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冯骥才
近二十年,一种崭新的博物馆倏然进入我们的生活,并有燎原之势。它的内容、形态、方式,给人的感受与认知,都与传统的博物馆迥然有别,因而受到大众的关注和欢迎,这便是非遗博物馆——本世纪才出现的一种全新的博物馆。
非遗博物馆缘自二十一世纪起始时期,是人类遗产观一次重大的突破与进步,即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自觉。我国地大物博,文化多样,非遗十分浩繁与灿烂。由于时代性和现代性的冲击,更由于我们是从国家和民族文化的高度上,看待这种具有传统与传承意义的非遗,故而倍加重视它。于是我国的非遗事业蓬勃兴起,并在短短的二十年里形成强劲的保护和发展态势,中华大地上的非遗得到了历史上空前的全面发掘、整理、保护、弘扬。可以说,我国非遗事业已走到了世界的前列。非遗博物馆作为收藏与展示非遗不可或缺的场所,作为公众了解非遗不能绕过的地方,如雨后春笋般蓬勃生长。如今多数非遗之乡,都有一个“非遗博物馆”。
然而,非遗博物馆是一种全新的事物,其性质、特点、方法,至今在字典上也没有确切的释义;而且先前传统的博物馆收藏展示的大多是物质性的文化遗存,少有非物质性的遗存。现今的非遗博物馆建设,都还处于初创、摸索阶段,没有经验,没有规范,没有众所认同的范本,且博物馆学也没有非遗方面的学科;没有理念,没有规范,难免幼稚粗略,彼此模仿,相互趋同。现在非遗博物馆惯用的展陈方式,多是一个简略的非遗历史展,再加上传承人的技艺演示,手段十分有限,特别是非物质方面的展陈相当乏术。这显然没有达到严格意义上的博物馆展示的标准。为此,研究和认识非遗博物馆的重要性和功能,探讨非遗博物馆的特性与办馆理念,十分必要。这既是现实中非遗事业建设的需要,也是非遗学和博物馆学在学术上的新命题。
中国工艺美术馆·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馆外景
非遗博物馆,顾名思义,是收藏、展示和研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博物馆,是为公众提供非遗知识、非遗教育和欣赏非遗的场所。收藏是它首要的工作。收藏即保存,就是要收集与保护各地区珍贵的非遗,以见证历史,赓续文明。
然而,非遗不同于其他类别的遗产,它是地方性的文化;是一个个地方独有的文化存在,一个个文化个体。对于每一个非遗个体,非遗博物馆都要整体保存。全面、系统、有序、完整无缺地保存这一非遗的全信息。这包括它的历史、文化特征与基因、传承人资料和传承谱系、代表技艺、工艺流程、历史经典、工具材料、相关器物、存在方式和覆盖范围等。这些信息或保留在物质遗存上,或承载于非物质遗存中——比如传承人的技艺、村落的风俗、民间的传说等,它们都在博物馆收集和典藏之列。博物馆要充分地收集信息,完整地保存信息,而且要科学地展示和呈现信息。所谓科学,就是要严格符合非遗的特点与规律。这是非遗博物馆必须做到的。
从非遗学角度看,非遗完整的信息应保存在两个地方:一是在经过普查立档的非遗档案中,一是在非遗的博物馆里。档案用文字和图片记录非遗,博物馆用遗存见证非遗,它们面对的对象不同。档案提供给研究者,而博物馆主要面对公众。然而,面对公众的非遗博物馆工作,一样需要有档案意识,一样需要对非遗有全面的认知,才能系统而充分地收集到有历史文化价值和见证意义的遗存,进而达到博物馆的专业要求。可是,非遗在历史上大多是一种民间生活,一种自生自灭的文化,缺乏文字记载,没有文献,没有档案。很多非遗的历史是以传说为载体的。直到本世纪以来,当我们把它们视为国家和民族不可再生、必须保存和传承的文化遗产时,才开始进行文化普查,评定非遗名录,认定代表性传承人,建立保护体系和相关法律法规。由于事出仓促,很多地方建立非遗博物馆时没有档案依据,没有科学系统的认知,致使不少博物馆内容单薄、空洞、支离,缺乏说服力与感染力,不能充分体现非遗悠久的历史和深厚而独特的价值。与此同时,还有很多珍贵的遗存由于未被我们认识和发现而仍然湮没于世。
应该说,非遗博物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需要补课,需要提升。补课的内容是学习和掌握非遗的系统知识,研究非遗的特征,重新普查和收集具有重要意义的遗存,力求将非遗完整地保存在博物馆里。如果一项非遗十分完整地保存在博物馆里,它还多了一层意义——保护,这也是非遗博物馆重要的职能。
