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飞来一只不认识的鸟

文化   2024-12-25 21:30   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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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赵淑荷

编辑 | 张来



李兆飞在寺湾村拍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鸟。


身子胖胖圆圆,羽毛与沙棘果同色,头顶盖着一片蓝雪,在落叶的山林之间,跳跃,啁啾。李兆飞先用了“懂鸟”小程序进行识别,又发到摄影爱好者群里,最后,经子长市林业站工作人员和专家鉴定,他们得到答案:这是子长境内首次出现的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贺兰山红尾鸲。


大雪过后,陕北初晴。


在寺湾的一爿小店门口,我们见到了李兆飞,他个子不高,瘦长的脸笑起来纹路很深,与他身后的山壑,有某种相似。他的“正职”是这家饭庄的厨师兼老板。若有不烧柴火、不起炉灶的空闲,他最大的业余爱好,是端上他的相机,用800mm的长焦镜头,在时间的光谱上,一寸一寸地记录家乡的自然风光。


这里是子长市,黄土高原中部、革命圣地延安北部的一座县级市。


贺兰山红尾鸲/李兆飞 摄


截至采访,李兆飞一共拍到了三只贺兰山红尾鸲,在很多拍鸟发烧友看来,他既幸运又幸福。


然而与李兆飞一样经历了过去这25年的子长人却心知,吸引珍稀鸟类,他们靠的不是幸运,而是奋斗。


1999年,子长开始了退耕还林生态治理的征途,今年是第25年。25年苦干,25年变化,从荒坡黑水到绿水青山,等到绶草发芽、麦黄草长、刺槐遍山,黑鹳来了,豹猫来了,贺兰山红尾鸲来了。


子长不一样了。



红尾鸲之谜

在发现贺兰山红尾鸲的两年前,李兆飞还因为发现黑鹳,上了2022年的本地新闻。那之后连续3年,李兆飞都拍到了黑鹳,“(它们)3年一直在这里生活”。


一起出现在黑鹳新闻里的,还有子长市林业局的陈建华,他专门负责野生动物保护。他说,过去子长有猎鸟的现象,现在更多的是市民的主动报告,比如发现了需要救助的受伤野生动物,或者发现了新物种。


“大约(退耕还林后)十来年,能明显感觉到,子长的动物变多了。”河道里的鲫鱼、野鸭、白鹭自不必说,还有很多珍稀、少见的小动物,逐渐迁徙过来,甚至“驻扎在这里”。


黑鹳/李兆飞 摄


月初李兆飞发现的贺兰山红尾鸲,此前从未出现在过子长市的各种记载当中,陈建华像说起一件值得珍惜的宝物,“要(把它)收录起来,记载好”。上一次救助动物是采访前的上个月,村民发现了一只受伤的猫头鹰,他们上报给森林公安,公安联系到林业局。有的时候,热心的群众会自己开上车,把受伤的动物直接送过来。几年前,一位村民解救了一只被野狗包围的豹猫幼崽,林业局来人,将它放归山林。


时间推回到1990年,子长还是一座灰扑扑的小城。很多人说起以前的子长,提供的描述大致相似,李兆飞也不例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外面一刮起黄风的时候,“出门看不清天和地,白天也要点灯”。那一年,李兆飞到北京郊区当兵,在战友的影响下爱上了摄影。3年后退伍复员,他学了门手艺,开了家餐馆,但摄影的爱好一直没放下,从胶片相机到数码相机,从拍人文到拍生态,如今,他仍然保持着早上6点就带着相机出门的习惯,拍到9点,回到店里,再开张做生意。


1999年起,25年的转变开始,直到大约4年前,李兆飞突然发现身边多出了很多没见过或少见到的东西。


世界上最小的兰花、陕西省重点保护植物绶草,目光灼灼而行踪无定的红角鸮,叫声空灵的红翅凤头鹃,圆圆的小小的掩映在树影之间的纵腹纹小鸮——李兆飞当然不是早就知道这些动植物的学名,他是拿起摄影机,一边拍,一边学。对家乡的了解,缓慢地重新建立。


红角鸮/李兆飞 摄


李兆飞亲身感受到了变化。小动物们来到这里生活,需要清的水、绿的树、干净的空气,“不然它在这里吃不着喝不着,肯定不来”。


它们来了,是子长生态治理卓有成效的最佳证明,毕竟,小动物对环境的感知,最灵敏,也最诚实。


发现贺兰山红尾鸲之后,很多外地发烧友揣上相机慕名而来,但要见到它们,却不是那么容易。结束采访之后的晚上,李兆飞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一条语音,关于保持摄影这项爱好最需要的因素,一开始他回答“设备和时间”,他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补充了他的想法:“其实更重要的是兴趣和坚持,要有耐心,才能等到珍贵的镜头。”


坚持了25年的子长人,最懂什么是耐心,什么是坚持。


为了重建这片山肥水美的家园,子长人做了什么?



