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莱曼尼被美军斩首后的中东战略新局面

财富   2024-10-13 00:00   上海  

DOI:10.19486/j.cnki.11-1936/tj.2020.04.004

新年伊始,伊朗的二号实权人物苏莱曼尼被美军定点清除,瞬间点爆了世界舆情,即使以前不怎么关心中东局势的人也会知道美国人干了一件大事,必将引起整个中东地区战略形势的大变化。当然,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事态怎么发生和未来究竟怎么变化是十分复杂的,不梳理一下还真看不透个端倪。

斩首战术的技术与历史

唐代伟大现实主义诗人杜甫曾经写过一首诗《出塞》,其中前四句写道:“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作为一种军事策略在古代就被认为是很高效的,历史上无数战例其中一方因为主帅的被杀或者被俘而导致全军溃败,如蒙哥殒命钓鱼城就导致整个蒙古的南侵行动被推迟了很多年。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各方统帅都很清楚自己作为目标的意义,因此他们往往会选择远离战场核心区的后方指挥作战,我们在日本的战国电影里经常看到大军统帅来到一个可以俯瞰战场的高处,坐在属下搬来的一个马扎上指挥作战。哪怕是那些喜欢身先士卒在战场第一线掌握战场节奏和鼓舞士气的统帅,也会带齐精锐卫队确保安全,像李世民从来都是全副铠甲,带着自己的玄甲军在阵前出没,因此在古代想搞斩首行动其实是很不容易的。哪怕到了20世纪之后的现代战场,依旧很难做到这一点,因为交战双方侦察能力、通信能力、机动能力和火力的迅速增强,让战场的高级别指挥官可以更加远离主战区而行踪更加神秘,传统的飞机大炮根本无从寻找和锁定这些目标。偶尔被打死的一些高级指挥官只能用运气来解释。

美国依托冷战时期的巨大投入以及美国高科技产业的能力,很早就拥有全套的先进信息采集和传输手段,从天空的“锁眼”间谍卫星、“长曲棍球”雷达侦察卫星、“白云”电子侦察卫星,到空中的“黑鸟”和U2侦察机、RC-135和EC-130等电子侦察机,这些战略和战术侦察能力都是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全面成型的,而在信息传输方面则有各种或高频或低频的军事通信卫星搭建起全球美军的信息网络。因此1986年时,已经在高科技道路上开辟出一片天地的美军在“黄金峡谷”行动中就包含有斩首战法的意思,只不过当时的操作流程需要先以情报侦察和间谍卫星等判断出卡扎菲的住处,再由远程奔袭的F-111战斗轰炸机进行外科手术式打击,而卡扎菲特别机警,一个晚上绝不在同一个帐篷里睡囫囵觉,所以这个操作其实相当有难度,基本已经是当时战略情报的实时性的极限,最终卡扎菲还是以这种狡兔三窟躲过了美军的炸弹也不奇怪。进入21世纪后,随着信息技术、电子技术、精确制导技术的不断进步,相隔千百里而直取首级的战法终于越来越成为现实,比较典型的如1996年俄军击毙杜达耶夫,后者就因为过于托大,煲了一个时间过长的海事卫星电话粥,被俄军锁定了位置,并用苏-24攻击机发射导弹击杀,当然这期间也依旧是要同时借助于间谍渗透的人力情报。

再比如一直策划袭击以色列的极端组织首领亚辛,就被以色列用3枚“海尔法”导弹击杀,这个行动仍然是技术侦察和人力侦察结合的典范,当时亚辛认为以色列不敢猎杀他这样的核心人物而并未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但因为他居住在密集的居住区,同时经常去附近的清真寺做礼拜,要想干净利落减少平民伤亡完成这个事情仍然有不小的难度,因此以色列依旧是缜密的人力侦察在先,派出了长相和习惯都与阿拉伯人几乎无法区分的侦察人员长时间监控掌握了亚辛的作息规律,然后在他出清真寺的时候,以阿帕奇武装直升机发射三枚空地导弹,将其和七个保镖一举击杀,而这也成了之后以色列屡试不爽的行动模式。