天津皇会文化遗产档案丛书
博物馆是用藏品说话的,在博物馆里,非遗要用藏品来实证。
非遗的性质决定了非遗博物馆的藏品与传统的博物馆有所不同,它的藏品分两部分,既有非物质性的部分,如口传内容、习俗、演艺、技能、知识等,这是非遗的主体;也有物质性(物态)的部分,如相关工具、器物、工艺作品、文化场所等,这是非遗的载体,具有见证意义。对于博物馆来说,两部分犹如车之双轮、鸟之双翼,同等重要,不可偏倚。
非物质性藏品的收藏与展示是博物馆一项全新的工作,下面会具体谈。
非遗博物馆物质性藏品的收藏有自己的特别之处。由于过去的博物馆很少涉及民间文化,民间物品(一称民俗文物)的收藏大多没有形成系列,没有针对非遗收藏的藏品分类,更没有断代标准。因而,对于新建的非遗博物馆来说,必须建立馆藏原则。比如:藏品必须有一定的年代感,必须有历史记忆,有地域特点,有该非遗项目独有的特征,有代表性,而且不能是仿制品。藏品的古老直接体现非遗历史的久远。
博物馆的藏品不以材质论价值,主要看其历史和文化价值的高低,倘是极其珍罕,甚至世上唯一,即是“镇馆之宝”。比如,王老赏早期的一枚窗花、张明山为海张五捏的泥像、民国初年京剧大师们的录音原件,它们非金非玉,却是最早的历史见证物。这种代表着历史最高水准的历史经典,一定是博物馆至上追求的收藏目标了。这一点,也可称作“非遗博物馆的价值观”。
但是,由于历史上民间文化从来不受重视,作品不被收藏,很难流传下来,致使许多声名极大的非遗,源头空虚无物,只有美好而空洞的传说,没有实物可以证实。缺乏经典的历史作品是不少非遗博物馆的尴尬。正是为此,深入挖掘、搜寻历史经典和文化遗珍,是非遗博物馆永远要保持热情的工作。当然,这需要认识能力和文化与审美的眼光。
王老赏剪纸熏样持刀武将
非遗是一种地域文化,地域性是其最重要的特征。地域特点是一个地方的文化优势。因而,非遗被它的产生地视作自己文化的代表、象征,甚至是一种标志。世界上非遗博物馆大多建在非遗的所在地,以彰显自己独有的文化。
一个地方——小到一个村落、一个乡镇,大到一个城市、地区、国家和民族,都有一些不同类别的非遗:或是民俗,或是民艺,抑或是地方戏,也可以是带着乡音的民歌,或者以自己的乡土材料和家传技艺制作的生活器物……它们最能体现这块土地独有的精神个性、人文气质和审美偏爱。一个地方的地域特色往往不表现在精英文化上,而表现在民间文化中。比如绍兴文化的特色并不直接表现在鲁迅身上,而鲜明地表现在绍剧、梁祝传说、黄酒和水乡社戏上。如果一个地方的非遗保护和传承得不好,大多消失了,就会使这个地方的文化形象变得模糊。所以非遗博物馆不但要保存好非遗,还要充分展示自己的地域特点。
非遗的地域性主要来自两个方面:
一是来自一方水土。在漫长的农耕时代,人们世代生活在自己的家园里。由于交通不便,生活封闭,反而渐渐生成了一己独有的文化。山水、气候、风俗、物产互不相同,民间的传说、曲调、色彩、韵致必然相异。格萨尔、玛纳斯、亚鲁王全都充满着各自的地域气质,侗族大歌、川江号子、嘉善田歌、蒙古长调皆因山水迥异而腔调殊别,“南桃”(桃花坞)和“北柳”(杨柳青)不是尽显一南一北两个年画之乡的神韵吗?独特的山水造就了独特的文化,多样的自然环境养育了多样的文化,这在地域分布广泛的中国非遗中尤其明显。这是非遗博物馆不能忽视的内容。
二是来自一个地方的人文。在一个地域里,文化是一个整体。从方言、俚语、信仰、风习、建筑、服装,到传说、饮食、游艺、娱乐、手艺,乃至器物等,虽不同类,却彼此相关,拥有共同的特性,反映出此地人们共有的喜好、性情、心理与审美,显示出这里的人文特性乃至面貌。民间文化是一种共性的文化。一个地域不同类别的非遗在形成的过程中相互影响,其结果是文化上呈现同一“血型”。因此,博物馆展示一项非遗的同时,还要将此地其他类别的非遗也陈列出来,强调它们之间的相关性和共性,强调它们共同的精神个性与审美偏好,以使地域的文化特征得到更充实、更饱满、更鲜明的体现。
从地域性上说,每一项非遗都独具地方特色,但是需要通过研究,才能认识和总结出来,这是非遗博物馆的一项有深度要求的工作。
浙江东阳中国木雕博物馆内景
非遗是一种活态的遗产,一旦停止活态,非遗便会消亡。活态包括两点:一是这种非遗还在应用着,二是技艺还在传承着。活态是非遗的核心,更是非遗保护的核心,必然也是非遗博物馆展示的重要内容。
