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们聊过,文武双全的台州人王卿月离开桂林后,接班的是遂安(今属淳安)人詹仪之,那是淳熙十年(1183年)的事。
这一次当广西老大,詹仪之做了三个年头。同为江浙人士,与文武皆中过进士、但作风低调、未在桂林石壁上留下只言片语的王卿月不同,詹仪之在桂林留下了很多印记,他于公务之余,常与好友、下属游览桂林诸山,题名多至十五件,其中两件为张栻所书、詹仪之命人所刻,其余十三件分别为隐山北牖洞四件,灵剑溪悬壁两件,普陀山弹子岩、叠彩山、伏波山还珠洞、象鼻山水月洞、雉山、虞山、龙隐洞各一件。而他与张栻、朱熹的亲密关系,更是让今人羡慕不已。
聊桂林那些事,詹体仁也算是个热门话题。
张栻书写的招隐,概念源于詹仪之
西山公园内隐山的北牖洞
詹仪之字体仁,所以跟他玩得好的人也叫他詹体仁,有时他也自称詹体仁,因此在桂林留下的石刻题名中,有叫詹仪之的,也有叫詹体仁的,要想理清其中的头绪,很是费脑。更烧脑的是,二十年后,1204年,也就是嘉泰四年,桂林来了一位静江府的老大,名字也叫詹体仁。不仔细一点,这近千年下来,很容易把两人当成一个人来演绎,还以为詹仪之又回桂林了。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后面这个詹体仁,并非前面的詹仪之。后面的詹体仁是福建人,当他来桂林时,浙江的詹体仁也就是詹仪之早已作古十五年了。这也是我们分辨两任姓詹又都叫体仁的广西大佬的根本依据。
詹仪之出生于宣和五年(1123年),不说含着金钥匙吧,起码也算得上是含着银钥匙出生的了,书香世家啊,一大家子的学霸,父辈五人中了进士,“五子登科”,且都同朝为官,这是多强的人脉,真让人羡慕嫉妒恨。
从今之学者交出的简历来看,詹仪之的一生还算是相当顺利的。老爹退休后,他得了个将仕郎的身份。将仕郎是个什么东东?按史料记载,将仕郎最初设置于隋代,唐代时作为文官的第二十九阶,即最低一阶,从九品下。两宋也是一样的地位。虽然没啥实职,也没实权,但按记者的推测,象征性的俸禄还是有一点的,类似于盐票、布票、油票啥的,多少要给点,也算是进入了事业编,只要有人举荐,不参加正规的科考,读个培训班,也是可以更上层楼的。这是朝廷专门给那些过不了科考、没有官身、但祖上为朝廷卖过命的臣子们的一种福利。
凭自身的实力,詹仪之其实是不需要这些待遇的,但上面给的恩赐,你扮清高坚辞不受,那也不对,有被奏一本轻慢上意的危险,那就坦然接受呗。好在真金经得起火验,詹仪之很快就考上了进士,没给詹家丢脸。然后从基层做起,詹仪之一路当过舒州宿松主簿,绍兴府余姚县县丞,湖州乌城、常州宜兴二县的知县。这相当于今天的县处级单位,异地为过官,又从秘书干到了县太爷,履历相当饱满。乾道九年(1173年),詹仪之进入了地市级干部的序列,先是当台州的知州,淳熙二年(1175年),又改知信州。当年还加了担子,提点广南东路刑狱,本是要负责治安刑罚这块的,结果又改成了转运判官,随即又改成了广南西路的转运判官——这应该是詹仪之第一次和广西发生关系——同时提点荆湖南路刑狱,还是要在政法系统历练一番的。这一年,也是张栻出任广西老大的第二个年头。
现在看来,这样的官职任命和随意变动,大抵只说明了一个问题:当时的有为青年着实不多,知书达理的官员不够用啊。所以,但凡读过点书的人,就业率还是相当的高,一个萝卜几个坑。
詹仪之中进士的时候二十八岁,年少青春,正是堪用的年纪。所以,他此后还在其他几个位置上磨炼过,比如说吏部郎中、枢密院捡详文字、起居舍人兼太子侍讲,比知州级别待遇高了不算,还进入了朝廷的中枢机构,给太子讲课了,对地方官员的选拔,也说得上话了。这都是一步步往上走的趋势。
当一切都上了轨道,只会越来越顺,淳熙十年(1183年),詹仪之当上了吏部右侍郎,妥妥的副部级干部。因为曾在广南路待过,詹仪之写了一篇奏章,陈述自己对治理两广的想法,结果得到了宋孝宗的首肯,以集英殿修撰的职级,外放到桂林,担任静江府知府兼广南西路经略使,同时分管两广盐政。这堪称一个华丽的转身,比当年的广南西路转运判官不知高了多少个档次。毕竟以广西当时在南宋王朝的地位,这已经是封疆大吏了。在自己的前途规划上,你能说詹仪之没有精密细致的谋划?你能说这背后没有“五子登科”那五个长辈的智慧和人脉?
