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二婚女人的性与爱
情感
2024-10-04 20:10
陕西
这次的抽搐来势凶猛,不是局部小抽,而是全身性的癫痫大发作,双眼上翻,牙关紧闭,身体反弓,口角的白沫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方菲拼命按压人中,死死掐住虎口,完全无效,想到医生说的每大发作一次,脑细胞受损将会加重一层,她急得眼泪奔流,看到孩子嘴角白沫变成血性液体,知道他已咬伤舌头,方菲着急地把毛巾裹在手上,把手掌侧面送进孩子的口中。列车员高音喇叭寻找医生,来了一个热心的外科护士,但帮不上任何忙,又来了一个妇产科大夫,依然手足无措。张良凯是第三位赶到的医务工作者,其实并非赶到,他和方菲的车票买在同一个隔断,适才孩子癫痫发作,他可能去了车厢连接处的吸烟区吸烟,因为他掏出银针征询方菲意见的时候,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方菲的整张脸已被泪水糊满,看不清眼前男人的模样,她甚至连头都不曾抬,只不住地连连点头。张良凯针灸的穴位比较奇怪,第一针扎在孩子脑后,进针不到三秒抽搐的势头就立即减缓,第二针扎在小腿,缓缓捻动银针,随着孩子嘤咛一声,那口气舒了出来,眼球复位,身体嘭地软了下来。只用两针,不到十秒,警报解除,方菲抱着孩子,如同捡到失而复得的珍宝,感激得当场要给张良凯跪下去。张良凯的表现要淡然得多,既不肯接受她用钱来表达自己的“一点心意”,也不肯留下姓名电话给她一个日后报答感谢的机会。或许做医生的都是这样,救人无数,感激的话每天都能听到一箩筐,所以见惯不怪,丝毫不肯跟病人家属扯上一点交情,唯恐被缠上甩不脱。毕竟这两年她除了和医生护士打交道,别的几乎什么都没干。小春三岁出的事,到现在整两年,这两年间她离了婚,辞了职,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她满怀歉疚,带着儿子东奔西走,从南到北,从上海到北京,从繁华都市最富盛名的大医院,到乡村僻野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老中医……她以惊人的毅力带着儿子踏遍了大半个中国,花了数十万,小春的偏瘫却始终治不好,不但治不好,癫痫的发作还越来越频繁。本来没抱多大的希望,儿子在那家医院已是老病号了,每次刚住完院情况能稍微得到改善,可是出院没多久就一切复原,前夫说她是拿钱打水漂,她却觉得就算能听个响,也是莫大的安慰。小春抽搐大发作后照例会大小便失禁,方菲把他放在铺位上,打开超大号的尿不湿,开始为他清理秽物。整个隔断的人瞬间跑得没影儿,只除了对面那个捧着一本书,看得全神贯注的男神医。这两年的康复治疗她接触过的大夫不下百名,治疗抽搐发作的有效穴位也基本了解个八九不离十,可是这位医生针刺的穴位她闻所未闻,他用的银针也跟别人的不一样,至于针刺两穴,十秒见效的神奇手法在她看来更是缔造了一个奇迹。她用随身携带的小盆打了温水给儿子洗屁屁,右手的掌侧刚才被儿子咬伤,伤口不大但很深,汩汩渗着血,方菲擦拭,洗涤,翘着手拧毛巾,一不小心伤口还是沾了水,疼得她轻轻嗞了一声。儿子也大声啼哭起来,能够活动的右侧身体踢踹不断,弄出很大的动静。她回以极度抱歉的一眼,不再避及伤口,大力在盆中搓洗毛巾,准备速战速决。“伤口见水会发炎,用这个吧。”男人掏出几片独立包装的湿纸巾,示意她接过去。她有瞬间的愣怔,男人抽出纸巾准备亲自动手,她赶紧接过来,道谢连连。——并非不知道湿纸巾干净省事,但她为了儿子的治疗几乎已经倾家荡产,在这些生活琐事上一向能省则省。收拾完儿子,她一回头,发现小盆里的污水已被男人倒掉,毛巾恢复雪白的色泽,隐隐散发着香皂的芬芳。