而美军猎杀本·拉登也同样是从关塔那摩监狱的一场酷刑开始,获得了关键性人力情报后,才可以逐步缩小搜索范围,利用美国的全球技术监听和侦察体系一步步排查找到了本·拉登的踪迹,而且最后为了确认,甚至派出伪装成给当地孩子免费种植疫苗的医疗工作队去采集DNA信息以确认本·拉登的行踪,可见高科技和人力情报依旧是互相依赖的关系。而到后来击杀巴格达迪再到这次的苏莱曼尼,一个明显的迹象是,美国收集情报到决策和出击的节奏越来越快,说明这种作战的信息-行动链条越来越成熟,从而最终使得针对敌方高级首脑的精确斩首成为重要战术之一。

显然这种战法依赖的核心条件,一是信息采集和处理,二是精确和快速打击技术。就前者来说,毫无疑问自古以来特种作战的生命就在于情报,情报不准则一切皆空,以色列在中东地区之所以屡次特种行动都干得精彩,就是因为以色列人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周边地区进行间谍渗透,培育起一个强大的人力情报网,以此为依托再配上美国的先进战机和导弹,就可以做到一旦需要就能精准出击。相比之下美国因为要全球作战,预设战场无比广大,不可能在每一个突发性的作战区域都有预先布设的深厚、可靠的情报网,因此很多行动的难度要更大。这个时候卫星等高科技装备固然可以部分弥补人力情报的不足,但仍然有不小的缺陷。因此美国利用近年来日益成熟的计算机、人工智能和网络技术,进行了新的能力建设。首先补充进来的是无人机力量,无人机最大的优势在于其可以长时间飞行,这对于人类来说是极其枯燥和疲劳的,但对无人机而言则毫无问题,飞机可以无缝衔接地保持对目标几十个小时的连续监控,只需要操作员轮班操作就好了。这对于目标的分析甄别无疑有巨大助益,从而在战术侦察环节大大补强,为最后的打击环节夯实了基础。

但是这个体系一直有个最关键的瓶颈,那就是信息的处理速度,一架U2咔嚓一下拍出一张照片,那上面也许有敌方一个新部署防空设施的变化信息,但却需要专业人员花很长时间一点点地判读,电子侦察机一个架次采集到海量的电子信号,里面包含有敌方首脑行踪的关键通话记录,但如果不能及时地分析整理和筛选出来,情报的价值就会大大降低。而对于斩首这类特种作战行动来说,信息处理延迟一点就可能让行动失败。而自从推翻塔利班和萨达姆开启了反恐战争后,各地IDE的威胁更是一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而这实质就是一个情报战,你只有搜集到足够多而琐碎的信息进行分析,捕捉到抵抗力量的行动轨迹,才能及时发现这些IDE而提前阻止或者排除。

因此借助于信息时代的技术进步,美国早早就在构建这个体系,其中很重要的一步就是提升信息处理速度,美军2005年就在阿富汗的巴格拉姆空军基地建了安全前沿服务器,并在阿富汗和伊拉克布置了RT-RG(实时区域网关),从而把反恐战争前线地区的信息挖掘和处理能力大大提升。用现在大家已经很熟悉的一个概念来说就是大数据分析能力,这种能力的终极形态就是实时的情报引导能力。显然,以这种能力为依托,美军对于追杀敌方首脑已经越来越得心应手,从对本·拉登的漫漫10年猎杀,到对萨达姆父子的追捕,再到几年内搞定巴格达迪,速度确实越来越快。

就未来而言,随着网络技术和人工智能技术的持续进步,大数据处理的软硬件都会继续快速进化,情报部门在全球采集的信息量日益庞大,而算法的进步可以让一个目标人物的相关信息被融合形成一条日益清晰的轨迹,形成更快速精准的决策信息,各种目标会更加难以遁形。可以说,未来战场对于中美这样的巨型国家是越来越有利的,因为超大系统原有的劣势正在被技术进步抚平,而其优势则被不断放大,未来个人和小团体将越来越难以与国家级的巨型系统相抗衡。

不过有一点还是要注意,美国自己将情报工作成败的关键要素总结为对“线人情报、信号截获、侦察机和其他监视手段的综合运用”。也就是说,情报人员的人力情报依旧占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即使是大数据系统已经给出了线索或者答案,当要进行类似斩首这样的重要作战行动时,依旧需要情报人员进行近距离的确认。

斩首何来?

说了那么多美国及其盟国进行斩首作战的技术和渊源,我们回过头来谈一下苏莱曼尼少将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会引来美国人动用强大情报和战争机器进行定点清除?

