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茨杰拉德:酗酒病人

文化   2024-11-12 20:00   北京  

“把——手——松——开!噢!求你了,行吗?别再喝了!快点儿,把酒瓶给我。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会盯着你的。别闹了!你如果还是改不掉这个恶习的话,出院回家后怎么办?来,给我吧。我会给你留半瓶酒。算我求你。你忘了卡特医生是怎么说的了吗?我要么收好酒,要么每次只给你倒一点。快点儿,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我没力气和你争上一整晚……行吧,蠢货,随你吧,喝死为止。”

“你想来点儿啤酒吗?”他问道。

“不,我不想。我马上又要看到你烂醉如泥的样子了。我的天!”

“好吧,那我就喝点儿可口可乐吧。”

女孩坐在床上,不停地喘着气。

“你难道谁都不信了吗?”

“你信的,我都不信。哎呀,别把酒洒出来了!”

她心想,其实自己不需要管那么多,更不需要尽心尽力地帮助他。

他们又抢了起来,但这一次之后,他双手抱着头,坐了一会儿,才又转过身来。

“你再抢,我就把它砸了,”她抢先说道,“我说的是真的。我会把它砸在厕所的瓷砖上。”

“那踩到碎玻璃的不是我就是你。”

“那你就放手……你之前答应过的……”

突然,酒瓶就像鱼雷一样从她的手中向下发射,红、黑两色的品牌商标“加拉哈德爵士,路易斯维尔杜松子酒”一闪而过。只见他攥着瓶颈,一下扔进了开着门的厕所里。

酒瓶在地板上摔得稀碎。一时间,房间里鸦雀无声。她读起了《飘》,沉浸在那些发生在很久以前的美好事情中。她开始担心他可能会进厕所,割伤自己的脚,于是时不时抬头看他。她太困了。最后一次抬头时,她发现他正在哭。他的模样让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在加利福尼亚州护理过的一位犹太老人。他在一天中总要没完没了地上厕所。她在心中一直对这个病人有诸多不满,但她转念又想:

“倘若我真的厌恶他的话,早就申请调岗了。”

她突然良心发现,站起身来,在厕所门前挡了一把椅子。她本来想直接睡觉的,因为那天早上他很早就叫她起来,要她去买一份报纸,上面登有耶鲁和达特茅斯比赛的新闻,而且她一整天都没能回家休息。那天下午,他的一个亲戚来探望他,而她只能在刮着穿堂风的医院大堂里等待着,身上只穿着一层单薄的制服,连一件毛衣都没披上。

她尽量为他铺好了床铺,见他瘫坐在写字台前,在他的肩上披上了一件罩袍,又在他的腿上盖了另一件。她在摇椅上坐了下来,但困意已经消散了。还有很多表格要填,于是她轻轻地四处寻找,找到了一支铅笔,开始写了起来:

脉搏120次

呼吸25次

体温98—98.4—98.2华氏度

她本可以在“评估”这一栏大写特写一番,但她只留下了一句话:

病人试图去抢杜松子酒,扔掉并打碎了酒瓶。

接着,她默念了修改后的版本:

酒瓶在争抢中掉在地上摔碎了。在大多数情况下,病人很难照顾。

她开始在报告中补充:我再也不想负责酗酒病人了。但这句话并不符合报告的规范。她知道,她可以在早上七点钟醒来,在他的侄女醒来之前将一切都收拾干净。这是工作的一部分。当她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着他苍白而疲惫的脸,数着他的呼吸时,她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今天的表现很好,画了一长串好玩的漫画,还送给了她。她打算把画裱起来,挂在她的房间里。她感受到他那瘦弱的手腕在和她的手腕角力,想起了他说过的那些可怕的话,又记起了医生昨天对他说的话: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不应该这么糟践自己。”

她太累了,暂时不想去清扫厕所里的玻璃。她想着,等到他呼吸均匀,就把他抱到床上去。但她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决定先把玻璃碴儿收拾干净。她跪在地上,寻找着最后一块碎片,心想:“这不是我该做的。这不是他应该做的。”

她愤愤不平地站起来,盯着他。从他鼻子那柔和的侧影处传来一声轻微的鼾声,那是一种遥远又悲伤的叹息。医生早已对他的病情摇过头,她也明白照顾这样一个病人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更何况,她采纳了前辈们的建议,在介绍所的名片上特别标注了“不接酗酒病人”。‍

她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但她还是忍不住想,当她和他在房间里抢夺杜松子酒时,他曾暂停了一会儿,问她的胳膊肘是否被门撞伤了。她回答:“你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议论你的,不管你怎么看待你自己——”话还没说完,她就意识到,他早就不关心这些事情了。

