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劫归
10.29,凌晨3点
青旅里的走道上,几个人影在走来走去,不知道是不是被我们的声音吵醒的。
我背上了书包,找了个有摄像头的地方,拨通了A的电话。
“喂…听得到吗…”
“…诶听得到”,A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我感到一丝安慰。反正我的房间门关不上,所以也不敢回去睡觉。不然万一发生些什么,我都无法及时反应。
谁知道那人知不知道我住的房间号。我刚刚和警察说了,她有没有听到?她会来找我报复吗?
“其实…刚刚我听到了那个场景里的呼救……”,A用略带后怕的语气说,“我当时也呆了。但是我想到你可能已经没时间思考留证据的事情,所以赶紧打开了我的平板,用外放的方式录了音……我也慌乱到忘记手机的录音软件在哪里……”
“你立大功了……我没有想起,那个场景真的容不得我去思考了。”
我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那个走廊上,长发女生倒在地上被掐着脖子的场景。此时,我身体才开始颤抖起来,仿佛它才反应过来,刚才的一切有多么地危险,眼睛、鼻子,也都开始控制不住地发热。
“我好想哭…”,我对A说。
“诶…”,A叹了口气。接下来的一分钟,我们没有说话,只有相互发出的啜泣声。
“人只要半分钟没法呼吸都会出事的…那个点上你的确没有什么选择。往好里想,你可能救了一条人命,不然……”
“唉,也许吧……”,我仍然不愿去想象别的后果。
“反正我也是证人,就算是开庭,我也是可以zoom出庭作证的”,A说到。
“那大概还得走些复杂的国际流程吧…不知道英国脱欧之后,这种事情是不是变得复杂了”
“要是我当时直接打开摄像头就好了……这样你也亲眼看见了场景”
“是的,但是你不要想这些了,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不过,为什么录音居然没有快捷键呢……
慢慢地,我和ta都逐渐冷静了下来。我们聊起了之前遇到的家暴,聊起了关于警察面对家暴的种种无能,聊起了Abolition Feminism。这下,我算是亲身经历了包含以上全部议题的事件了。
A听到了我们被审讯的全过程。我们都对警察的反应表示无比困惑和愤怒——叫他们来是保护受害者的,结果他们首先居然质疑受害者。并且,他们竟然到最后都没有逮捕施害者,而是把她留在了酒店里。想到这里我就难以接受。
“你知道我现在还没有脱离险境吗?”
“嗯我知道,你要一直注意周围的情况。”
四周没有出现那个施暴者的踪迹。倒是有些人陆陆续续出来上厕所,看起来那些声音还是吵醒了一些人的。
他们走过我边上都会投来注视的目光——和警察一样。没有人对刚刚发生的可怕事件感兴趣,但是他们都非常好奇我的打扮。有的人甚至对我有些敌意,是不是他们觉得我是挑事的人?或者是我让他们烦了?
我冷笑了一声。
“你知道吗?那些男人被我喊醒之后都毫无反应,他们都觉得是我吵到了他们。然后他们都在关心我为什么穿着女装却顶着男性的声音,但是没有一个人在意刚刚那位女生正经历了家暴……我甚至不知道,那些警察会不会因为我是跨性别女性,就不相信我说的事实。”
“我还能说什么呢?这就是父权制。什么是结构性暴力?你亲身地经历了这一切。”
“我好失望……为什么我们的社群不谈这些事情,也好像没有处理这些的能力?这不仅仅是家暴,还是酷儿之间的暴力,难道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只是例外吗?我不相信,同样的事情绝对时时刻刻在我们的社群里发生。但我真的怀疑我们有没有能力处理这些。”
“这不就是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在说的问题吗?包括最近发生的那些破事——我们的社群里有激进的口号,有不同派别之间的争吵,有互相之间的伤害,甚至还有政治斗争。但是,照护和支援去哪里了?”