一些读者应该是在全世界反对伊斯兰国极端势力的报道中首次注意到苏莱曼尼的,他是什叶派伊朗负责军事情报部门的主脑,而伊斯兰国则是逊尼派,作为伊斯兰教里最重要的两个派别,逊尼派和什叶派有着明显的区别,前者类似基督教的新教,没有等级森严的、约束整个教派的教廷体系,而后者则类似天主教,其内部有一个从最下层的毛拉到最顶端的大阿亚图拉的神权阶层金字塔,不过不像天主教就只有罗马一个教廷和一个教皇,什叶派有位于伊朗的库姆和位于伊拉克的纳西里耶两个宗教中心,和多个大阿亚图拉,神权相对分散一些,但依旧是更具组织性和引导性。而逊尼派内部的各种力量和神权诉求是互不统属的,那个忽然出现并扩张的伊斯兰国就并不接受任何其它宗教势力的领导,试图自己建立一个神权国家并征服和统治整个伊斯兰世界。

伊拉克的人口大约2/3是什叶派,而包括库尔德人在内的逊尼派占大约1/3,当年英国人在中东地区时推行的是以少数控制多数的策略,在叙利亚支持少数派的阿拉维派,在伊拉克则支持逊尼派,形成了一种动态的平衡,什叶派虽然人多但不掌握国家机器,逊尼派虽然掌控军警但毕竟人数少不能一手遮天。萨达姆曾经对圣城纳西里耶的包括西斯塔尼在内的什叶派大阿亚图拉进行过强力压制,但终究也不敢做得太过火,什叶派的组织体系和领袖的权威仍在。

2003年美国发起的伊拉克战争推翻了萨达姆政权,建立了民主政治体制,这就带来了一个现实问题,人口占据绝对优势的什叶派必然会掌握政权,据说美国派来的高官布雷默曾去访问西斯塔尼,介绍美国的民主制度,结果西斯塔尼说这个我知道,你们想让谁上台给我说就行了,我让谁得多少票就得多少票。故事真假先不论,至少很显然,人数已经占据优势的什叶派不可避免地会最终掌控政权和军队,这就使得伊拉克国内本来相对平衡的什叶派、逊尼派和库尔德人三方力量严重不对等了。原本掌握政权的逊尼派最为恐慌,他们很容易被报复和欺压,因此后来伊斯兰国势力在伊拉克北部逊尼派聚居地区崛起也是一种必然的反弹。由于这些极端势力里有大量前伊拉克旧军队里的骨干,军事能力不弱,加上有宗教狂热加成,最终汇成了一股气势汹汹的扩张洪流,向北攻向叙利亚,向南则扑向巴格达。而伊拉克现政府则相当软弱无力,眼看是无法抵御,此时只能是依靠外力,而这个外力,一个是美国,另一个就是伊朗。

美国虽然已经宣布军事撤出伊拉克,但此时也不能完全袖手旁观,而是提供了广泛的情报、训练、物资等支持,而伊朗作为什叶派最主要的国家,自然不能坐视一个得来不易的什叶派的伊拉克新政府被伊斯兰国推翻,当即凑出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到伊拉克战场,而代表伊朗张罗这一切的操盘手,就是苏莱曼尼。

我们知道,伊朗自从宗教革命后,国内就存在两支武装,一支是宗教化的、直接听命于大阿亚图拉的伊朗革命卫队,另一支是伊朗的国防军。苏莱曼尼属于前者这个体系,早在两伊战争中就崭露头角并迅速蹿升。进入新世纪时,他更是被受命组建了圣城旅。名为一个旅,但实际上圣城旅就是伊斯兰卫队里的核心和骨干,兼具特种部队和情报机构的职责,是伊朗整个中东地区外部战略的实施力量,而苏莱曼尼也用自己的能力证明他在这个位置上是绝对不负众望。