这一年,詹仪之六十岁。二十八岁中进士,六十岁独揽边疆一方的军政大权,此时的詹仪之,虽然年华渐老,已知官场时日无多,但也老怀堪慰,毕竟他已经站在了詹家众人从未站到过的高度。
到桂林上任后,詹仪之在平乱、整顿吏治等方面下了大功夫,同时也在桂林城墙的修缮、旅游资源的开发上花了不少心思,比如说隐山招隐亭的修建、灵剑溪上寻源桥的通车、訾家洲亭榭的整修,背后都有詹仪之的身影或者说意志。能把大量的精力花在旅游资源的整顿上,一是说明詹仪之的掌控力不错,下面有很多人干活,听指挥;二是说明此时桂林的社会局势稳定,身为主官的詹仪之心情自然也畅快无比,所以,留下众多石刻题名也是应有之意。
今天桂林西山公园内的隐山北牖洞洞口外的石壁上,在最醒目的位置,有张栻书写的“招隐”两个大字,古朴苍劲,招隐两个大字下面,是廖季能、詹体仁、张栻三人的隐山题名石刻,活动发起者是廖季能,参与者有詹仪之和张栻。之所以我们认为这里的詹体仁为浙江詹仪之,那是因为这个时期,詹仪之刚好也在桂林任职,可能还是转运判官,也有学者认为可能已经升为了转运使——我们猜测,升转运使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张栻当头的时候,转运使应该是此后接张栻班的刘焞。按照惯例,经略使走了,通常接班的是一起搭班子的四司中的转运使,就像张孝祥离开桂林后,接他位置的就是当时的转运使张维,以前老围着张孝祥转。
招隐两字下面的这篇题名加标点符号后全文如下:
淳熙戊戌岁六月丙戌,廖季能置酒约詹体仁、张敬夫登千山观,泛舟西湖,荷花虽未盛开,水光清静,自足销暑。视北牖洞之前有胜地,体仁欲为小亭,名以招隐。敬夫北归有日,不及观斯亭之经始,独预书“招隐”二字以贻之。
题名中,对张栻和詹仪之都称呼他们的字“敬夫”“体仁”,这也足以证明题名中出现的确实是浙江的詹仪之。至于把詹仪之的名字放在前面,也好理解,都是朋友,出来玩,除了主人外,其他人按年龄大小排,而詹仪之确实比张栻大了十岁。
从石刻的内容上,我们大致知道了“招隐”的由来,原来詹仪之看北牖洞前有块空地,便想在这里建个小亭,名字也想好了,就叫招隐。再想到张栻没几天就要北归了,估计看不到小亭建好那一刻的盛况,就预先写好招隐两个字备用。由是我们确定,招隐二字是张栻的手笔无疑,下面的题名石刻,自然就是詹仪之的了。
经詹仪之手的题名石刻在隐山有四件,算起来,还是张栻书写的招隐二字最为醒目,这里面可以看出詹仪之和张栻之间的深厚友谊。詹仪之对理学颇有见地,而张栻是和朱熹齐名的理学大师,虽然詹仪之年纪更长,但互相之间的尊重还是看得到的。
不过,真要说到和大师之间的交集,可能詹仪之和朱熹走得更近一些。
1169年,詹仪之还赋闲在老家郭村瀛山书院的时候,朱熹就亲自上门拜会过詹仪之,两人在关于理学方面的学术问题上,进行了深入细致的交流,双方均表示获益匪浅。三年后,詹仪之邀请朱熹来瀛山书院讲学,朱熹二话不说,乐颠颠地不问报酬就来了。讲讲课,互相头脑碰撞一下,也是乐不思蜀——同样的场景,之前我们在聊张栻的时候,也在岳麓书院看到过——朱熹甚至还在瀛山书院前的一口方正的池塘边赋诗一首《咏方塘》: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的随口一吟,竟成千古绝唱,瀛山书院的那口方塘功不可没。这也说明,在和詹仪之打交道的过程中,朱熹的心情是十分舒畅的。
另外还有一封信,也说明了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这就是后来朱熹向“大哥”詹仪之诉苦求助的事。
朱熹的信全文如下:
熹窃以春雨复寒,伏惟知府经略殿撰侍郎丈。阃制威严,神物拥护,台候动止万福。熹区区托庇,幸粗推选。但祠禄已满,再请未报。前此延之诸人报云,势或可得,未知竟也何如?居闲本有食不足之患,而意外之费复尔百出,不可支吾。亲旧有躬耕淮南者,乡人多往从之。亦欲妄意为此,然尚未有买田雇夫之资,方此借贷。万一就绪,二三年间或可免此煎迫耳。衰病作辍亦复不常,此旬月间方粗无所恼,绝不敢用力观书。但时阅旧编,间有新益。如《大学》格物一条,比方通畅无疑,前此犹不免是强说。故虽屡改更,终不稳当。旦夕当别写求教,前本告商省阅,有纰漏处,痛加辨诘,复以示下为幸也。桂人蒋令过门相访,云尝上疏论广西盐法,见其副封,甚有本末。渠归必请见,因附以此。匆遽不暇详悉。未有侍教之日,临风惘然。切乞以时,为国自重,有以慰善类之望,千万至祷!