“我们太需要这些了。Socially robust knowledge说得好听,但是落到实处就发现到处是困难。【性别是一种操演】,【变革性问责】一二三——这些个话能救家暴的受害者吗?能让妇女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吗?能帮我处理当时的情形吗?”
我叹了一口气。
“好笑吗?你我居然还有心思来思考这些。”
“嗯…人文社科就是这样的……我们研究对象就是我们自己的生活。”
其实,我需要聊这些。我需要思考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否则我就无法处理我一团乱麻的情绪,这让我能平静下来,让我不至于崩溃。
更重要的是,我仍然需要一个目击证人,或者一个可以帮我吓走危险的人,因为我根本还没有脱险——那个施暴者仍然在这栋楼里,而我现在无处可去。
一旦发生了事情,我需要有人替我作证;或者我需要让那个人知道,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你不会get away from it。
哪怕那个人与我远隔重洋,也比我一个人单独面对要强。即使是如此遥远的陪伴,在此时都显得无比珍贵。
10.29,凌晨4点
周围时不时有奇怪的人出现,还是用那种令我感到恐惧的目光看着我。我实在呆不下去,就躲进男厕所里,关上了隔间的门。
希望厕所的偏僻能够帮我躲过今晚,也希望那个施暴者不至于堂而皇之地踏进男厕所的门——平时,情况是反过来的。
“真的很抱歉,让你这个点还在陪我。你已经不知道替我擦过多少回屁股了…”
“没事,我可以的。”
另一个远在加拿大的朋友E问我情况怎么样了,我心想这个点了也别再让A继续和我一起受折磨了,于是跟ta道了晚安。然后我拨通了E的电话。
“喂?宝宝你还好吗?”,E温柔的声音传来。
“还好的……刚刚跟另一个朋友打了电话。警察把那个被家暴的女生带走了,但是那个施暴的人还在酒店……”
“啊???WTF????”
“我现在躲在厕所里……只要到早上我就没事了。”
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4点了,只要到6点,等前台上班,我就能安全了。
“你能陪陪我吗?我现在很需要一个人能够倾诉……”
“嗯嗯嗯!你说我在”
我和她一五一十地说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越听越生气,尤其是警察的部分。
“那个警察甚至还要被家暴的女生测酒精,我当时惊呆了,你们没长眼睛是不是?太过分了,比我想象的还要离谱!”
“警察的作用就是一直在谴责受害者,一直让受害者暴露出最脆弱的一面,然后击溃受害者,这样就解决了问题。谁报警谁负责。”
“他们甚至没有摆出官僚的姿态,而是摆出了衙门的姿态。”
“这就不是官僚了已经…这就是流氓。”
“然后之后,我回到等候室,其他人的眼神都是,这男的怎么穿女装?没有人在乎那个女生到底发生了什么。”
“抱抱……”
“但是我这个朋友立了大功,ta在我来不及思考地情况下没有挂电话,而是立刻开始录音,将全程包括警察质问的过程全部录了下来。我当时懵了,没有第一时间想到录像。”
“我觉得让社工处理这种事情肯定比警察要好。”
“我也,警察就是笑话。”
这倒是提醒了我,我也许应该试图了解这边酷儿相关的社工组织。
“真的好traumatic”
“抱抱…我在。”
我不停地和她聊这些,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不要被压力击垮。厕所里也不如想的安全,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每次有人进来我都会屏住声音,希望隐藏我的存在。
最后,因为手机没电了,我必须回到厨房里给手机充电。我不能断电,不然我连录像和录音都做不到。
回到了厨房以后,有个男人坐在里面不知道在干什么,总是拿着什么在重重地敲着桌子,好像在时不时跟人发语音。
我没有理他,找了个靠近插头的桌子开始充电。然后继续和E聊。
10.29,凌晨5点
时间就这样流逝着,我一直在看钟,希望时间走快一点。E一直在安慰我,而边上的男人仍在不停地敲击这桌子,弄得声音很大。
突然,坐在厨房里的那个男人开始对我喊起来。
“喂!喂——!喂——!!!”
