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遍地是富豪,这座小县城韧劲依旧

文化   2024-12-05 12:21   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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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施晶晶

编辑 | 何子维



很多时候,人们是在离开家乡之后才爱上故乡的。但梁生仁不是。


2011年以来,这个平遥生、平遥长的平遥人,始终在用摄影表达他对平遥古城的痴情。摄影不是梁生仁的主业,拍平遥古城也不是消遣,但7T容量、数万张古城照片,凝聚着他的心血与热忱。


老梁今年60岁了。退休之后,他有更多自由拍摄的时间,从一年拍300天,变成了天天拍;从顺路拍,变成专程去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故乡却没有厌倦,因为他总能找到新的角度去捕捉古城细微的变化——四季流转,昼夜更替;人潮涌动,旧去新来。在自然与人文交融、传统与现代交织的大背景中,这座历史苍茫的古城,虽静犹动。


摄影的魅力和使命,是用光影讲述光阴的故事,而梁生仁最清楚这座古城富有生命力的样子。他说自己一直在和古城“对话”,那是一位见证兴衰、最有智慧的长者,它无言地诉说着,岁月如何衍生出文明。



底色

梁生仁的老家,在距离平遥古城5公里的农村。幼年的他,向往着古城里的多彩生活;少时的他,向往着那里“由农转工”、实现社会地位跃迁的可能性。


那时的平遥古城还不是世界文化遗产和旅游景区,城里的生活是另一幅图景。梁生仁至今记得小学五年级时,学校组织进古城看电影,放的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那可比村里的样板戏新奇多了。看完电影,几个同学凑着买了一根后来他才知道叫“冰棍儿”的东西,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地舔着吃。


每次进城,孩子们都很快乐。放了学,撒开脚丫子爬古城、在城墙上放风筝;过年了,村里的大人都盼着进城去闹社火;照相馆还是很稀罕的,也只在古城里有。机关单位在古城县衙里办公,最好的中学在文庙里头,最好的医院、工厂也设在古城内及其周边;孩子们的奋斗目标,是进城当工人,生活赶时髦,回村有面子……


这些犹新的记忆,是梁生仁对平遥古城建立特殊情感的原点,也是他称之为“圣地”的缘由。


摄影的本质是观看。而对一座城,60年看不厌,看的绝不只是景观,更是时光。在举起相机、甚至拥有相机之前,梁生仁的一双眼睛就是最好的镜头,记忆就是存储器。


只有像梁生仁这样拍了很多年的人,才会说出“摄影是一种表达”。相机就是他的笔,摁下快门的瞬间,他不只是定格和复刻,也在传递他对这座古城的认知和情感,于细微处见真章。


平遥古城雪景 / 梁生仁 摄


摄影师对光影和色彩的敏锐异于常人。作为游客,我对平遥古城的印象是和黄土高原同源的大地色,纪录片对平遥古城的标准形容是“青砖灰瓦”,但在梁生仁眼里,平遥古城是彩色的,没有单一的颜色足以成为它的主色。


他关注的焦点不是静态的城墙,而是动态的自然与人文的变迁。那不只是四时节序的色彩变换,还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的烟火气息。他会反问我:“古城里有不同国家和肤色的人,人们穿的衣服是五彩缤纷的,生活也是五彩缤纷的,你说用哪一种颜色去形容它?”


用眼睛看和用心去看,终究是不同的质感。长期注视着这座古城及其居民生活的人,会避免简单化的视觉观感,还原生活“多元多彩”的本真面貌。


他拍古城里的戏台,尤为动人的一张,其镜头对准的不是台上唱戏的角儿,而是城墙下来看戏的普通人。他们踩着单车摩托蜂拥而至,目光齐齐望向只露出一角的戏台。当古城在1997年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后,戴着墨镜的外国人在古城大红鱼灯下和友人谈笑风生的画面,跃入他的镜头,记录下古今中外融于一体的鲜活。


梁生仁还拍过一组“家门口的生意”。原先,是古城居民在自家门口摆摊儿,卖冰棍、烤红薯,或是平遥特产。后来,许多外地商贩租下古城里的房屋或店面,摆卖丝绸纪念品等小玩意,或翻炒天南海北的小食。而近两年,旅拍方兴未艾,很多游客都乐于换上古装在古城里当一天晋商少奶奶。在时间轴上,这些照片映射着时代的变迁。


“平遥古城一直在变。”梁生仁也追随变化,变换视角,看平遥古城。生活是不断学着适应与习惯,但这些别具生活气息和时代性的照片,总能让观者回想起尘封的记忆,感受光阴似箭的真切,彰显人居型世界文化遗产的独特魅力。



影像的力量

过往50年里,这座与影像有着深厚联系的古城,充分展现了影像的力量。


1977年,平遥遭遇罕见的洪涝灾害。城墙四处坍塌,导致400多万块城砖和6万立方米的夯土流失。当时的文管所所长李有华顾不上出城避险,拿着相机,蹚着积水,进到受损最严重的地方,对现场进行抢救性拍摄——这些照片为后来的古城修复与重建留下珍贵的一手资料,李有华据此手绘了修复设计图。


其实当时有人提议,既然古城受损严重,与其重修不如推倒重来,让古城焕然一新,顺应现代化建设的潮流。方案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但李有华还是一心扑在古城修复上,和许多人一起重建家园。


当时,同济大学建筑学家阮仪三注意到了平遥古城,尖锐批评各地“拆真古董,造假古董”的破坏性建设,在他的倡议和奔走下,最终以“这是刀下留城救平遥”,申请到修复城墙的专款,平遥古城得以保全。1986年,平遥成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