右谨具呈二月廿七日宣教郎直徽猷阁朱熹剳子。
这封书信有真迹可见,是詹氏墨宝之一,现藏于故宫博物院。古文写就的信,今人不太容易尽懂,但里面的大概意思还是能读得出来的,读完之后常令人忍俊不禁:这朱熹,确实是个人才。写封诉苦信,也写得这么有水平。
比如拍马屁的时候,把自己位置摆得很低,却把詹仪之捧得很高,“神物拥护,台候动止万福”“未有侍教之日,临风惘然”,不能得到哥哥的教诲,这心里面空空荡荡的,一片茫然,只能是风中一个人独自凌乱……
又比如描述自己没有了收入来源,“本有食不足之患,而意外之费复尔百出”“二三年间或可免此煎迫”。真惨,都要借高利贷买米了,而且,祸不单行还生了病,一直反反复复好不了,连用力看书都会头昏脑胀,“绝不敢用力观书”……看得我们都想要哭。
但是,兄弟我朱熹绝对不敢忘了哥哥,也不是个不办事的人,现在就有两件事:一是我最近写了点东西,但总感觉不到位,请老哥指正;二是前不久遇到个人,你们广西的,他准备上奏章讲你们广西的盐政。我怕这事会对你不利,就私下弄了个副本给你,你好有个心理准备……怎么样?够意思吧?
作为静江府知府、广西经略使,詹仪之是有权力推荐官员的,也就是那种不用坐班却能领工资的“祠禄”位置,至于他有没有帮朱熹这个忙,史书不见记载,但我们相信,朱熹一定是得到了詹仪之助力的,毕竟,詹仪之只活到了1189年,而朱熹1200年才仙去。并且,1190年,詹仪之去世一周年的时候,朱熹专门到詹仪之下葬的地方悼念,并写有《祭詹侍郎文》。该篇祭文情真意切,读罢令人潸然泪下,从中不难看出朱熹对詹仪之的推崇之意和思念之情。
朱熹给詹仪之的诉苦信写于淳熙十二年(1185年),这一年,是詹仪之在桂林任上的最后一个年头。本来呢,詹仪之在桂林期间的工作是受到孝宗皇帝肯定的,任期满后,调回了朝廷中枢机构,甚至还给了个直秘阁的待遇,相当于皇帝的政治顾问。这个位置没有品级,也没啥具体任务,但却是皇帝亲自授予的“无冕之王”,政治待遇很高。对于已经六十三岁、政治上没太大追求、想要安度晚年的詹仪之来说,当着敷文阁直学士,帮皇家保管宋徽宗所有的书画藏品,这样的工作,这样的待遇,你去哪里找?
老话有的讲:花无百日红。詹仪之一生都算顺利,但临到老,却还是挨了一记闷棍:因为广西盐政的事被人诟病,1189年的时候,他以“罔上害民”的罪名获罪被贬,责授安远节度行军司马,送袁州安置。这里面有冤屈暂不说,连家都回不去了?于是六十七岁的詹仪之临老来了一回倔强,不去袁州,直接回老家了。而这倔强的一回,还真的彻底回了老家。
1189年,正好是宋孝宗禅位给儿子宋光宗的年头,这里面是否有什么猫腻?谁又说得清楚。但我们却可以从史料中咂摸出一些异样的滋味。《景定严州续志》记载:“代者飞语中公,有袁州之行。”《宋元学案·丽泽学案》也说:“(詹仪之)累官吏部侍郎,知静江府,已而蜚言谪袁州。”
代者是谁?流言蜚语又说了些什么?
如你所知,代者指的是新任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应孟明,他向孝宗皇帝上奏状告詹仪之:“盐钞抑勒民户,流毒一方,欲得复旧以解愁怨。”果然应了朱熹四年前的担心,和盐政有关。
作为接詹仪之班的新任广西老大,应孟明为什么在自己快卸任的时候,才奏詹仪之一本?是为自己没处理好盐政一事撇罪呢,还是一种向新皇交投名状之类的举动?又或者,詹仪之在处理盐政一事上确实有不当之处?
呵呵,古时的桂林城,真的有好多讲不完的故事。
来源丨桂林日报记者 杨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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