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是大观学者、华东师范大学紫江特聘教授刘擎在2024南风窗社会价值年度盛典上作的演讲，原标题为《召唤人文》。
繁荣背后，不可忽视的贫瘠
其实很有意思，在我开始对公众发言以后，最近这两年我不仅去了文化教育机构，也在很多大厂、企业，遇到很多企业家。有些企业家跟我说，这两年他们遇到了一些挫折，遇到了一些挑战，有的时候也有点焦虑。
有一次，我见到了一帮年轻的创业者，他们讨论得非常激烈。我问你们在讨论什么？对方说，我们要找到有什么地方能够驱动新的增长，能驱动增长的内容在哪里。
他问我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我就问他驱动增长是为了什么，对方说驱动增长就是为了增长，因为增长很好。我说那增长是为了什么呢？对方又说，增长会焕发出新的需求，然后新的需求又会驱动增长，增长以后又会诞生新的需求。
我说那不就是需求和增长的一个循环吗？对方说不一样，增长是追求升级的。那升级到什么呢？对方说，升级到繁荣了，以后就会有美好的生活。
刘擎参加南风窗社会价值年度盛典
今天，我们已经在许多方面实现了繁荣。但是繁荣了就一定会有美好的生活吗？
在今天繁荣的背后，或者说和繁荣同时发生的，可能还有局部的贫瘠。我指的不是我们需要扶贫的那些乡村落后地区，那些地方已经日益得到改善。我指的是另外一个领域——精神世界。
大家想想，现在有这么多高科技的产品，都是让大家的生活更便利，更节省时间，但是在今天的社会当中，大部分人都处在“时间饥荒”中。
我们有这么多好的医学产品，让大家睡眠更舒适，但是中国有太多的人都处在严重的睡眠焦虑当中，特别是青少年。
睡眠焦虑已成为现代人的通病
我们现在有这么多的社交平台和技术，但我们的情感在有的时候却显得淡薄、冷漠，甚至处于一种情感的冷化状态、一种情绪的低能状态。
而谈到心灵世界，我们也有心灵世界的匮乏，特别是意义感的迷失，这个问题在当下的社会里非常普遍。
机器变得像人，人变得像机器
所以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呢？
我们发现，增长本身并不是自动地就会让人的精神世界变得丰沛，因为现在的增长也带来了一些负面的情绪，就仿佛我们完全生活在一个博弈竞争的世界，或者说我们把输赢，把增长，把那些可计算的量化的指标看作了生命的唯一目标。
这就会导致我们过分追求所谓的经济理性，或者说工具理性，即我的理性是计算式的，我要用最小的成本获得最大的回报。那么当我们完全陷入工具理性的宰制，那我们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会形成这样一种价值观：把世界看作是我的资源，而我要获得我的利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取用关系。大自然不再是我们的母亲、我们可以依傍的一个故乡，而是自然资源；我们的人也变成了纯粹的人力资源，甚至友情、社交都变得只是为了获得人脉——“这个人对我有没有用？”
经济理性，可能使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变成取用关系
在这样一种计算当中，我们真的能够获得美好的生活吗？我们是不是陷入了一种单向度的博弈竞争游戏，把这个世界变成了霍布斯所说的“丛林世界”——人和人只是对手，甚至是敌人。
而我们跟世界的关系只是取用关系，甚至连我们的亲情、亲密关系，无论是家人还是伴侣，都变成了供需合作的交易关系——你有什么需求，而我能提供什么满足？我有什么需求，而你又能提供什么样满足？
在这个意义上，人便不再是“一个充分意向的人”，而是如同存在主义心理分析学家维克多·弗兰克尔所说的subhuman，就是“次等的人”。
这个状况不是今天才发生的，也不是只在中国出现，这是现代性遇到的一个很大的问题，但在中国最近特别突出。
刘擎谈优绩制
早在30年前就有中国学者表达过对于人文精神危机的忧虑。但当时有人说，这些问题不是问题，等到经济发展了，自然就会好了。他们相信这个世界只要物质丰富了，精神就会丰富，“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但是我们知道经济发展是精神发展的必要条件，但它从来都不是充分条件。有一位一直关注着人文精神危机问题的学者认为，我们现在的这个状况没有变好，而是越来越严峻。
他说，现在出现的一个问题就是，这个世界越来越像丛林世界，我们在制造越来越像人的机器的同时，人变得越来越像机器——我们在上班的时候变成一个庞大机器的一个部件，而回家了之后，我们把自己变成一个娱乐机器。
重新寻觅人性的光辉
今天经常有人说不要考验人性，因为人性经不起考验。但是我们忘了，我们在伟大的作品里经常能看到人性的光辉，我们所说的经不起考验的人性，和那些闪耀光辉的人性，是一种人性。
其实在英文里有这样一个词叫human nature，这个词被翻译成人性，但还有一个词叫humanity，它也是被翻译成人性。一个是讲人在千万年演化当中，形成的动物性或者生物性；而humanity所讲的人性，是指超越了、克服了动物性的那一部分的人性。
可能有人说我谈得太抽象了，那我举个例子，我们作为千万年演化下来的食肉动物，我们人是偏爱高糖、高油脂的食品，这是我们的生物本能。但当我们知道了这个生物本能，我们就屈从它，我们就大吃大喝，吃高糖、高油脂的食物吗？不是的，我们知道了这个规律，知道了我们有这样一个生物本能，我们同时了解到它对健康造成的危害，我们会改变自己的饮食习惯，会调整自己的运动状态。
刘擎谈现代人的生活焦虑
如果说前一部分是人性，是human nature的话，后一部分就是humanity。我们不是跟人性作对，但是我们是扬弃它、克服它，甚至是超越它，这仍然是有可能。
所以不是人性决定了我们必须争个输赢，而是我们有可能超越人的动物性的部分，达成“共生共存，向善向美”。
实际上在这个世界当中，我们依然存在着很多闪光的时刻。
我曾看到一个小男生风雨中扶起一位老奶奶，有人说你不怕她碰瓷要你赔钱吗？他说就算有这个可能，但是如果这时候我不去扶她，不去救助她，我对不起自己做人的良心。
所以humanity用不着说得非常高大上，虽然我们可以有很多经典的人文主义读物去解读它，但是它更多地体现在一个一个微小的日常细节中。
刘擎的日常阅读与思考
我觉得在我们这个时代还是存在着这样一些星星点点，在普通老百姓、在企业家身上都闪现着人性光辉的时刻。我们要去发掘它，要像南风窗调查记者那样去寻访、观察和记录，发掘出来，让我们的公共媒体、科学家、学者、艺术家一起来付出努力，去恢复，或者说重建康德所说的——“人是目的，而不只是手段”的这样一个世界。
在今天，重建人文精神是具有挑战性的，因为众声喧哗，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发言权。在一个社交媒体的时代，我们相信生活的价值是多元的，但是认知仍然有真假，道德仍然有善恶，而趣味仍然有美丑。
刘擎参加南风窗社会价值年度盛典
所以在今天，让我们一起努力，在经济技术高速发展的同时，重新寻找我们今生的家园，重建一种——用马克思的话来说，让我们假定人就是人，而人对世界的关系是一种人的关系，我们只有用爱交换爱，用信任交换信任——这样的理想社会。
我自己愿意汇聚在这样一种公共的努力当中。虽然我能作出的贡献是极为微小的，但我为能加入这样一个队伍、这样一个行列、这样一种公共努力而感到欣慰和骄傲，谢谢大家。
刘擎参加南风窗社会价值年度盛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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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刘 擎
编辑 | 董可馨
统筹 | 孙 梅
排版 | 拼 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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