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金买来的假发被“阿米克星人”钩走,住高级小区独门独院却被蛤蟆吵得睡不着觉,网暴大战中火力最猛的是id名为“孤勇者”的小孩哥……
有点荒诞,又让人觉得它正在某个角落确凿发生。
从「祖国」到「家乡」到「爆款好人」,张北京反戴的奥运鸭舌帽变成正中绣着“维”字的牛仔帽,一张口,依然惦记着“艺谋”。
熟悉的内味儿,回来了。
导演宁浩与他的老搭档葛优再度携手,这次还有青年导演徐磊同行。
宁浩说之前和徐磊合作过两次,很愉快,正好那段时间徐磊有空,“那咱俩就一块拍一个呗”。
身旁的徐磊补充道,“是(合作)三次了。”
前几次合作都有明确分工,包括徐磊做导演、宁浩做演员的短片《地球最后的导演》,而《爆款好人》不同——“这回更多的是两个人共同面对所有的问题,小到一个场景的选择,大到一个演员的选择,都是共同去商量,去讨论的。”
当我提到徐磊在此前采访中曾多次“表白”宁浩,宁浩纠正我,“我们互相表白”。他说《爆款好人》是一个很舒服的合作,“他(徐磊)是个比我松弛的人,也能让我松弛”。
松弛到什么程度?
“有时候聊着聊着,他坐那睡着了。”“醒了之后,听到哪了?咱们再聊,接着。”
在徐磊看来,当拍电影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你肯定愿意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块待着。”
事实上,“人”在不同的环境里会怎么“待着”,曾经“喜欢”的人和事是否依旧,还能不能坚守初心?正是电影《爆款好人》的主题。
徐磊总结说,这是“一个老北京人碰上新时代的故事”。
土生土长的的哥张北京与外来北京闯荡的小琴,是这座城市运行的一体两面,他们的碰撞是时代变革的缩影。
两人不打不相识,张北京因为短视频的疯转一夜爆红。可还没品够流量的甜头,“维权哥”就翻车成了“戏精哥”,泼天的流量转化为泼天的网络暴力。
在以“关注”为基础的互联网世界,人性的幽暗被轻易放大,好恶的定义随时翻转。做“爆款”,要经过抽丝剥茧的考验,那么,做好人呢?
我认为张北京的浮沉透视的是这几年最火热的流量经济和网络生态,他从一夜成名到“社会性死亡”的过程充满了戏谑和玩味。
宁浩不置可否。
他说计划把张北京的故事拍成长片后,选取了很多角度,包括无人驾驶、脱口秀等等,互联网话题虽然不算新鲜,但网络作为每个人身边的工具,既熟悉亲切,又存有一丝神秘感,“作为一个老北京,跟它(网络)之间的关系可能比较有趣吧。”
同样,他希望观众在看完电影后接收到的也是独特的趣味。
不一定要文以载道,有趣、好玩,在这个越来越不好玩的环境中显得尤为珍贵。
这是宁浩近几年常提及的创作心态。他没有强烈的目的性,一如既往地,下意识地用荒诞消解意义。
但每一部作品中都有新的尝试,或者去捋清楚思考中的一个结,那是他创作的一部分,也是他人生的锚点。
他头上的牛仔帽,呼应着影片的英文名Hutong Cowboy(《胡同牛仔》)。
胡同里走出的牛仔,带着老派的仗义和善意,让他在见到小琴的生存环境后心生不忍,想拉母子俩一把。于是两人建立了跨越场域的联系,达成了互相理解和接纳。
同时,这份“好”不是金光闪闪无条件的,跟伟大也不沾边。
张北京有不少小毛病,他虚荣,爱嘚瑟,在舍己为人的当口也会犹豫,但越是经过亲疏界定、利害考量之后的抉择,越能看到人性微光的闪现和绵长的人情味。
这是宁浩塑造人物的微妙和高级之处。
《北京好人》里,河北衡水农村来的表舅找到张北京借钱治病,多年不见,加上张北京手里的积蓄正是买车钱,他犹豫了。宁浩放大了这份犹豫,从置之不理,到医保卡的损招,历经波折才换来张北京的慷慨解囊。
张北京身上没有发生什么过于夸张的戏剧冲突,镜头捕捉的始终是小人物在生活中的喜怒哀乐。
他的西部牛仔范儿,以及“维权哥”那句脱胎于《智取威虎山》的开场词——“西北玄天一只鹰,维权就找张北京”,都是属于张北京那个时代的暗号。
在他身上,时代变迁的痕迹不那么鲜明,因此摩擦起来才有那么几分不动声色的惊心动魄。
比如张北京与儿子后爹老温开启的“争爸赛”。面对老温的钞能力,张北京好不容易攒到的“一水红”一败涂地。
两个男人明里暗里的较劲,争的是面子,要证明的是里子,消解的是父权文化的权威性。
再往里扒开一层,窥见的是一个人面临的深层困境:价值焦虑。
这也是宁浩作品褪去或冷峻或喧闹包装下的不变的情绪。
焦虑是扎根土地的。在飞速变化的时代中,每时每刻都有新事物进入,焦虑几乎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与生俱来的宿命。
