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失津渡(五)

情感   2024-10-08 22:25   陕西  

雾失津渡·第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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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骄傲不允许我把这崩溃的日子告诉别人,只有我知道这一夜之间,我的心判若两人。

——太宰治《人间失格》

01

几天之后,周末,向珩来到槐花巷,站在姜思怡家的裁缝铺前。

“你好,请问这个能补吗?”

他打开一个纸袋,从里面捧出一条破碎的百家被。

姜思怡正抱着闹闹冲奶粉,闻声转过头——

少年身穿一件黑色羊绒大衣,围着厚围巾,即使下半张脸隐在围巾里也能看出他瘦了,但依旧很帅,肤白个高,一双标致的丹凤眼正对着她,带着天生的清冷质感。

姜思怡弯起眉眼朝他笑,“应该可以,你等下,我看看哈。”

向珩有点意外地愣了下,后退两步,又看了眼铺子上面的匾额,上面写着“何绣手工缝纫坊”。

——这是百度提示的,距离他家最近的裁缝铺。

“你没找错,这就是我家的铺子,何绣是我妈妈的名字,我妈和我姐姐去船上补渔网了。”

姜思怡一边解释,一边把奶娃娃放在摇篮里坐好,递给她一瓶刚冲好的奶,然后拿过百家被仔细查看。

一条又小又软的婴儿被,用很多块碎布头拼成,能看得出岁月的痕迹,做工很精致,只可惜被子两面都被划得稀烂,露出里面白色的棉絮。

“能补,”姜思怡确定地抬起头,“但得用点时间,你要着急的话,我现在就开缝纫机,一小时后能取,但我织补活儿没有我妈妈做得好,你要是不着急,我让我妈妈给你排着,她活儿有点多,你可以两周后来取。”

向珩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在旁边的塑料凳上落座,“那我等你,辛苦了。”

姜思怡拿起剪刀,开始拆被面和被里,微笑客气地提示,“得一个小时呢,你可以在这儿等,也可以逛逛再来取。”

向珩点头,嗯了一声,却坐着没动。

他眼睛看着摇篮里的宝宝,宝宝喝完吸管奶瓶里的奶,松开嘴和手,奶瓶掉在摇篮里,向珩探身,捡起来,放在旁边小桌子上。

娃娃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向珩,突然眼睛弯成了月牙,冲着向珩张开手,花骨朵的小嘴咿咿呀呀,说着奶乎乎的婴语。

少年愣住了。

姜思怡笑出了声,“我家闹闹喜欢你,求抱抱呢。”

“我可以抱她吗?”

“可以的。”

向珩小心翼翼地把娃娃抱起来,娃娃身穿纯白的小熊毛绒连体衣,绽开一个大大的开怀的笑容,婴儿肥的脸蛋粉嘟嘟的,像个瓷娃娃。

瓷娃娃打了个超大的呵欠,软绵绵躺在少年怀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向珩拉拉娃娃的小手,又拨了下她长长的眼睫毛,闹闹咧开粉嫩的小嘴,咯咯笑出声,一副既享受,又满足的表情。

向珩忍不住也翘了嘴角,“好可爱,多大了?”

“刚七个月。”

“是你妹妹吗,长得很像你。”

少年围巾略略松散,露出耳垂、嘴角紫红的伤痕,印在淬玉般白的肌肤上,触目而惊心。

姜思怡看过去,心像被皮鞭抽了一下。

但她不动声色,甚至语气依然带笑,“是我外甥女儿,我大姐家的宝宝,大家都说长得像我喔。”

“叫闹闹?”

“对。”

“不闹啊,这么乖。”

娃娃吃饱喝足,被暖呼呼抱在怀里,阖上密密的长睫毛,快要睡着了。

缝纫机哒哒地轻响,丝毫不影响她的睡眠。

02

姜思怡停下来,寻找合适的丝线,“其实闹闹是双胞胎,还有个弟弟来着,医生说他们在胎儿时期抢营养,闹闹抢赢了,生下来6斤多,弟弟才两斤,在新生儿科抢救了好几天,还是夭折了。

向珩默了片刻,低下头看怀里的小宝贝,“会有人怪闹闹吗?”

姜思怡穿针引线,手工缝补丝缕的缺口,“我姐患上了抑郁症,那段时间她整天哭,不吃不喝,也不抱闹闹,我妈把闹闹放她怀里,她就流眼泪,闹闹也浑身紧绷,大声哭嚎,其实,小孩子最聪明了,她能感受到大人的情绪,没有安全感就会不停哭闹。

“其实长大后也一样,只是更会隐藏了,表现得不很明显,一个孩子被家人爱着,被全心接纳,她会很放松很柔软,一个人从小被薄待,被家人霸凌,她从精神到身体都是紧张僵硬的……

“还好我姐很快走出来啦,现在闹闹是我们全家都最宠爱的小宝贝。”

向珩捡出其中一句话,声线轻微,“被家人霸凌?”