什叶派相对于逊尼派在世界范围内是处于绝对的劣势地位,什叶派人口能占多数的穆斯林国家只有四个,即伊朗、伊拉克、阿塞拜疆、巴林,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什叶派生活在叙利亚的部分地区(阿拉维派)、黎巴嫩以及也门,其中仅伊朗就占了什叶派人口的2/3。因此,主张信徒在需要时就隐瞒自己信仰或其它信息的塔基亚原则在什叶派中接受度最高,程度也最深,不像有些教派会认为信仰问题不容遮掩欺骗。这显然和生存环境的恶劣有关。当然,什叶派要争取更好的生存环境,更需要主动的塑造周边环境,因此在两伊战争结束后,伊朗将重点放在了几个什叶派人口的国家上。从北往南数,首先是黎巴嫩,什叶派的真主党武装一直是以色列的主要敌人之一,苏莱曼尼来这里帮助建设真主党的武装力量取得了明显的成效,提高了其战斗力,在与以色列的对抗中让对方十分头痛。其次是伊拉克,苏莱曼尼在美国颠覆萨达姆政权后的混乱时期就果断进入伊拉克,拉拢当地的什叶派,组建亲伊朗的什叶派民兵组织,如“人民动员组织”(PMU),逐渐获得越来越大的影响力。而当2014年伊斯兰国凶猛南下时,苏莱曼尼带领他的圣城旅武装和伊拉克的什叶派民兵在抗击中充当了重要角色。可以说在一段时间里,他所领导的什叶派民兵力量在地面的奋战,和美国在空中提供的情报,空袭和后勤等支援,是一步步反推伊斯兰国的关键保证。

当然苏莱曼尼和美国的合作还不止这一次,早在2001年“9·11事件”爆发,美国在全球反恐战争开展后就和伊朗有过一次合作,因为阿富汗的塔利班以及基地恐怖组织也是逊尼派,他们对于伊朗也有巨大威胁,因此苏莱曼尼和美国相关情报人士安排了情报互换,对打击这些伊斯兰恐怖组织颇有助益。

虽然在抗击伊斯兰国问题上双方有直接的合作,但很显然伊朗在伊拉克扶植什叶派武装和美国的利益是相抵触的,美国要的是在伊拉克建立一个民主、稳定、繁荣的社会样板,不希望任何一派成为排他的武装组织,更不要说是被外国势力操纵的。而伊朗需要的就是让自己控制的什叶派民兵武装成为伊拉克的主导性力量,排挤掉美国的影响力。因此双方的矛盾斗争是不可避免的,这些年来苏莱曼尼指挥的什叶派武装和伊拉克驻扎的美军之间的交火也造成了大量美军人员的伤亡,双方的敌意是很深的。

伊斯兰国在伊拉克受挫,部分力量北上进入叙利亚开辟局面,而叙利亚则早已打成一锅粥,原因就在于前述的什叶派分布图,统治叙利亚的阿拉维派只占较小的人口比例,因此一旦其它教派和民族选择反抗,就很难真正弹压下去,于是叙利亚政府军、美国等西方国家支持的当地逊尼派多支武装、库尔德人、伊斯兰国势力等都成为这片战场的角逐者。

曾经有一段时间叙利亚阿萨德政府已经几乎坚持不住,而苏莱曼尼先后三次飞赴莫斯科,最终说动普京下决心将俄军投入叙利亚,稳定了战局,保住了阿萨德政权,而伊朗也在叙利亚获得了巨大的影响力。什叶派的力量除此之外还有也门,也就是近一个时期以来大家都在新闻里很熟悉的也门胡塞武装,实际上阿拉伯半岛只有这一块什叶派人口的飞地,大约有1000多万人口,处于逊尼派人口的团团包围中,当然可能也正是这种一旦失败万劫不复的危机感,让胡塞武装有着很坚韧的作战意志。当然,光有意志还远远不够,那么苏莱曼尼从伊朗带来的武器、物资、经费、组织经验等就成为胡塞武装战斗力生成的源泉,经过他的运作,人数虽少但更勇悍的胡塞武装和沙特为首的联军打得难解难分。

那么有了伊拉克、叙利亚和黎巴嫩真主党武装,以及阿拉伯半岛的胡塞武装,以伊朗为基座的“什叶派之弧”就逐渐成型了,如果这个体系真的按照其构想彻底打造好,无疑将是什叶派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情,至少面对海湾六国以及土耳其、约旦等逊尼派势力也不落下风。但有个词叫做过犹不及,这个战略事实上已经超越了伊朗的国力以及周边条件所能支持的范围,他的命运也就在表面上的一次次战术胜利中被注定……

伊朗内部斗争的外溢

伊朗人在中东地区近乎失控的军事政治扩张,既有其国家地缘战略的必然性,也是其国内特殊政治体制所导致的结果。如前文所述,伊朗长期作为什叶派中唯一的大国,具有强烈的危机感,只要有机会,就会尽力扶植全世界什叶派的力量团体,打造由自己掌控的外围势力屏障。