由此,平遥人得以专注于修复古城。21年间,李有华致力于此,今天平遥古城目之所及的文物古迹,多数他都参与其中。


平遥古城南大街 / 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 摄


1997年,就在李有华去世的前一年,平遥古城入选联合国《世界遗产名录》。梁生仁听文物局的人说起,平遥申遗成功,影像起到了重要作用。准备申报材料时,县文物局给古城拍了数百张照片,其中的18张放进了申报发言时的幻灯片,展示了古城的城墙砖雕、古民居古街道之精髓。最终,平遥古城一次性申遗通过。


趁热打铁,2001年,平遥国际摄影大展落户古城,古城第一次迎来一众不同国家和肤色的摄影师,盛况空前。梁生仁说,早年的摄影大展,古城就是照片的海洋,“城墙根下面到处搭上架子,都挂上照片”,居民家里的临时宾馆也满是照片。夜晚的平遥,城墙前所未有地亮了起来。


摄影师进古城,成了最好的形象传播大使,也推动了古城的旅游意识和名气,平遥古城的名字由此走出黄土高原,成为世界的平遥。


更多外国人来到古城,一住就是一周。他们悠闲地在古城里喝啤酒、打台球,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梁生仁一一将这些画面拍下,记录下平遥古城全新的旅游业态。


照片是电影的开始,继平遥国际摄影大展之后,2017年,中国“第六代”电影导演贾樟柯创办的国际电影节也进驻平遥古城,古城再度成为一场新的视觉盛宴。尤其这个电影节以展映非西方影片为特色,展现出更自信和开放的姿态,而新平台也成为古城新的活力。


平遥国际电影展宣传海报


如今古城周边,耸立着许多高大且崭新的现代建筑,天际线也有了不同于往日的现代景观。一个冬日,梁生仁起了个大早,天边日月同辉,一如古城与现代建筑古今对照,梁生仁便用相机记录了下来。他想起李白的《把酒问月》: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韧劲

拍平遥古城的时候,梁生仁觉得自己就像在和一个宠辱不惊的老人对话,许多牢骚和怨气拍着拍着、看着看着,就没了。安抚他的,是古城古老的底蕴和包容。


明清以来的500年间,平遥古城屡经战乱和洪灾,依然矗立于此,护佑一方。时移势易,这片土地从军事防御设施转成了平民生活区。“一座古城,拍它就是学习它。我们要像它一样历经沧桑,仍旧坚强。”梁生仁说,那是和古城长期情感交融后自然生发的感受。


平遥古城最浓墨重彩的一段历史,便是见证了晋商的兴衰。晋商的成就为今人称道,但其最初是一群人迫于生计,才外出经商谋生。因为平遥地少人多、土地贫瘠,在那个崇尚耕读的旧社会,这群先民以血汗和血泪开辟出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以勤劳和智慧逆袭,终于荣归故里,建宅立庙。

平遥双林寺韦驮像 / 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 摄


以首创票号的“日升昌”为典型,平遥一度成为王朝的金融重镇。100年后,票号关张,成为博物馆和文化遗产,但它的落幕依然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日升昌”票号关门后,其南宁分号大掌柜冀祖荫回老家平遥创办了“协和银号”,以期东山再起。没想到赶上了军阀混战,晋钞大幅贬值,25元晋钞才能兑换1元新币。如果按照市价兑付,协和银号可以大赚一笔,但平遥的储户会蒙受损失。


义利之间,冀祖荫选择了坚持用“1元晋钞换1元新币”,在卖掉了7个蛋厂填补亏空之后,协和银号才随之关张。冀祖荫沿袭了“日升昌”发家的“信义”精神,维持了晋商票号最后的尊严,唏嘘却体面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如今,平遥古城不再以金融立世,晋商也成为一段史话,但一种堪称商业之本的精神得以延续——信义,它是商业文明的核心。至今关公仍是山西人最敬仰的神,他是武圣、财神、行业保护神,是“大义”的象征,而关公的故事仍在平遥人的戏曲中传唱。


兴衰之中,历史尘埃掩盖下仍旧闪光的是“人的韧劲”,人因为这股精神劲儿而富有生命力,并延续至今。


即便在城市现代化发展的浪潮下,平遥古城如今同样面临人口外流的“空心化”和“居民老龄化”问题,又有文物保护与利用的双重压力,但许多人以“日拱一卒”的行动,延缓或改变它在社会语境中的自然进程。大到数十亿元的修缮改造资金,小到给古城里服务本地居民但不挣钱的便民超市减免租金,所有行动指向一个目标:留住人。他们可能是本地居民、外来商户、远道而来的游客,是他们以斑斓的色彩,绘成平遥古城的现代“清明上河图”。


平遥古城里有个光头,叫福二,他说梁生仁在他的铺面拍了能有二十来次。福二如今不卖醋了,他成了古城的园林工人。他还学了萨克斯,下了班得闲就在古城根处嚎一嗓子。


梁生仁的照片能勾起许多情。他的一个粉丝留言道:他拍摄的都是“凡人俗事”,虽说他们的前景没有那么灿烂辉煌,只有单调的黑白两色,可他们却没失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都在“奋力蹬车”。


对平遥古城,梁生仁有一颗不多见的爱护之心,他关心古城的发展命运,关心生活着的普通人,他说:“拍一座城就是让它住进心里,时刻牵挂着它,关注它的一丝一毫的变化。”末了他告诉我,作为平遥人,他和古城命运相连,“拍古城实际上就是拍自己”。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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