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总是最为全家着想的那个人。冯骥才先生的笔下,就有这样一位大仁大义的母亲,为了全家人的和和气气,抱团不散,有难独当,忍辱负重。
今日母亲节,谨以冯先生短篇小说集《俗世奇人》里的这篇《齐老太太》,向全天下的母亲致敬!
《齐老太太》
文 / 冯骥才
选自《俗世奇人》
齐老太太有滋有味住在西城一个小院里。老头死了后,就一个念想——家别散了。
她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老三没出嫁,两儿子老大老二虽然都成了家,还全住在家里,守着老娘。两儿子各住在东西两边的厢房。正房三间,右边一间住着闺女,左边一间老太太自己用。中间堂屋空着,这里是一家人共用的地方。
老娘心里一幅幅画。一家人在这院子里春天栽花种草,夏天纳凉说话,秋天举竿打枣,冬天扫雪堆人。平时全家围着摆在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一日三餐,虽无山珍海味,却有荤有素,有饭同吃,有福同享。闲时老太太叫来老三和两房儿媳妇陪她打打牌。孙男娣女们在院里玩耍。齐家人全都本分平和,彼此没斗过气,拌过嘴,红过脸。老太太说自己活在天堂里。可等到将来哪一天自己上了西天,想这个家,怎么办呢?说到这儿就掉眼泪了。
打牌是老太太平生一大好。可是她七十岁后,打多了便要歇一会儿。几个孩子便在堂屋一角,给她支了一张软榻,她累了,就倚在榻上伸伸胳膊腿儿,有了精神招呼闺女媳妇接着再来。反正全家人对老太太一呼百应,只顺不呛,每天最后一把牌都要叫老太太胡。
齐老太太,冯骥才 绘
齐老太太的两房媳妇人都不错。平时,丈夫出去干活,她们都在家中料理杂事,哄孩子玩,一人一天轮流做全家的饭菜,还一起伺候婆婆,陪着玩牌。玩牌对谁都是乐事,一边玩,一边说闲话,吃零嘴,喝茶。玩牌不玩钱没劲,可这家人的钱都不多,赢输也不过三五个铜子儿,大半都“输”给了老太太。玩牌时,老太太爱在身边放一把痒痒挠子,她只要等牌胡,后背就痒痒;闺女老三有个小圆镜,时不时照一下自己。大儿媳爱放一盒洋烟,烟瘾上来憋急了,抽几口。二儿媳特别,总把手上一个金戒箍摘下来,放在一块手帕上,她怕洗牌时总磨这戒指。她是穷人家的闺女,这金戒指是她当年最金贵的陪嫁。虽然只是一个圆箍,没做工,但够粗,颜色很正。
天天打牌,这戒指天天放在她右手一边。可是一天,她抽空去灌暖瓶回来,忽然“哟”一声,戒指没了。她找,别人帮她找,桌上地下找,一遍遍找,居然就找不着了。老太太说:
“甭急,自己家还会丢东西?细找找。”
二儿媳就这一件宝贝,丢了自然心急,还有火,忍不住冒 出一句:
“就出去灌水这一眨眼的工夫,光天化日的怎么会没,除非闹鬼了。”
丢东西的事一出来,本来就叫在场的人心里发毛。大儿媳有点沉不住气,说:
“哎哟二妹,我挨着你,你说闹鬼,可别是说我拿的。”
二儿媳说:“你干嘛往你身上揽,我能说谁,只能怪我不该把这么值钱的东西撂在桌上。”其实这都是些着急的话,可现在你一句我一句,就都是往火上浇油了。
话再说下去,就会呛起来。
齐家从来没出过这种事,最坐不住的是老太太。她脸色像张纸,忽然双手把桌子一推,这么大年纪,居然把桌子推出半尺远。她大声说:
“现在谁也别出屋,你们给我翻箱倒柜地找,相互别客气,搜身!我不信找不出来。我不信我齐家——关着大门会丢东 西!”