而就伊朗的政治体制而言,其双头政治模式对于国家战略也有着强烈的导向作用。我们知道,伊朗在霍梅尼革命后就走上了神权政治的道路,但之前几十年的世俗化进程已经让伊朗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那么霍梅尼即使夺取了国家机器,让伊朗在短期内就变为全面的神权国家也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是说之前的世俗化体制依旧要保留作为社会运行的基本面。甚至军队也一样,在被清洗了大量的原有世俗化技术类军官后,伊朗国防军依旧不被神权政府所信任,而同时为了压制住社会世俗化倾向确保其神权统治的稳固,霍梅尼建立了伊斯兰革命卫队,以之作为神权政治体系的支柱。在随后的发展中我们会看到这两个体系在国家发展方向上有分歧,在争夺国家资源上也是尖锐对立。

说到这里我们要简单回顾一下伊朗现有国内政治的演变。和逊尼派相比,什叶派更重视宗教内部领导礼拜的神职人员,也就是伊玛目,在长期的演化中确立了自己严格的评判、等级和晋升制度,围绕着伊斯兰神学修养这个核心划定了从毛拉到大阿亚图拉的6个等级,由于在传统上神权阶层是垄断了教育资源的,很容易依托师生和信仰关系形成盘根错节的集团,因此这个体系对于掌控社会,进行动员都有巨大的能量。比如当年霍梅尼曾被伊朗国王巴列维流放,在土耳其、伊拉克和法国流亡了十几年,但却能始终掌控国内局势,时机一到就可以发动群众运动推翻了巴列维王朝,就是因为他作为大阿亚图拉的崇高威信可以影响乃至左右伊朗国内约20万毛拉们。

霍梅尼是一个学识渊博、货真价实的大阿亚图拉,在什叶派神学上造诣深厚的同时又深谙政治斗争的技巧,因此在1979年的宗教革命后对伊朗国内的掌控非常牢固,但是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随着他的年龄越来越大,接班人的问题就开始突出,霍梅尼本人肯定是希望他自己选定的路线能被延续,而不希望出现人亡政息的局面,但本来他选定的接班人蒙塔泽里是一个很关注伊朗社会疾苦的阿亚图拉,在很多政见上和霍梅尼并不对付,因此霍梅尼最终是将其废黜,而火速提拔了他的忠实下属哈梅内伊,当时哈梅内伊还只是霍贾特伊斯兰,距离阿亚图拉还差着两级,按照正常程序还有漫长的功课和积累要做,但最终被霍梅尼以其威望火箭般提升为阿亚图拉,同时让伊斯兰革命卫队由其掌控,从而在宗教地位和军事保障上做好了准备,霍梅尼病逝后哈梅内伊顺利接班,继续贯彻霍梅尼的政策。

但这个操作显然并非完美无缺,最大的问题就是坐火箭晋升的哈梅内伊固然掌控国家权力,但在宗教界内部毕竟威望不足,因此更依赖革命卫队等实权机构的鼎力支持,而革命卫队要想在和国防军的竞争中争取更多的资源扩充实力,就需要在对外的宗教势力扩张中拿出实打实的战绩,两者其实是相辅相成的关系。由此我们不难理解,苏莱曼尼在将伊朗的力量输出以打造什叶派之弧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强化革命卫队力量和巩固哈梅内伊执政基础的过程。哈梅内伊从上向下的支持和苏莱曼尼自下向上的支撑,构成了一个稳固的力量结构。

有人欢喜就有人忧,哈梅内伊权力的强化必然挤压世俗政府的存在感,当国家的财政一多半都被宗教权力体系支配后,掌管国内民生的政府思考问题显然不会放在真主党武装或伊拉克什叶派民兵的枪炮弹药上,而是要给国民提供就业、收入和保障,去年以来随着美国制裁的逐步加重,伊朗国内的抗议声浪此起彼伏,很多地方酿成了相当大规模的群众活动。按照美国的说法由苏莱曼尼主导的镇压行动造成一千多人的死亡,当然具体数字不能偏信美国人,但伊朗内部局势很紧张也显然不是空穴来风。而且看历史我们会注意到包括前总统拉夫桑贾尼在内的政府要员就和哈梅内伊在国家路线上有诸多矛盾,不过总体来说,神权体系在伊朗国内还是强势一方,始终把持了国家大政的方向。苏莱曼尼的累累军功一直都在加深伊斯兰革命卫队对于国家的掌控。

