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生病了。对照症状上网一搜,可初步断定为耳石症。便天天躺着,指望能躺好。记得上回头晕就是躺了几天硬给躺好的。
但上次的头晕是颈椎病引起的,两种晕大不一样。前者是持续性的,耳石症是阵发性的位置性眩晕。也就是说每当头部位置改变时——躺倒或坐起,低头或抬头,左扭头或右扭头——顿感天旋地转,站立不稳,恶心欲吐。好在,只要施展开猫头鹰绝技,以头不动应万动,那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脑袋不动,整天躺着,倒是容易做到。只是躺了才一个多星期就孵化出更多毛病。腰疼后脑勺太阳穴疼眼睛疼什么的就不提了,最心酸的是翘臀也躺平了,还给躺成了扁头。再接着躺下去估计就出褥疮了。
况且老躺着不动也不是个事。总得上厕所吧,还得开门取快递取外卖。每到那时,李娟老态龙钟地从床上缓缓撑起身子,眼前的世界从疾到缓顺时针旋转,脚若浮萍身似飞絮月迷津渡雾失楼台……等双脚下地,每走一步都在吊桥上晃荡。晕车都没这么难受。
最惨的是开门取外卖。本来已经饿成渣了,这么一起身,一折腾,肠胃翻腾,恶心透顶。接过送餐小哥的食物时,硬是一点胃口也没了。
以为在这种状态之下李娟会很痛苦吗?不,难受归难受,难受并不等同于痛苦。我从来都不排斥身体的种种病弱状态。生病和健康一样事出有因理所当然,生病和健康应该被一视同仁。
02
好友溢溢强烈要求我去看病。但目前这个样子真不想出门啊。一想到自己这种情况,也走不了几步路,出门还得坐车,上车还得低头,下车还得扭头,就立马犯晕。真想等病好了再去看病。
其实躺的效果还是有的,越往后症状越轻。躺了一个星期之后,甚至有一天还出门去小区里的超市买了点东西。缓缓走在小区里,一杆枪似的挺得笔撑,稳步向前,肩平背直,目不斜视,感觉只要不东张西望不颠奔跑跳,走个两公里都没问题。
刚好小区两公里范围内就有一家医院。在溢溢的劝说下,我挑了风和日丽的一天走路去看病。
哎,仔细想想,除了看牙,我已经有十几年没进过医院了。
溢溢坚持要陪着我。她是我所有朋友中,目前唯一有时间照顾我这个病号的人。但同时她也是我所有朋友中身体最差的,整天蔫不拉叽的,一到人多嘈杂处就头疼欲裂摇摇欲坠。和她相比,我觉得我这点晕根本不算事。
于是我拒绝。我苦口婆心地说:“相信我,真的已经好多了。一路上我慢慢地走,能出什么事呢?退一万步,就算是一不留神摔倒了犯晕了爬不起来了——我就不信,青天白日,大街上那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扶我一把?”
溢溢说:“都这种时候了,你就不要考验人性了好吧?”
于是我们两个病号一起上路了。
十来天不怎么走路,重新迈动双腿不断向前的感觉很奇妙。大约有服刑三十年释放出狱的微微恍迷,再加点儿地球照转不误病树前头万木春的略略失意。
闲话不多说,我们两个病号相依为命互相搀扶着去了医院。但这家医院不咋地,没有针对性仪器,治不了。如果非要在这里治,得让我先办理住院,用排除法治疗。
于是我就问了:“怎么个‘排除法’呢?”
医生:“先做个核磁共振……”
气得我也顾不上头晕了,站起来就走。
回家又躺了几天,这回状态更好一些了。每次眩晕的时间更短,力度更轻。
这回也不怕坐车了,我自个儿叫了网约车到了另一家更大的医院。排了半天队,快下班时才轮到我。果然,确诊耳石症。果然,这家医院有复位仪器。但是……快下班了,今天没法操作了。而明天,唯一一个能操作此仪器的大夫赶巧要下乡,参加民族团结一家亲活动。至少去一个星期……
这么大的医院,这么好的设备,却只有一个医生能操作,真是资源浪费!气得我当时病就好了。
再一想,这病其实早就该好了。全怪自己多事,跑了两趟医院,瞎折腾了两遭,白白耽误了休息。
气得我回家也不打车了,坐了公交。
坐在公交上,车一摇一晃,迷途的耳石在耳蜗深处的积液中沉浮。哎,虽然疾病令人难受,但它好歹是属于我的,如同我的财产一样属于我。我要好好珍惜它,好好跟它和解。
03
我不知道别人生病时,当务之急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我呢,第一件事情就是赶紧扫地擦窗收拾房间。万一一个不留神死翘了,别人来收尸,进来一看:天啦,房间怎么这么乱!别看她平时人模人样的,结果这日子过的……好吧,就算已经死了也丢不起这个人。
第二件事是写遗嘱。不安排好后事的话,有强烈的死不瞑目之感。
于是乎,无论病得再厉害,爬也要爬到厨房把碗洗了把锅子擦得亮锃锃。病得再糊涂也不会盘点错自己那点财产。等房间亮堂了,电脑文件整理好了,后事统统安排妥当,这才松口气。这才躺回去等死。