“不计成本,只要达标”

柳岩是山东人,在子长生活了20多年,现在说起话来,已经是浓重的陕北口音。


他记得,刚来的时候,子长的河道“简直就是尿坑”,臭气熏天,“水是黑的”。2016年,他从采油厂调到山西环境工程建设(子长)水处理有限公司,公司最重视的一个厂是子长市污水处理厂,对这个厂的运营“不计成本,只要达标”。


为什么下这样大的决心?


柳岩叫来厂长徐楠,他是当地的“专家”。


1993年出生在子长的徐楠,毕业后回到家乡工作,他像了解自己的血管一样了解子长的水。子长的常住人口多、沿河道居住量大、河道管网长,对一个县城来说,与繁荣相伴相生的,是更多的生活污染和更高的用水需求。子长独特的地形地势给当地的污水处理带来了挑战,黄土高原海拔较高,气候较寒,污水水温低,生化处理的效果不好。


“生化处理污水需要保证一定温度,给微生物提供生存环境,(让它们)来降解杂物,水温太低就不行。”2021年,政府投资1400多万,子长污水处理厂增设了一套升温改造工程综合系统给污水加温,污水处理的第一重难题得以解决。


子长市全景/图源:子长融媒


然而,子长四季分明,雨雪天城市水量增大,污水处理还面临溢流风险,子长又建起了第二座污水处理厂,容量达15000方,两个厂子加在一起能处理30000方污水。“一方面彻底制止溢流风险,另一方面两个厂子同时运转,一边检修,另一边还能工作。”


柳岩提到,子长现在基本上能实现污水零排放,并且污水处理后的中水回用还能够缓解陕北地区普遍的缺水问题,现在子长的市政用水、工程用水已经杜绝从河道采水,只用污水厂处理过的再生水,以此保证河道生态。


“远的不说,对黄河肯定是一大贡献。”从子长市李家岔乡周家崄发源的清涧河,在延川注入黄河,上游的水清了,黄河也变美了。2017年1月1日起,污水厂正式运转,“河里逐渐能看到鱼,看到鸭子”。


最让柳岩觉得神奇的,是一种当地的小鲫鱼,他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洄游过来的,后来有人跟他说,河道的水质达标以后,它们会自动繁衍。夏天,甚至能见到不少市民在子长的河边垂钓。


水在改善,植被也在变化。


以前树少的时候,子长常常是“漫天黄沙、遮天蔽日”,一到刮风,家家户户白天都要点灯。


1999年,子长市开始退耕还林工程;25年后,林业局退耕办的张永明准确地说出这个数字:“115.87万亩。”


这是25年退耕还林的成果。


绶草/李兆飞 摄


2013年开始,子长市开始采用飞播造林技术,张永明曾见过灰突突的山坡背后飞起一架一架直升机,把刺槐、山杏、山桃、沙棘的种子,播撒到人去不了的地方。种子落下来,根扎下去,固着了黄沙泥土,高原上的风依然刮着,却再也不会把天刮暗了。


冬天还绿着叶子的树木,留住了土,也留住了水。


张永明记得,以前一到夏秋雨季,河滩里到处是山坡流下来的泥沙,并且常常有山洪暴发的情况。如今河水变清,山洪问题也得到极大改善,25年前后,子长植被覆盖率从不足10%上升到现在的53%,水土流失治理率由10.05%上升到36.2%。


山桃山杏作为经济树种,在涵养水源、保持水土的同时,孕育出果和核,也甜美了当地农民的生活。“谁栽树谁受益”,以前说的是鼓励植树的补助措施,如今说的是长远的、实在的,百姓得到的好处。


空气好了,山头绿了,子长甩掉了一身黄土,水灵灵地安居在陕北。


飞播/李兆飞 摄



“哪里有黑烟”