但这不代表另一方就会无所作为,这次事件他们在美军捕捉到苏莱曼尼的行踪中起到什么作用我们不好妄言,但至少可以说苏莱曼尼的死对于他们是一种解脱和契机,当苏莱曼尼的死讯传到哈梅内伊那里时,我们见到的是后者的激烈反应,因为这确实是沉重打击。美国人通过这一次斩首已经深深地撬动了伊朗内部的政治格局,未来结合极限施压会对伊朗的国家战略产生什么影响需要密切关注。

美国新中东战略的祭品

盘点了伊朗内部的局面,我们同样要理解造成苏莱曼尼被杀的外部因素,首先自然是操刀手美国。美国的中东政策从小布什时代就陷入了彷徨,一直没有找准方向。小布什政府意识到了伊斯兰世界的原教旨主义泛滥对西方世界的威胁,其采取的应对策略是以新保守主义理念为指导,在中东地区颠覆萨达姆这个世俗化的地区强权,将其改造为西方文明和伊斯兰社会结合的成功的亲美国家,从地缘战略和意识形态两个层面同时解决在中东面对的战略挑战,逆转原教旨主义浪潮。最终这个尝试因为基础理论的缺陷和实际操作中的失误而陷入泥潭。到了奥巴马时代则干脆陷入了失去方向的彷徨中,没有明确的战略目标。而这是个很致命的问题,对于美国来说,到底是以意识形态挂帅,向各个国家推销普世价值为第一考虑,还是以地缘战略的力量平衡和权术制衡为主要考量,带来的国家战略制定是截然不同的。因此美国在跟着奥巴马和希拉里的感觉走了几年后,就催生了利比亚、埃及和叙利亚等一堆烂摊子,还在伊拉克滋生了伊斯兰国这个怪胎,使美国在世界上完全失去了威信。

相比之下特朗普是绝对的现实主义国家政治思路,它完全放弃了试图在意识形态上改造别国社会的思路,一切以地缘战略需要为准绳,我们沿着他的思路来看,很多问题就变得清晰。首先,美国在中东的军事和政治存在到底是基于什么原因?要知道中东地区直到二战时都还是英国为首的欧洲殖民势力掌控的重点地区,美国是个后来者,直到二战后在殖民地解放浪潮和苏联全面扩张的压力之下才全面介入和掌控中东的,至今也就几十年,并不算太长,美国没有掌控中东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之后就必须花费巨大的精力经营中东战略呢?显然是三个问题,石油问题和交通问题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近年来又多出一个极端势力外溢的问题。以沙特为首的中东产油国在二战后手里的油阀决定着世界的油价高低和经济缓急,美国自己的石油产量固然一直是世界三甲之一,但在二战后就无力为盟国供应石油了,因此作为西方世界的盟主和世界自由贸易的维护者,必须能够抵御苏联势力的扩张以及压制住中东的地区强国,防止油田和航道掌控在敌对势力手里。同时连接欧亚的世界航线在穿过马六甲海峡向西后,最近的线路就是经过印度洋、阿拉伯海、红海和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也是要经过中东地区,这条海上主干道对于东西方贸易和力量部署也是至关重要。

而现在局面已经不同,美国2018年年底成为世界最大石油生产国,同时还首次净出口石油,更重要的是,其在德克萨斯西部的二叠纪盆地为代表的页岩油气产区还具有继续增产的潜力,也就是说现在的美国不再像1973年第四次中东战争时期那样,只能坐视盟国被阿拉伯国家切断石油供应而无力援助——当时欧洲和日本很多盟国都迫于阿拉伯国家的压力而不得不和美国的亲以色列政策划清界限。相反,如果沙特等国家再这样干,就等于将这些国家的石油消费市场拱手相让给美国等有石油增产能力的国家,因为石油和天然气这种大宗商品签的都是长期合同,一旦确立了供需关系,就会有很强的市场惯性。丢掉市场不是小事情,之前沙特为首的石油输出国就试图用低油价打垮美国的页岩油产业,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可以说至少在石油这个问题上,美国已经稳操主动权。那么印度洋的航线呢,对美国的影响其实也很小,其主要的使用者是欧洲、东亚等地区,美国自己很少有商船运输依赖这些航线,因此这同样是一个美国以其霸权向其盟国提供的公共产品。那么我们不妨跳开来看,如果美国是采取二战前的孤立主义战略,离开中东不可以么?似乎并没有特别不可以的理由,当然,美国可以用提供石油和交通安全这些公共产品来提高自己对于盟国的掌控力,这也正是现在特朗普所做的事情,他在一次讲话中明确提出,美国的盟国们要用更多的资源来参与保护中东地区的航道,说白了就是欧洲和日本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免费享用美国对其能源供应安全的保障,于是我们看到,从去年以来欧日在贸易和共同防御等方面陆续向美国让步,这和新的战略态势有很大关系,所谓时事比人强。