我常想起黄渤饰演的耿浩,在“宁浩电影宇宙”里已经经历了三轮被淘汰的焦虑,从过气职业车手到生活在城市边缘的手艺人。
宿命之下,信念成为区分人与人的介质,坚韧则是他们改变世界的武器。
哪怕被淘汰,哪怕并没有跟这个世界与时俱进,但宁浩尊重他们的价值,愿意让他们奔跑到最后,哪怕看起来笨拙又不合时宜。
《疯狂的外星人》结尾,黄渤构想的新猴戏意外成真:外星人骑车上天,作为中国图腾的龙在后追逐。
这首尾呼应的神来之笔,巧妙回扣了电影中两个文明的追逐,也体现了宁浩对于不合时宜的小人物的温柔。
“维权铁三角”的相处轻松默契,杨老师是李奎勇的老师,两人一文一武,超越师生界限玩到了一起。他们与张北京一起在流量世界里蒙圈,却又要当他不可缺少的“左右护法”。
这种柴米油盐、凡人烟火滋生出的情谊,被徐磊形容为“二环里头的一种人际关系和生活方式”。
宁浩说,中国所有的城市里面都留有这样的生活方式,发生在一群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之间,“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的,这几十年混在一块,大家有一种特别传统的那种,哥们似的,怎么说呢,像这种少年似的友谊”,与楼房里每天见不着面的邻居或者楼下咖啡馆的同事截然不同。
徐磊提起贾樟柯导演的slogan“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而张北京、杨老师、李奎勇则上演理想化的“每个人都能陪你一辈子”。
“我觉得人还是需要,从心理上需要这样的朋友,需要这种关系。”
同样不变的,还有张北京骨子里的平民的生活智慧,那种消化生活中苦涩的力量。
《北京你好》里,张北京逢人就吹自己的奥运会门票是萨马兰奇送的。在他把票送给汶川小孩而错失与儿子和解的机会后,他依然用萨马兰奇的牛皮来宽慰对方,也宽慰自己。
到了《爆款好人》,张北京经过一番折腾之后,不仅没能夺得在儿子婚礼上发言的话语权,甚至连婚礼没能出席。
这种看似徒劳无功的折腾,是宁浩作品中小人物常见的处境。
《香火》结尾,大大的“拆”字让和尚费尽心力修好的佛像和世人“行善积德”的香火成了泡沫幻影。
《心花路放》最后,黄渤和徐峥饰演的好哥俩似乎找到了真正的爱与幸福,前提是他们学会了放下。
还有《疯狂的石头》中的道哥、小军和黑皮,《疯狂的赛车》中的台湾黑帮四人组……
小人物总想通过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干大事,却最终在一番折腾后没有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而他们真的徒劳无功吗?
张北京是幸运的,他提前一步窥见了嬉笑怒骂中生活的本质。
再次开着出租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他的脸上洋溢着自如的笑容。
这才是他“折腾”指向的出口——并非流量、爆款、钞能力,而是问心无愧的生活,是生活造成的难题终将在生活中获得安慰的笃定。
看完《爆款好人》,我翻出短片《地球最后的导演》重温了一遍。
徐磊执导,宁浩、贾樟柯主演。
故事背景是2065年,电影濒临消失。
贾导成了博物馆里为游客演示拍电影的“贾师傅”,宁导守着一大片麦田,日常抓抓偷瓜的小鬼,昨日荣光只能就着老酒下肚。
好不容易等到电影申遗的机会,老哥俩使劲浑身解数竞争,比成就,比身体,比送礼……忙活大半天,非遗名额被“母猪的人工授精技术”捷足先登,电影和电影人的脸面简直被按在地上摩擦。
过程有多戏谑,结尾就有多动人:
两位导演相约看电影,一个要看大师作品,一个喜欢武打片。看似口味难调,实际上在细数电影史上的“人类群星闪耀时”。
终于,有一部电影让哥俩停止争论,达成一致。
镜头缓缓推去,银幕像月亮一般在大海之上发出皎洁的光——那是卢米埃尔兄弟的《火车进站》,电影梦开始的地方。
光打到两人眼中,生出了怅惘、怀念和希冀。
看《爆款好人》的时候,我总有一种莫名的相似的怀念。
怀念那些闪亮的日子里,许多人在奔跑中成为时代的余晖;怀念一尾尾金鱼在屋顶下的塑料布里游曳;怀念1895年呼啸而来的火车把观众吓得四散……
怀念在疾速更迭的时代和环境下,总有什么不变。
总有人在耳边呼喊着:
“朋友啊朋友,如果你有新的彼岸,请你离开我,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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