正待长吁一口气,转身,却看到男人掏出几枚小包装的酒精消毒贴片,“你的伤口可能需要处理一下——”方菲反转起手腕,看了看已经干涸的血渍,不当一回事地笑笑,“已经干了,不碍事的。”话音未落,她的手被拉起来放在桌面上,一片沁凉的酒精贴片从外周到中央,揩净血渍,然后更换了一片,擦拭伤口,最后覆了崭新的一片,用胶布稳稳粘贴妥当。非常好看的一双手,指节修长,动作起来干脆利落,给人强有力的安全感。但这难不倒她,列车上抢救病患的医务工作者按惯例需要在列车员处写下抢救经过,并留存个人信息等备案。方菲和列车员套了几句近乎,很轻松地拿到神医的姓名和工作医院。在医院附近订了旅馆,安顿好,次日一早,她带着孩子去挂神医张良凯的号。挂号室的反应有点奇怪,重复了一句,“中医科?张良凯?”“嗯嗯,”方菲赶忙点头,“张大夫是专家号还是普通号?多钱?”挂号的小姑娘斜瞟了她一眼,连身份证带钱一起推出窗外,“打听清楚再来挂!”方菲站在窗口犹豫了下,只道张医生休假还没结束,于是推着孩子上到七楼中医门诊,准备打听他具体上班的时间。科里每一个人的反应都有点奇怪,问她是不是张大夫的老病号,是哪年就诊的,此次复诊所为何来?方菲说是熟人推荐,被问的人立即言辞闪烁,向她推荐别的医生。转了一圈,问了不下十名医护人员,仍然没问出张良凯究竟什么时候上班。方菲没办法,只得拉住负责分诊的前台小护士,一副得不到答案就甭想走的架势,这才听护士说:张主任辞职很久了,现在已经不在这家医院工作。方菲震惊不已,追问什么时候的事,他人现在哪里上班,护士一句不知道,掉头就走。方菲愣怔了半天,从护士敷衍的话语中她至少撸出两点重要讯息,第一,张良凯以前是这个科室的科主任;第二,他是被迫,而非主动离开这家医院。因为如果是后者,护士会直接告知患者,她询问的这名大夫调去了某地或某医院,只说辞职,且不表明接受单位的,十有八九,是非正常离职。体制内工作人员特有的敏感,再说,她辞职前是语文老师,抠字眼抠惯了。方菲抱着孩子在门诊坐了一整天,最后有个快退休的女医生动了恻隐之心,写了个地址,让她去这个地方碰碰运气。地址位于这个城市比较偏僻的郊区,方菲颇费了一番气力才找到。虽然偏僻,但路修得很宽,绿化也好,摩天大楼没有市区那么密集,风景几乎称得上宜人。街道旁边是两层高的商铺,稀稀落落,有一小半没有开张。方菲按图索骥,找到78号走进去,发现这是一家很大很清幽的书店。几乎第一眼,她就认出坐在门边收银台旁的那个男子,正是她心心念念唯恐遍寻不着的神医张良凯。心下又是欢喜又是悲怆,喜的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给她找到了,悲的是如此一名身负绝技的好医生,不知何故竟然沦落至此。店里人不多,张良凯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招呼,亦没有任何表情。他手里依然拿着一本书,上面色彩纷呈,画的全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血管肌肉和神经的分布走向图。方菲推着孩子走过去,脸上堆起阿谀逢迎的笑,“张医生,原来您在这里开的店啊,真是叫我好找……”张良凯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启唇,吐出冷冷的五个字,“你找错人了。”那个下午,任方菲舌灿莲花,百般谄谀,好话说尽,几乎快要打躬作揖,张良凯死不承认他在列车上救过她孩儿一命。方菲最后彻底没撤,见过翻脸不认人的,没见过翻脸翻这么快的。一路奔波,她实在累得够呛,只好带孩子住进隔壁那家简陋的小旅馆,准备来日再战。张医生的医术是她亲眼见识过的,她坚持认为,他是老天照到她阴霾生命里的一线曙光,是她这辈子可遇不可求的贵人。