她拾起了所有的玻璃碴儿。接着,她拿出扫帚,准备再清扫一遍。她突然想起他们曾经隔着这扇窗对望过一会儿,而这一地玻璃碴儿连这扇窗户都拼不起来。他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妹妹,也不知道她差点儿就嫁给比尔·马尔科了;她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落入如此境地。他的写字台上摆着一张他与年轻的妻子、两个儿子的合影。五年前的他一定和相片上一样,整洁利索、仪表堂堂。这一切都说不通。她给因捡玻璃碴儿而扎破的手指缠绷带时,下定决心再也不负责酗酒病人了。

第二天晚上,有个搞万圣节恶作剧的家伙把大巴一侧的窗户全都打破了。她怕碎玻璃会砸到自己身上,于是挪到了后排黑人区的座位上。她拿到了酗酒病人支付的支票,但此时还没来得及兑现。她的钱包里只剩一枚25美分和一枚1美分的硬币了。
她认识的两个护士正在希克森夫人所在诊所的大厅里等着她。
“你最近在负责什么病人?”
“酗酒病人。”
“哦,我想起来了——格莉塔·霍克斯告诉过我——你在照顾那个住在森林公园旅馆的漫画家。”
“是的,没错。”
“我听说他相当难伺候。”
“他从来没有给我惹过麻烦,”她撒了谎,“你们不能这样对待病人,就好像他们犯了什么罪似的……”
“哦,别担心。我只是听镇上的人这么说。哦,你知道的,他们总喜欢使唤别人。”
“哦,住口吧。”她心中的愤恨愈演愈烈,连她自己都大吃一惊。
过了一会儿,希克森夫人走了出来,示意她进办公室,让另外两个护士继续等着。
“我一向不喜欢把这类病人交给年轻姑娘,”希克森夫人开口说道,“我接到了你从旅馆打来的电话。”
“哦,希克森夫人,其实没那么糟糕。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没有伤害我。我更在意的是我在您这里的信誉。他昨天一整天的状态都很好,甚至给我作了画……”
“当初我就不想让你负责这位病人。”希克森夫人翻阅了一下护士登记卡,“你愿意照看肺结核病人吗?嗯,我看到你这里填的愿意。现在有个病人是……”
电话突然响着不停。护士听着希克森夫人简洁地说着:“我会尽我所能的。这完全取决于医生……那超出了我的管辖范围……哦,你好,哈蒂,不,我现在没空。你那边有擅长照顾酗酒病人的护士吗?森林公园旅馆有一个病人需要照顾。我会再打给你的,好吗?”
说完,她放下了听筒。“你在外面等着吧。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行为不得体吗?”
“我每次给他打针的时候,他都会推开我的手。”
“哦,多么不配合的病人哪。”她咕哝着说,“像他们这样的,应该去休养所。等下会有一个病人,她是个老太太,你可以负责照顾她,这样对你来说轻松一些。”
电话又响了。“哦,你好,哈蒂……那个叫斯文森的大个子女孩怎么样了?她应该有能力照顾酗酒病人……那约瑟芬·马卡姆呢?她不是住在你的公寓里吗?叫她来接电话。”过了一会儿,她说:“乔,你愿意照看一个住在森林公园旅馆的名人吗?他是个漫画家,或艺术家,无所谓什么头衔啦……不,我不知道。卡特医生是他的主治医师,他会在10点钟左右过来。”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希克森夫人断断续续地说:“我能理解……当然,我能理解你的观点。是的,这并不危险,只是有点儿困难。我一向不喜欢送女孩去旅馆工作,因为我知道你们可能会遇到一些伪君子……不,我会找到其他人手的。现在还来得及。没关系,谢谢。告诉哈蒂,我希望这顶帽子能和那条裙子相配……”
希克森夫人挂了电话,在她面前的便笺簿上做了一些标记。她是一个做事雷厉风行的女人。她也做过护士,经历过这一行业最糟心的事情。那时,她心中充满着理想,为自己的工作而自豪,经常超负荷工作。在实习期间,她曾受到一些爱耍小聪明的实习医师的刁难,也曾受到她带的第一批病人的侮辱。
这些人看她这么年轻就来照料老人,都以为她很好欺负。
她突然从桌子旁转过身来,问道:“你想要负责什么类型的病人呢?我先前和你提到的老太太,她人就很好……”