我有点困惑,他在干嘛?
“你,在喊我吗?”
“对啊!我在喊你呢!”,他大声地冲我喊。“你房间号多少!”
(?)
我有点诧异,他是谁?凭什么问我房间号?还用这种语气?
“你谁啊?”,我极度不高兴地问。今晚我已经受够了,难道还要被别的人找茬吗?
“我问你房间号!没有的话就给我滚!!”
(啊???)
“121,我房间”,我试图满足他的要求,让他不要乱来——反正我也不会回房间了。
“有房间就赶紧回房间!”
“你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吗?有人被家暴了,我刚刚还在被警察问话,我现在哪有心思睡觉?”
他指了指楼,用他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喊:“别人都在睡觉!你在这里吵什么!”
是啊,你们的睡眠太重要了,以至于出了人命关天的事情你们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呼呼大睡。而我是那个打扰了你们高贵睡眠的挑事者。
接着他又打开手机,这次我听清他在说什么了:“喂喂喂,这里有个来路不明的越南人!一直在打电话,嘴里念着viet~nam~viet nam~”
我听到最后那句立刻火冒三丈,用德语对他大喊:“我是Chinesisch,不是Vietnamese,你这个种族主义者!”
他回头对我咆哮:“哟~你会说德语啊!!!你会说德语就别tm说我听不懂的话!!!喂喂喂,这里有个来路不明的越南人!!赶紧派人来!!”
我明白了,这人是保安。呵,原来,青旅一直都有保安在值班的!
“那么,保安,你刚刚去哪了?”,我问他,“那个女生被殴打的时候,你在哪?”
这时,厨房的门突然开了——那个短头发的施暴者出现在了门口。
我傻眼了。
她看了一眼我们两人,一下就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一切,于是笑了,大摇大摆地在保安的桌子前坐了下来,翘起了二郎腿。
两人开始像是哥们一样,开始了一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谈笑风生——说的就是我。她一边和他说话,一边阴阳怪气地看看我。
“这就是那个家暴的人,你知道吗?你现在正在聊天的人,就是那个实施家暴的人。”我看着保安,心中的压力正在逼近我的极限。
他冷笑了一下,说:“哼,家暴?什么是家暴?我没听说过。”
那个短发的施暴者来劲了:“我说啊,你看这男的穿的衣服,哈?裙子?裤袜?还留着头发,诶哟啊,是不是太不正常(“ganz nicht normal”)了?嗯?这太不正常了,对不对啊!” 一边高声说,一边拍着大腿和桌子,声情并茂地评论起了我的衣着外观,仿佛她现在是整个世界的主宰。
那保安也大声地应和她的话:“对极了!就是他不正常!必须让他付出代价!”