不论张良凯是因为什么原因不再从医,既然他曾伸出过援手,既然她孩子的病认他,那他不论躲到哪里,如何拒人于千里,她都绝不会放弃。世间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一个母亲拯救自己孩子生命的决心。方菲开始每天泡在张良凯的书店里,推车里推着自己的儿子小春,小春虽然肢体偏瘫,口舌不清,但心智是正常的,妈妈说只要他不哭不闹乖乖的,这位医生叔叔就会答应治好他的病。于是小春真就安静地躺在推车里,单手玩着那已经玩了一千零一遍的,掉漆脱皮的变形金刚。为了避免被轰出去,方菲每天都会在店里买一本书,可是那些专业书籍最便宜的也要几十元,方菲每次付钱,都要小小肉疼一下。她曾经从黄牛那里以三千元高价买过价值三百的专家号,她吃的亏、绕的路、掉的陷阱、踩的绊子多了,这几十上百元的,真不算什么。日子久了,她发现这个书店虽然地处偏僻,但客流量居然并不少,书店的书籍种类多,但不杂,全部都是医学专业典籍,很多都是厚厚的大部头,一楼是中文版的,二楼则全部是外文书籍,方菲上去看过,琳琅满目的英文、日文、拉丁文等原版书籍,种类之多令人咋舌。怪不得他的生意居然还不错,这个书店这样的规模,只怕新华书店的医学专柜也望尘莫及,口口相传,同行们淘书,自然而然会赶来这里。方菲每天进店第一件事就是买书,虽然张良凯从来没有驱逐过她,但她好像只有买了书,才能理直气壮呆在里面,东翻翻西看看。瞅他不忙了就驱起自己的如簧巧舌,想方设法说服他为儿子针灸治病。她是名副其实的话痨,当初念师范大学的时候还庆幸自己选对了专业,只是没想到命运会那么快掷给她致命的一击。张良凯大部分时间是没有任何反应的,他坐在收银台前看书,任凭她喋喋聒噪,连眉毛也不对她动一下。时间长了,她对各色书籍的摆放位置也摸得八九不离十,客人进店一开口,她就能迅速寻找到正确的书架,抽出他们想买的书籍。后来她发现张的店里进了一批小人书,每本三元钱的那种,摆在高深的医学典籍旁,分外扎眼。她每天欢天喜地买一本,跟儿子一起偎在墙角,津津有味读完那些儿童读物,小春很开心,她也很开心,三元钱能在店里混一天,很值了,蹭空调也没这个价。她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在附近租了民房,每天吃完早餐就带着儿子去书店报道,临行前用保温饭盒装好儿子的午餐,为了保证营养,食盒里有荤有素有新鲜水果,她自己,则经常啃个冷馒头了事。小春要解二便的时候会哼哼,这时候她就把他推到不远处的公共厕所,在那里把屎把尿,或者清理已经弄脏的尿不湿,等回到书店,母子两人都是神清气爽。夏季雨多,橱窗总是会溅起水渍,有一天她忍不住拿了抹布,把橱窗擦得干干净净。在此之后,她每到店里第一件事,就是锊起袖子开始干活,擦玻璃,掸书架,扫地拖地,连上二楼的扶梯也被她擦得光可鉴人。终于有一天张良凯主动开口,“一个月了,你还不准备放弃吗?”她正低头拖地,闻言顿住,轻声道,“我永远也不会放弃的。”她背着他,他看不到她眼里迅速浮起的泪花,低头,大颗的泪滴落在拖布上,消失无痕。那一天她正踩在凳子上,擦拭上层书架上的浮灰,擦完直起身子,她突然觉得眼前发黑,身体直晃,她撑在书架上努力要稳住自己,却发现只是徒劳无功,凳子在脚下不住摇摆,发出很大的声响,意识丧失前的最后一秒,是她再也无力支撑,软软地从高脚凳上跌落下去。旁边有个迅即赶扑过来的男人接住了她,他的双臂很有力,怀抱很温暖,她很安心地坠入无边黑暗。房子很大,目测最少是套三居室,装修很简单,黑白灰三色,冷清萧寂得不像有人在居住。儿子躺在他的推车里,看到她醒来,高兴地踢舞起单侧肢体,半边能够活动的颊肌笑得很灿烂。张良凯此刻不复以往的冷淡摸样,他看起来甚至是愤怒的,他拉起她的手给她看自己的指甲,每个指甲上面都有深深的凹痕,他几乎把她的手戳到她眼睛里,“知道这叫什么吗?