大约由于心态放平了,再无后顾之忧,接下来嘛,管它什么病,统统都会慢慢好起来……
这次生病,先是耳石症,躺了快二十天,硬是给躺好了。躺到后期,突然左侧肩膀巨疼,左侧肩胛骨也明显隆起。于是仍得继续躺着。又躺了十来天,又给躺好了。
我这个人,赚钱靠想,生病靠躺。说出去大家肯定眼红。
期间当然也写了遗嘱。又想到自己无儿无女无兄弟姐妹,我妈又是个不靠谱的,一旦横死,得给邻居给社区给片警添多少麻烦啊。一度还想过委托个律师帮忙料理后事。但再一想,就自己那点财产,付完律师费用后,恐怕留给朋友们的就剩不了多少了。还是能省就省吧。
主要遗产是书的版权。本来我还觉得自己没几个朋友,书是倒写了一堆,应该够分了吧。结果列出名单一看,千算万算还是僧多粥少——哦不,狼多肉少。给这个不给那个吧,不妥;这个那个都不给吧,更不妥……算来算去,笔一扔,罢了罢了,还是多活两年吧。再多写几本书,给大伙儿摊匀了再死……生命动力满满,疾痛能奈我何。
04
作为一个病人,生病的日常中几乎没什么能难得倒李娟。除了尿急尿频。
说的是晚上。到了晚上总得睡觉吧?睡觉总得躺倒吧?然而——我得的是“阵发性位置性眩晕”。这一躺倒,位置不就改变了吗?于是身子瘫在床上一圈一圈地转啊转啊……好容易缓过劲儿,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平复了。往往就在这时,下方的灵感也来了……只好起身上厕所……这一起身,位置又变了不是?于是撑着床半坐着,一圈一圈转啊转啊……再度熬过一轮眩晕恶心。晕劲儿过去后,硬梗着脖子摇摇晃晃上了厕所,再回来缓缓躺倒——还有新一轮眩晕恶心等着呢。
好吧,躺下没过多久,新的灵感又来了……我一定是生活在洗衣机里。
本来只脱落了一粒耳石。折腾一晚上,我觉得满鼓膜上的耳石稀里哗啦直往下掉。
应对办法只有一个,憋着。直到把两泡尿憋成一泡。这样就可以少晕几次。
真想配置2升容量的XXXXL号膀胱,真想插根导尿管。
摇摇晃晃走向卫生间的心情颇为凄凉。相比之下,摇摇晃晃走向厨房,摇摇晃晃走向衣柜,摇摇晃晃走向书桌……这些都稍具平和性。
我对溢溢说:“我别的不怕,就担心哪天死在马桶上。这死相未免太难看了。”
溢溢说:“你放心,等你死了,我一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把你从马桶上挪开。”
犯晕的日子里,静静躺着,胡思乱想。可越是胡思乱想,越是通体安静,静得像是位于深渊与巨崖的临界处。
整天躺啊躺啊,无边无际的眩晕中,突然就想起了外婆。
想起了许多往事。“啪嗒”一下,想通了很多事。
也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
想起外婆在最后那几年时光里总是说自己头晕。每到那时,我深深为之担忧,却又安慰自己:人年纪大了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所以并不曾真正重视过。
那时我一个人照顾她,还要兼顾自己的工作。她九十多岁,行走不便,我又收入微薄,买不起轮椅,每次送她去医院是相当麻烦的事。而且我们生活的地方是个小城市,医疗资源匮乏,服务也不太好。她病情严重的时候我也想法子带她去过几次医院,但医生们总是推三阻四,不愿接诊。无论什么病,都只让我带回家慢慢养,连药都不给开的。大约我外婆年高体弱,医院怕出岔子担责任吧。所以,外婆最后那几年的状态,差不多就是“等死”了。
记忆里外婆犯过好几次头晕,每次也绵延半个多月。那时她每天晚上都不敢躺下睡觉,总是用衣物把枕头堆得高高的,半坐半躺地入睡。每次我叫她的时候,她也没法直接回头答应,而是先从椅子上站起来,站稳后,再挪动脚步,把整个身子都转过来。现在想想,其实就是典型的耳石症症状。其实这个病也不是大病,只要找到有经验的医生,用手法就能轻易地帮助耳石复位。可是每次,她都是自己硬生生扛好的,硬生生熬到脱落的耳石渐渐被溶解。
那时的她多么孤独啊。漫长的生命,无边的病痛,无可倾诉,不知所终。我每天都得上班。绝大部分时间里她独自一人待着,深深坐在房间里,不知是在等待还是在坚持。
直到失去她十年后,我才深切体会到她曾经孤独捱过的痛苦。这可能就是报应。我对她的无视,对她的漠然,对她的所有的不耐烦,一滴不漏地统统回来了,统统兑入我的病痛之中。好像只有我完全承受了这些,死去的外婆才能稍微靠近我一点。
— END —
作者:李娟
本文选自《记一忘三二》,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