当然,中东地区的战略意义不只于石油和交通,同时也是伊斯兰力量聚集地,还有个美国必须保住的小盟国以色列。我们看到在阿富汗培训的恐怖分子却能跑到美国发起9·11袭击,说明恐怖主义并不一定自产自销,也可以行销欧美,因此如果放任整个中东地区在极端势力的渗透下糜烂,必将是对整个文明世界的巨大威胁,美国一样会成为受害者之一。但问题在于,中东糜烂首先的受害者是中东国家自己,比如伊斯兰国肆虐起来,伊拉克政府军尸横遍野,必须要拼死抵抗,伊朗为了这个得来不易的又一个什叶派政权也得伸手援助,叙利亚也深受其害,整个区域内的国家都要受冲击。而区域外围呢,俄罗斯千里迢迢要扶助阿萨德政府,欧洲国家要首先经受难民潮的压力,也同样都不能置身事外。各种恐怖活动的增加也是对近邻国家危害更大,相比之下,这种混乱态势溢出到美洲的就很少了,9·11后美国本土基本没有遭到过什么大规模的恐怖袭击,特朗普收紧这些穆斯林国家的签证也是为了进一步切断输入的渠道。以前当美国开启了伊拉克战争并深陷其中时,伊拉克是全球极端势力的吸铁石,他们前仆后继地进入伊拉克在和美军的冲突中消耗,其它国家反而可以置身事外。但是当美国的主力部队撤出伊拉克后,美国就基本和极端势力脱离了直接接触,局面就瞬间变得不同,美国开始占据主动地位,这给特朗普贯彻他的战略思想提供了很好的空间。

说这么多,核心在于特朗普的美国新中东战略已经从之前的混乱中摆脱,体现为既脱离又专注,脱离是指尽量脱开和中东地区各个势力的直接交火和纠缠,避免成为在第一线出头为盟国挡枪的冤大头,为此特朗普在叙利亚即使动武也只是发射一批巡航导弹,而绝不派遣地面部队,在伊朗击落了美国无人机后也并没有选择军事报复,而只是继续加大经济制裁力度。

说专注则指得是美国开始紧扣地缘战略的利益考虑,不再泛泛地在意识形态上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瞎搅合,而忘了自己的国家利益所在。特朗普有清晰的战略思路,首先对于沙特,之前的小布什和奥巴马都采取了相当绥靖的政策,虽然9·11事件的大部分恐怖分子都来自于沙特,美国依旧放弃了追根溯源撬动沙特的深层问题,甚至都避免将恐怖活动和伊斯兰联系起来。而特朗普则毫不避讳,上台后就造访沙特,对很多问题直言不讳地提出来,迫使沙特在很多问题上做出改变,最近沙特宣布放弃对全球清真寺的财政支持就是变化的一部分。当然特朗普对于海湾六国依旧是作为盟国来处理关系,其对于伊朗则采取的是坚决地全面围堵极限施压策略,因为什叶派的神权政治特点,伊朗在中东地区的综合国力优势以及其几十年来国家战略的明显取向,伊朗在动员国家资源用于对外部施加影响方面超过中东地区大部分国家,从而是美国在中东的一个主要地缘战略对手,以前奥巴马试图以给予伊朗更多的经济利益和政治宽松环境换取伊朗不采取更过激行为的话,但结果是伊朗力量增强后对外力量输出的力度明显增加,现在的特朗普就完全是硬桥硬马,以极限施压的策略去限制伊朗的扩张步伐,消耗伊朗的国力,力促伊朗内部的变化发生。