匙状指!重度贫血的人才会有这种指甲!你想救儿子我无话可说,但请你不要每天在我面前作践你自己!一个多月了,你吃过除了馒头以外的任何东西吗?血压低到60/40,已经到了休克的诊断标准!你能活到现在我都觉得是个奇迹……”方菲嗫嚅着想对张良凯辩解,不及发声,后者又竖起一面镜子,扒开她的下眼皮恶狠狠道,“你看看你的眼睑,已经没有一丝血色,你这是慢性自杀知不知道……要寻死可以,麻烦死远点,别进我的店……”方菲抓着张良凯的衣袖,拼命摇着头,泪水纷披,“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给你添麻烦,我已经卖了房卖了车,离了婚辞了职,我没有一分钱的额外收入,如果我不这样省,儿子就没钱去看病,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晕倒在你店里,请你不要赶我走,请你给我表现诚意的机会,求求您、求求您……”良久之后,她听到他喟叹一声,“起来擦把脸,吃点东西吧。”张良凯煮的饭菜滋味一般,但对数月不沾肉味的方菲来说已经接近佳肴美馔,她吃得狼吞虎咽,不似他那般斯文。最后他实在忍不住,“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想了想又和缓道,“你有胃病,细嚼慢咽对胃比较好。”那是方菲自儿子出事以后吃得最丰盛的一顿饭,吃完又喝了两碗汤,貌似是清炖乳鸽,里面加了不知名的中药材,她直觉那很补,想给儿子留半碗。张良凯一眼看穿她的心事,“能喝就喝完,你儿子已经吃饱了,而且,这种汤也不适合小孩喝。”小春不知什么时候在推车里睡熟了,小脸红扑扑的,方菲向张良凯投去感激的一瞥。吃完她觉得精力恢复了一些,想硬撑着去洗碗,却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好好睡一觉吧,”张良凯把她扶到沙发上,摊开一床毛毯,“你绷得太紧也太久了。”意识完全清醒是在次日中午,窗外暴雨如注,她在小春咯咯的笑声中睁开惺忪睡眼。张良凯和小春正在玩打球,气球缀在一条绳索上,绳索一端绑在小春的推车上,另一端系在房门把手上,两个人推来推去地玩,小春兴奋得大喊大叫。她大概懵懂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哪儿,又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张良凯在用这种方式为小春做复健。可她要的不是这种谁都能做,也压根不见起效的康复锻炼,她要的是张良凯的独门绝技,针灸。“这种天气不会有人来的,今天关门休业。”张良凯依旧全心全意和小春推球玩,他唇角抿着一丝笑意,方菲从来不知道张良凯笑起来的样子竟会这样好看,仿佛春风吹过,坚冰倏忽融化,说不出的温暖,也说不出的帅气。“张医生,我能不能请求您,给我儿子用针灸治治病,我知道您医术高超,以前还是大医院中医科的科主任,我……”张良凯抓住儿子的手,招呼她近前,胖乎乎的小手伸到眼前,她能看到上面清晰的针孔。泪水猝不及防地涌出眼眶,她激动得语无伦次,“谢谢,谢谢你张医生……”擦了一把眼泪,却带出更多的泪水,她哽咽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知道您是个好人,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张良凯递给她一张面巾纸,“我答应治,但不保证一定会治好,每天早晚两次针灸,会有痛感,到时需要你全力安抚孩子。”方菲鼻子头都是红的,“嗯嗯。”她使劲点头,破涕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