技艺包括演艺技能和工艺技术,显示着传承人的才华与功力,是非遗的独特性、创造性与文化价值的主要体现。故而,在非遗博物馆里,必须突出展示非遗代代相传的技艺、全套和有序的流程、传统的仪规和法式,以及本真的器物与工具材料。展示内容必须严格、完整和真实。
技艺由传承人体现。非遗博物馆动态地展示这套技艺时,可以由经过培训的真人演示,也可以通过视频展现。视频是非遗博物馆保存和展现非遗最主要的手段之一。应该特别强调,博物馆用视频收集和展示的传承人技艺,必须是该地特有的、历史上传承有序的技艺。在音像录制之前,先要对非遗及传承人做深入的研究,确认这一技艺是该非遗独有的“绝技”,还要确认这一技艺关键性的技术与技巧。另外,要保证音像录制技术的专业性。只有高品质的音频和视频才能将遗产精确地记录下来,也才能在展陈中完美地展示出来。
传承人是非遗的重中之重。非遗的历史记忆承载于传承人身上,非遗的传统技艺体现在传承人身上,非遗的活态传承也是以传承人为载体的。把传承人作为展览的主角,是非遗博物馆展示的特点。
传承人内容分为两部分:一是历史部分,主要是指传承人史料和传承谱系。传承人的传承谱系必须经过严格的调查、整理和考证;传承人的历史需要历史见证物。二是当代部分,当代的代表性传人的资料也是收集和保存的重点。由于历史上音像录制技术出现较晚,民间文化传人更是迟迟未进入摄影和摄像的视野,相关影像资料极其缺乏。由此,“抢救性”拍摄,收集健在的老一代传承人的资料便显得更加重要了。
应该注意到,在资料收集上,现在通用的传承人口述史方法,基本是历史学口述史的调查方法——即录音访谈后进行文字整理,但是这种老旧的方式已经不能满足非遗传承人调查的需要。传承人口述史调查应打破已经固化的录音访谈和文字整理方式,引入视觉人类学方法。对于传承人及其技艺的调查,相比文字,影像记录更直接,更直观,更有见证意义,更不可缺少。在调查内容上,要从过去偏重于传承人的历史、家族、职业历程及技艺,扩大到文化环境、生活习俗和个人生命史等方面,把人类学调查融入传承人调查,从而给认知非遗提供更多视角与资源。只有这样的多维、深广、精确的调查和记录而得来的资料,才能使博物馆在展陈上施展出更多手段,从而使展览更加充分和富于魅力。
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师生对瑞安木活字传承人进行口述访谈
一般认为博物馆所展现的都是过去,非遗博物馆则不然,它还要表现非遗的现在;非遗博物馆不只是告诉人们非遗的过去,还必须展示非遗的今天,这是非遗博物馆又一个重要的特性。
所谓今天,除去活态传承和传承人,还有非遗的现实状态、存在方式、时代性的转变,以及它与当代社会和当代人生活的关系。此外,非遗传承的新渠道、受众的新群体、创新的新表现,还有非遗保护的新方式等,也是要展示的内容。也就是说,要用进行时的视角观察非遗的现状,以显示传统的魅力、活力和生命力。
为此,非遗博物馆需要具备两种机制:一是信息获取机制,类似非遗信息中心,可密切关注非遗的现在时,具有全面获取非遗活态信息的渠道与能力。二是研究机制,能够通过分析和研究,对非遗阶段性的发展与变化做出文化判断和价值判断;还要通过展陈,展示非遗的保护现状与发展状态。这样,非遗博物馆才能把非遗全面、完整、充分、真切地展示出来。
非遗博物馆是新时代博物馆事业出现的新事物,在类型上是一种全新的博物馆。它意义深远,功能重要,性质别样,有独立科学的构成,需要在展藏上创造性的应对。非遗博物馆的特性由非遗的性质决定。离开了非遗本身的特性,很难建成一个名副其实的非遗博物馆。为此,亟须我们加强非遗博物馆的理论建设,以明晰的科学理论,帮助非遗博物馆的从业者在认知高度和深度上完善自己,同时提出非遗博物馆的专业要求与专业标准,促使中华大地上方兴未艾的非遗博物馆以科学的知识、完整的收藏、充分的展示、精确和生动的阐释、富有魅力的弘扬,为非遗事业的繁荣和国家文化的发展发挥更大的作用。
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跳龙门乡土艺术博物馆年画厅
本文首发于《光明日报》2024年2月18日第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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