“对啊,我认识一个朋友,他说从记事起在家里就不停地挨打,童年记忆里最多的是父亲的耳光和母亲的拖鞋,直到现在,已经上高中了,去海滩上看到有人捡拖鞋,还会像小狗一样紧张……”

向珩心头一震。

这话如此熟悉,像是从他心底升腾而起,像他直抒胸臆的倾诉。

可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这样的心声。

姜思怡继续飞针走线,“我朋友也跟他父母沟通过,说能不能不要动手,讲道理他也会听的,可父亲说他不打不成器,母亲给的理由就更匪夷所思了,说我才不管那么多,就是要先打,我撒气就行了,管你是不是冤枉的……

“很小的时候,我朋友就曾被他妈带去精神科看医生,说他不听话,后来医生检查了说孩子没问题,建议大人自己好好查一查,朋友母亲当即就破防了,在医院撒泼大闹,最后医生被吓跑了……”

向珩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尽。

她的这个朋友,跟他有着那么多相似相同的经历,堪称“另世我”。

他曾以为只有他的父母是魔鬼,是疯子,没想到还有人跟他一样,从小活在辱骂、殴打和歇斯底里中而恐惧发抖、噤若寒蝉。

姜思怡没有抬头,“我经常跟我那个朋友讲,不管什么人,只要敢打你,你就打回去,拼命地打回去……”

她似乎哽了一下,“哪怕那人是你的父母,是你的家人,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作践你,凌辱你……

“这世界上有很多精神病,很多人格障碍、性格缺陷的人,就算畜生般的东西也可以生孩子……”

她明明低着头,可向珩却分明觉得,她眼圈红了。

但她说出口的话,依然那么温柔,坚定,“我小时候,六七岁吧,外婆把我的布娃娃填到灶炉里,当柴火烧了,我站在院子里质问她,外婆不仅不道歉,还破口大骂,后来,我把外婆的棉袄也塞进灶炉里烧了,第二天下大雪,她穿着夹袄去镇上买棉衣,一路走一路骂,我虽然落了‘不乖’的罪名,但是从那以后,外婆再没烧过我任何东西,所以,要那么乖干嘛呢?

“11岁那年暑假,我妈重病住院,我又被送回外婆家,我有一个表哥,叫范春平,是我舅家的独子,从小跟着我外婆长大,比我大5岁,那年暑假,他想强暴我,还是在那个院子里,差一点就被他得逞了,我摸到一块砖头,砸到他后颈上,砸了好几下,直到他不再动弹……

“后来的事情同学们都知道了,还有人借这个事在网上造谣,说我做雏妓,因嫖资没谈妥、砍死嫖客,因为没满12岁被无罪释放,其实范春平当时没死,颈椎被砸断后高位截瘫,我舅舅之前因诈骗坐牢,舅妈跟人跑了,外婆也没有好好照料他,他躺了半年,满身褥疮,并发坠积性肺炎,最后死于循环衰竭,我跟网传的一样,换了个学校继续念书。

“所以你看,遭遇暴行,尽管反抗,没什么大不了的,局面只会向好,不会再坏……”

姜思怡微笑抬头,向珩正静静看着她,眼神笔直而柔软,像两口深深的井,里面映着小小的自己,他的眼里就只有她而已。

夕阳西下,两人脚边都有道浅浅的影子,仿佛依偎在一起。

03

那天向珩没有取走百家被。

闹闹熟睡了,被放在婴儿摇篮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向珩看上去那么冷淡的人,居然与她聊得颇为契合。

姜思怡喜欢听他的声音。

非常干净,非常清澈,像深山的溪流,带着独特冷意,却仿佛让人能联想到世间所有美好。

这样的美好不应被糟践。

事情也不应该向那个方向发展。

坦白来说,姜思怡的织补活儿做得还是很不错的。

缝好的小被子几乎看不出什么修补痕迹,被芯里也填了更多棉花,百家被看上去又蓬松又柔软。

可交付的时候,向珩有点难以启齿地开口,“这条小被子能不能暂时,先放你这儿,等过段时间,我再来取……”

姜思怡用食指挠挠脸,一本正经道,“那我能盖吗?”

向珩的耳朵突然就红了,脸颊在发烧,这是他婴儿时期贴身盖的小被子,是奶奶亲手给他做的,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以退为进,结结巴巴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这小被子蛮可爱的,放在我家里,我会忍不住想盖的。”

向珩认真想了想,虽然是他的贴身之物,但如果是给姜思怡盖,他是愿意的,于是点头,“可以的。”

“谢谢。”姜思怡巧笑倩兮。

“不客气。”向珩强自镇定,可白皙的脸像涂了一层胭脂。

他取出手机对准桌面的收款二维码,“多少钱,我扫你。”

“不用,你帮我把这个种到院子里,我们就算两清了。”

姜思怡手里捧着一个拳头大的塑料花盆。

里面一株绿意盎然的小草。

“这是我在学校天台上挖来的,你别看它小,它其实是一棵榕树苗,只要栽到地上,以后就会长成参天大树。”

\ 未完待续 /

苏希西
一个喜欢写文的前儿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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