上述整个战略的实施最大的挑战就来自于伊朗,这也正是这次斩首事件的大背景。首先美国现在最难以完全脱离的战场就是伊拉克,其它像沙特、科威特等都是纯度较高的逊尼派国家,也都依赖美国的军事保护,美国的存在十分牢固,而伊拉克却是什叶派占六成人口的国家,伊朗派遣苏莱曼尼在伊拉克支持建立了力量不弱的什叶派民兵组织,从而成为伊朗施加影响的杠杆,也就是说伊朗接近于把伊拉克变成了一个和美国争夺的战场,苏莱曼尼曾指挥什叶派武装在伊拉克和叙利亚对美军发起过大量的袭击,造成数量不低的美军伤亡。而更严峻的是,美军在伊拉克的任何反击如果造成当地民众的伤亡,又会激起伊拉克民间的反美情绪,可以说这是一个死结,同时也是苏莱曼尼手里的一张王牌。因此美国如果在这个问题上不能真正做到脱离的话,依旧只能算拔出来一只脚,另一只脚依旧在泥潭里。但美国毕竟是个吃人的真老虎,把它逼到墙角是很危险的,后来问题就出在苏莱曼尼被多年的成功冲昏头脑后试图占尽优势,迫使美国不得不考虑所有可能的选择。而特朗普的强硬本色在这里显露无疑,直接选择了斩首敌方最高将领来切断下一步行动。

报仇让位于现实政治

说回到斩首苏莱曼尼事件的后续发展,世人往往会只看到镜头里伊朗群情汹涌声称要报仇的那些追随者,并把这看做是伊朗全国唯一的声音,以为伊朗狂风暴雨般的反击就在眼前,但这显然是一种错觉。就如前面所说,苏莱曼尼是哈梅内伊手下的头号打手,他执行的是伊朗神权政治势力的政策路线,他只能代表伊朗内部的一部分势力,其国内还有大量的人其实对近年来这种透支国力打造什叶派之弧的扩张性对外战略十分疲惫,过去由于哈梅内伊和苏莱曼尼结合的力量过于强大,他们无法与之抗衡,这次在苏莱曼尼身死而哈梅内伊老迈病重的状况正好是个契机,如果可能的话,可以推动将伊朗的资源往国内收一收,对于缓和内部矛盾,重整经济至关重要,因此我们在声称复仇的画面之外,也看到大批民众走上街头抗议苏莱曼尼之前在国内的高压政策。甚至在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内部,也很难断言其下属或同僚会把报仇作为排在前面的问题,事实上他死后留下的权力真空如何填补才是相关人士更关注的问题,而且新上任的人员在对内稳固权力之余,也很难说会冒着自己成为美军新斩首目标的危险选择激烈的对美政策。所以最终我们看到的是,伊朗以向美国在伊拉克的军事基地发射一批导弹作为报仇的宣示,之后就偃旗息鼓沉默下来,而美国也默契地对这次袭击不予还击,让事态迅速的平息,这让很多等着看热闹不嫌大的吃瓜群众相当失望。

其实现在这种局面并不奇怪,就像以色列斩首哈马斯领袖亚辛的战例,那之前以色列国内也有激烈地争论,一部分人十分担心这样击杀哈马斯领袖人物会招来哈马斯等极端势力的疯狂报复,直到最后形势危急时以色列政府才最终拍板行动。但是猎杀之后,哈马斯的恐怖袭击活动反而迅速减少了,何解?原来这才是真实的人性,在以前哈马斯的高层可以驱使基层炮灰前赴后继充当人肉炸弹去制造恐袭,但高层绝不希望自己成为战争的炮灰,当每一次恐袭所引来的导弹会直接落到自己头上后,这些头目就会变得讲道理,他们不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毫无节制地洗脑和制造人肉炸弹,反而会约束部下克制行动。

这次美军斩首苏莱曼尼将军起到的是类似的效果,之前特朗普划下了不能死美国人的红线,相关各国并不是特别在意,因为以前奥巴马也曾就叙利亚政府划下过红线,但叙利亚在俄罗斯支持下突破红线后,奥巴马却是唾面自干找了个台阶灰溜溜地下来。而之前伊朗击落美国无人机时特朗普放弃军事打击也让各方都产生了美国不敢动手的错觉。但在美军斩首行动之后,这条红线变得无比强硬,而且因为是直接击杀领袖级人物,更是让中东地区任何一个入场博弈者都必须要正视它,那么这就像一个紧箍咒,约束了各方势力的行动。那么可以预期的是,接下来不管伊朗内部是否发生大的政治路线的变化,伊朗的对外和对美战略都会有明显变化,对内收缩会较为明显。同时美国不会改变其在中东地区的脱离接触但加强影响的既定策略,并迫使沙特、伊拉克等中东国家乃至北约欧洲盟国等利益相关方投入更多的战略资源维持中东地权的战略平衡,而美国则会借此将更多资源转向西太平洋应对中国军事力量的崛起。

阿隆随录
我 所 说 的 , 是 我 不 明 白 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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