眼里连多看我一眼都不值得。
A发来一段整整39分钟的录音。这里面是整个审讯的过程,至少是我这边的。
“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作证。”
然后,我想起来——我的房间门,是关不严实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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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斑胸草雀
编辑:大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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