整体治理之外,日常的空气污染治理也是关键。


子长市是延安全市除宝塔区以外人口量最大的地区,空气质量的排名在延安市一直是“第一名”,孙小晶补充,“污染第一名”。


摘掉“污染第一名”这个帽子,要尽可能解决造成空气污染的各种问题,燃煤、烟花爆竹、工程排放,哪里有问题,他们就出现在哪里。


农历新年之前的几个月,陕北漫长的冬季来临,也是城管局执法大队最忙碌的时候。从去年开始,子长在全市铺开进行空气污染治理,先宣传,再管理,确定推广两种环保型煤,大队长孙小晶说这个过程,是让当地居民“在心理上转弯”。陕北冬天寒冷,居民有较高的取暖需求,这个时候,烧什么,就成了管控的关键。


孙小晶给我看他们的工作群,高清摄像头全域监控,“哪里有黑烟,我们就去哪里劝阻”。推广环保型煤有一个现实问题,就是经济。孙小晶注意到,当地很多孤寡老人,意识和经济层面上存在双重薄弱,“我们就观察他们燃烧什么东西来取暖,实在没有经济能力的,街道和社区这时候就应该提供帮助”。


想要摘掉“污染第一名”这个帽子,就要尽可能解决造成空气污染的各种问题,图为子长的自然风光/李兆飞 摄


一个84岁的老太太,儿女都不在身边,经常去工地上捡竹胶板带回家燃烧取暖,街道把她的竹胶板带走,留下一些环保煤,但后来发现,老太太会把这些好煤拿出去卖,钱留下,她再捡竹胶板来烧。


执法队意识到要从源头上管控,他们到工地宣传,竹胶板要送到垃圾填埋场统一处理,尽量避免被居民捡走。同时,他们尽可能地为居民争取较低的燃煤价格,一吨煤的厂家定价是1680元,通过政府补贴,居民购买的时候,价格是980元。在子长市的出入口,执法队也布控人员,尽量不让有污染的燃烧材料进入子长,“这是一个特别复杂的工作”。


另外,临近年底,很多工地停工了,他们这周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到每个工地上监督铺盖绿网,防止扬尘污染。


最近,孙小晶最爱刷的APP变成了“陕西空气”,每两个小时,APP会刷新一次陕西各地空气质量报告。他打开页面给我看,今年冬天,子长市的空气质量排名在延安13个县区当中排名第五,在全陕西排名第十六。


空气质量,政府有维护责任,企业也有。


子长当地油气资源丰富,煤矿、采油厂、采气厂,很大程度上支撑了当地的经济发展,而生态环境保护呢?延长石油生态环境保护科的助理工程师李海雄表示,保护环境是企业的责任,不能算经济账。


发展经济发展的同时,子长市也重视着生态环境保护,图为子长市自然风光/李兆飞 摄


秉持“谁破坏谁治理”的原则,植被保护早已是延长石油建设项目里“自带的环节”,只要铺设管线,就必须带上植被恢复,“种刺槐”。李海雄估计了一下,采油厂今年已经种了几十万株刺槐。


防控大气污染,企业要从生产环节就有所转变。“以前我们用的都是燃煤锅炉,现在改了45台燃气锅炉,剩下13台燃煤锅炉因为电力系统的原因没法改造,我们投资了1000多万,增设了脱硫除尘脱硝装置。”


李海雄是子长本地人,在延长石油工作的时间里,他见证了外人看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最近几年,“国家环保部监测系统里面显示子长的空气里,二氧化硫氮氧化物排放量大幅降低,(对方)给我们说了一个词,叫‘暴跌式下降’。”


延长气田采气五厂安全环保科的科长张二磊是榆林人,因工作调动来到子长之前,他在陕北待过很多地方,借助能源化工行业的发展,他一直在观察陕北,“尾气排放(的治理),是我们的短板”。


是短板,也是硬骨头,也是转折点。张二磊提到一个关键技术——“碳捕获与封存技术”, 将二氧化碳从工业或相关排放源中分离出来,输送到封存地点,使之长期与大气隔离。从去年开始,截至目前,采气五厂已经回注二氧化碳12.66万吨。


子长市风景/图源:子长融媒


子长市的安定塔,伫立在文昌山,每逢整点报时。来采气五厂的路上,冷风刮着,却把这座城市的上空刮得越发晴朗。安定塔的钟声无所阻碍地穿过空气,送到我们耳边。


子长人建设子长,子长人保护子长,而后,子长人终归会受益于子长。


黄土高坡上重焕生机的小城,绿着,透亮着,清澈着,等待鸟儿们归来和探访,对爱好大自然的人们来说,生活在这里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李兆飞确信,在山清水秀、树丰草美的子长,与小动物们见面并不难:“有的时候,不用刻意去寻找,它就在不远处。”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网络,首图为贺兰山红尾鸲,李兆飞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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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张来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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