老太太头一遭发火!
大伙乖乖地按照老太太的话做。把屋里从明面到暗处,再到犄角旮旯,每一寸地界全都细细找过,连老太太歇身的软榻也拉出来,翻一个儿。姑嫂相互之间,头一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身。那一瞬,齐老太太把双眼闭上,好像死了一样。她心里觉得这个家该是好到头了,要毁了。无论这戒指在谁身上,一翻出来,全是给这家捅上一刀。可是奇怪的是,戒指还是没影儿。连条案上的花瓶全扣过来,还能跑到哪去?真还是应了二儿媳那句话——除非闹鬼了!
闹不闹鬼不知道,反正一股阴气从此罩住了齐家。先前那股子劲没了。人人各有心事,相互之间没话。若是说话,也是没话找话,若是笑笑,全是作假。谁知谁怎么想的?虽然吃饭还是同桌,像在大车店里各吃各的。老太太的牌局还摆,却打不起劲儿来。一天老太太忽然哗啦一声把牌全推倒了,阴沉着脸说:“我气力不济了,打不下去了。”就此停了牌局。牌局一停,齐家冷清了一大半。
老太太心里那些画儿,也就一幅幅扯下来。
谁也不知该怎么把这局面掰回来,反正那金戒指找不回来,事情就过不去。
一天,老三对她大哥说:
“二嫂那金戒指会不会叫猫叼去了?”
老大说:“你倒真能琢磨,还没听说猫叼金子呢,又不能吃。再说,叼到哪儿你知道吗,找得回来吗?”
这事肯定死在这儿了,永远没人知道。
◇
可是一天晚饭后,老太太趁着全家都没离开饭桌,忽然对大家说:
“我要跟你们说一件事。你们听好了!二媳妇那戒指的事你们别再瞎猜,戒指是我拿的!我有急用。你们也甭问我拿去干什么用了。回头我会想办法把这事圆上。”
老太太这话像晴天打雷,全家脸对脸看着,不敢相信。可是,老太太一辈子没说过半句谎,她的话从来不会掺一点假。不论她说什么,大家全信。再说老太太的话也有道理,丢戒指那天,人人都搜了身,没搜身的只有老太太本人。当时谁也不会去搜她呀。如果不是她拿的,好好一个金戒指跑哪儿去了?如果是她拿了,怎么拿的?拿去干嘛用了?
老太太不说,没人敢问,也没人敢议论。可是从此,不知不觉对老太太的感觉就变了,她怎么能偷自己儿媳妇的东西呢?想都不敢想。素来对老太太的敬意,自然少了几分。这一切,老太太嘴里不说,心里有数。虽然她把事情的真相撩开,彼此的猜疑和别扭没了,可是从此她在这家里老老少少眼中,脸上没光,说话差劲,身子矮了半截。齐老太太人就一下了老下去许多,往后很少出屋了,吃饭都是叫老三把饭菜端到里屋,不愿别人看到她。她是不是没脸见人?
◇
一年多后,老太太过世。
齐家办过丧事,整理正房。当拆掉堂屋一角的软榻清扫地面时,老三忽然发现地砖缝里有个东西亮闪闪,她有点奇怪,蹲下来,从头上拔下簪子把这东西拨出来一看,大声叫喊兄嫂,大家过来一瞧,全都大吃一惊!原来就是那只丢失的金戒指,原来它一直好好地待在这儿!
在丢戒指那天,这地方也都找过,只是因为那时是下晌,屋里没有阳光,自然看不到。现在是晌午,一道阳光射进来,正好照在这砖缝之间,金戒指便灿然夺目地重回齐家。
真相大白。
老三流着泪对着这戒指说:
“你干嘛躲在这儿了,你要了我娘的命啊!”
这家人想到这位大仁大义的老太太,为了全家人的和和气气,抱团不散,有难独当,忍辱负重,郁闷至死,不知不觉全都淌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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