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草原长大,四月份的内蒙古草原依旧是寸草未生,从每年的十月到次年的五月前,草原有接近七个月的枯草期。
七个月不见绿色,你可以想象需要多么顽强的生命才可以在那里生存。至高者就使那里作为蒙古人的栖息地,并在那样的环境中磨炼蒙古人的生存意志,让他们在寒冬的马背上学习坚忍,在冷风中伫立,在夏日的炎热中对抗蚊虫的叮咬和骚扰。你必须非常坚强,才能够在草原上活下去。而当你能够活下去的时候,你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坚韧的蒙古人。我是一个蒙古人,却生活在汉语的世界里。别说苏蒙文字,也别说老蒙文,我是一个字不会写,我对圣祖成吉思汗的崇拜之情也不会像一般蒙古族那么强烈,或者说我并不崇拜他,我知道他是一个拥有钢铁意志般的男人,而我不再是了,我似乎比众人都软弱。也许我不再是一个蒙古人了,甚至看起来也不像,有一次在香港街头,我听到有人说熟悉的蒙古语,估计他们是外蒙古来的民族同胞,就用英语和他打招呼,他的英语很不错,说他生活在乌兰巴托,是来香港旅游。每次遇到蒙古族时,我都可以迅速通过他们的口音和相貌识别他们,但是我不会说蒙古语了,所以一般也不会贸然上前说什么,因为担心人家并不认同我是民族同胞。是啊,相比于蒙古民族的历史,我的确更了解汉民族的历史,甚至我对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的敬佩都远远超过八百年前的成吉思汗,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可以让我热泪盈眶,而我却没有最基本的语言与草原大地对话,或许我不再是蒙古人,只是草原深处走出来的人。我偶尔会调侃说,我才是真正的“中华民族”,因为我有蒙古族血统,心里却是汉族的思想文化和历史意识,我似乎比一般汉族更深刻地理解士文化,相信天地有正气,人间有正道。这就是人的有限,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其实我所能做的选择有限,我只是顺着历史和时代的潮流漂流而下,当我离开故乡巴根吐村,我开始越走越远,如今我身在离草原三千公里的地方,去思想自己究竟是谁。我只是感慨,当一个人离开草原之后,似乎就很难做蒙古人了。蒙古其实很小,而世界很大,历史上的蒙古曾以武力雄霸天下,而那只是崛起时期的蒙古才有的意气风发。也许我不再是蒙古人了,我心里已经没有了雄心壮志,也没有了钢铁般的意志,我所有的,只是一种叹息,这种叹息是面对死亡与孤独的叹息,是虚空之下的叹息,然而我觉得这种叹息是可以言说的,因为一切受造之物都叹息劳苦,直到今日。草原上哥哥的坟墓已经八岁了,他的离开深深地唤醒了我的死亡意识,让我常常意识到死亡是众人的结局,是非成败转头空,草原依旧在,一岁一枯荣。对死亡的敏感让我对无法存留到永恒的事情丧失兴趣,我不知道这是否可以称之为悲观,然而我又知道自己并不是倚靠自己进入永恒,而是依赖我所信的。我信除祂以外别无拯救,然而我将这个消息告诉很多人时,很多人却认为自己过得很好,并不需要拯救。人们忙着当下的好日子或苦日子,有钱没钱,幸福不幸福,都要让自己忙起来,脚步急匆匆地在人间打转。一个人如果不思想人生的结局,就不会思考人生的意义。死亡其实是反思的起点,哲学的起点,意义的起点,甚至也是寻求信仰的起点。人只有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死时,才会学会求告。而死亡何时来临,我们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一个更早来临?我有一位同工,我们经常一起和很多人分享好消息,她总是带着羊角号,在码头上吹,她的身体看起来很好,人也很喜乐,从人的眼睛看,她至少还可以再活20年,可以再为主工作20年。因为羊角号并不是很好吹的,需要很好的肺活量,而她却可以吹得很响很大声。可是上次同工时大家却没见到热心活泼的她来到现场,同工们去她家探访,才得知她已经在4月1日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死亡看来真的是确定的事情啊,不确定的只是它何时会到来。死亡可以言说,死亡需要被言说,我们必须知道死后我们会去哪里,因为死亡并不只是终点,也是另一条路的起点。
作者介绍:李晓明律师,读书人,法律人,常在阿爸父的话语中。
徐徐而行,缓缓道来
与我一起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