我整个人开始颤抖…把头撇到一边去,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E这边。
“天呐……你快跑吧,这太危险了!”,E在电话里听到了我这边的一切。尽管她听不懂德语,但是她大概也知道我终于被那个施暴者找上门了。
但我跑不了,因为他们坐在门口……
“因为他,这下好了,我彻底不知道我女人去哪了(“wo meine Frau ist”)!” 她摊摊手,把头往我这边瞪过来,重复着这句话,然后站起身来,向我靠近。
“对就是他害的你!” 那个保安也恶狠狠地说。
我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了。“我要立刻开始录像!你帮我录一下音!”,我大声和仍然在线的E说,随后立刻打开了我的手机摄像头。
那人把头望向天,转过去身躯,发出阴冷但尖锐的嘲笑,仿佛在说:“哈!又是这一套”
“wow!Wow——!WOWWW——!”,那个保安高声喊起来,“你录像?我也要录像!你等着吧!”,随后他也拿出了手机对我拍起来,嘴里一边继续说着“越南人”,“来路不明”,“派人来”,一边和那个施暴者你一句我一句地对我放狠话。
整整五分钟,他们使用能使用的最恶毒的话来攻击我。不过,他们没敢过来,因为他们知道我还有另一位朋友也在听着这一切。然后,两个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你等着吧!你等着吧!越南人!”,保安最后说到。
我放下手机,双手颤抖地扶着头,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让自己不要失控。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5点25。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喊人过来报复我。我也不能去外面,因为他们两个有可能就守在门外等着我出来。我哪里也不敢动弹。
“如果我还能活下去的话……”,我颤抖着对E说。
“不会的…你会没事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会做什么……”
“我在录音的…我一直在……等会你赶紧走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了”
10.29,清晨6点
我就这样保持着与E的通话一直到六点半。然后我听到,前台处有人的声响——大概是别的工作人员来上班了。楼道里悉悉索索地出现了起床的人的走路声。
趁着此时,我赶紧溜回了就在隔壁的房间。室友们全部都在睡觉。我开始悄悄地把所有东西全部打包放进箱子和袋子里。
一个男人翻了翻身,我止住了动作。见他没有醒来,我继续装着行李,锁上箱子。然后,带着全部的东西,来到了前台。
“对不起,我要退房…”
“请问您的房间号是?”
“121…3号床”
前台的服务员查了查电脑:“您要提早退房吗?”,她问我。
“是的…因为昨晚的事…”
她愣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我有事情要说…”,我继续对她讲。然后我尽可能镇定地把那个女生,那个家暴者,和我经历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她。她一边面色凝重地听我说着,一边用笔记录着我的话。
“这就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您也可以向警察们询问,他们昨天晚上来过…”,我对她说。
“嗯…我知道了…那个……”,她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讲到:“我很遗憾您昨晚遇到了这么糟糕的事情。不过…就是…”,她小声说:“我希望,您不要因此而对我们青旅有什么成见……您明白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她想听的那句话:“是的,我知道。这一切,与您们的青旅并没有关系。”
她点了点头。我拖着行李,踉跄地走下台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栋坐落在柏林郊区的青旅。一辆轨道公交停在了面前的站台上,我拖着行李走进车厢,找到离门最近的座位坐下,长舒了一口气。
希望,那位女生也真正脱离了她那有毒的伴侣。
列车拖着我和行李驶去,穿过达默河上的桥梁。桥底的河水缓缓地流向远处的施普雷河,奔向柏林。我看着车窗外两旁的树木和建筑向着身后飞去,那座青旅早已不见踪影了。
外面天已经亮了,街上仍然静悄悄,但已经有陆续准备上班的行人和车辆在穿行。
我看了看表——7点20分。这件事情或许还有后续,毕竟警察说还可能会继续传唤我,而我在将来可能的庭审上或许还会面对刁难。
为了防止自己遗忘这一切,我打开了手机上的记事本,写下第一段:
“我要写下今晚发生的事,以及可能将要发生的事,作为我的证词——不是给法官的证词,而是给这世上仍然有同理心和正义感人的证词——在我们的世界里,不仅有毫无悔意的家暴施害者,还有只关心自己睡眠质量的房客,只在意酒店声誉的员工,有和施暴者谈笑风生、却对我大声呵斥的安保;更甚者,还有质疑受害者是否完美、将受害者带走审问,却不控制施暴者、放任施暴者逗留在帮助被害者的我所在酒店的警察——但就是没有人关心家暴的受害者”
E仍然没有挂断电话,她一直在陪伴我。“不要想那些了,想点开心的事情吧。早上准备吃点什么?”,她安慰着,想让我放松下来。
“你觉得我像是还有心思吃早饭的样子吗?”,我苦笑着说。一边却开始打开地图找咖啡馆——我的确是饿了。
“当然要好好吃早饭咯”,E说,“你现在安全的了。你看,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恢复到和平时一样了呢。”
(完)
2024/11/02,于 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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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斑胸草雀
编辑:大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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