护士那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各种各样的念头——她想到了自己刚刚看了一部关于巴斯德的电影,还有学习护理课程期间读过的关于弗洛伦斯·南丁格尔的书。她又想到了身为护士的职业自豪感:在寒冷的天气里,在费城综合医院附近摇荡着穿过街道,为自己飘荡在风中的被授予初学者的披风感到骄傲,就像第一次穿着皮衣参加酒店舞会的年轻人一样。
在嘈杂的电话铃声中,她说道:“我,我想再试着照看一下这位病人。如果你暂时找不到其他人选的话,我还是尽快回去吧。”
“但是前一分钟,你说你再也不接酗酒病人了;下一分钟,你又说你想回去。”
“我想是我先前把这份工作想得太难了。真的,我想我能继续照看他。”
“由你决定好了。如果他又想抓住你的手腕,你该怎么办呢?”
“他抓不住的,”护士说道,“看看我的手腕。我在韦恩斯伯勒高中打了两年篮球。我完全有能力照顾他。”
希克森夫人看了她好一阵子,说道:“好,那就这样吧。你要记住,不要相信他们的醉话,那和他们清醒时说的话完全不一样。这些我都经历过了。找一个能随叫随到的服务生,因为你说不好——有些酒鬼是讨人喜欢的,有些则令人生厌,但所有的酒鬼可能都已经坏到骨子里了。”
“我记住了。”护士回答道。
她走出医院的时候,夜晚的天空出奇地晴朗,薄薄的雨夹雪倾泻而下,蓝黑色的天空被染成了白色。那辆大巴还是送她进城的那辆,但被砸破的窗户现在似乎更多了。司机看起来非常生气,愤愤地嘟囔着,但凡他抓到其中一个孩子,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她知道他只是在发泄怒气,就像她在心里埋怨那个酗酒病人一样。她等会儿走进房间后,发现他心神分散、孤独无助,她会既看不起他,又为他感到难过。
下了大巴后,她走下长长的台阶来到旅馆,空气中的寒气使她感到有点兴奋。她要照顾他,因为没有其他护士愿意照顾他,也因为在她这一行当中,最优秀的人都对那些没人愿意接手的病人很感兴趣。
她敲了敲他书房的门,心里很清楚自己要说什么。
他打开了门。只见他穿着晚礼服,甚至戴了一顶圆顶硬礼帽,不过没有佩戴领扣和领带。
“哦,你好,”他随口说道,“很高兴你回来了。我刚刚醒来,决定出去走走。你请到夜班护士了吗?”
“我就是来上夜班的,”她说,“我决定再值24小时的班。”
他突然露出一个和蔼而又淡然的微笑。
“我看见你走了,但直觉告诉我你会回来的。请帮我找一下领扣,它们要么应该放在一个小玳瑁盒子里,要么就在……”他抖了抖身上的衣服,把袖口塞进了衣袖里。
“我还以为你不想干了呢。”他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也以为我不想干了。”
“看看那张桌子,”他说,“我又给你画了一组漫画。”
“你要去见谁?”她问道。
“总统的秘书。”他回答道,“我准备了很长时间。你进来的时候,我正打算放弃。你能给我点儿白葡萄酒吗?”
“就一杯。”她有气无力地答应了。
不一会儿,他在卫生间里喊道:“噢,护士、护士,我的生命之光,另一个领扣在哪儿?”
“我马上给你送来。”
她看到卫生间里的他脸色苍白,脸上就像火烧过似的。她还闻到他呼出的气中混合着薄荷和杜松子酒的味道。
“你很快就会回来吧?”她问道,“卡特医生会在10点过来。”
“一派胡言!你和我一起走。”
“我吗?!”她大声问道,“就穿这身毛衣和裙子出门吗?你怎么想得出来?”
“那我就不去了。”
“好吧,去睡觉吧。不管怎样,床才是你的好归宿。你就不能明天去见这些人吗?”
“当然不能!”
她走到他的身后,伸手越过他的肩膀,帮他系上了领带。她发现他的衬衫上插领扣的地方已经被磨烂了,于是建议道:“如果你要去见你喜欢的人,为什么不换件衬衫呢?”
“好吧,但我想自己来。”
“为什么不能让我帮你?”她恼怒地问道,“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换衣服?那你要护士有什么用呢?我又能做什么呢?”
他突然一屁股坐在了马桶座圈上:“好吧——你来吧。”
“别再抓着我的手了。”她说。
接着,她又说道:“没关系,不要紧。你没弄疼我。你过会儿就会明白的。”
她脱下了他的外套、背心和硬领衬衫,她还没来得及把他的汗衫从他的头上脱下,他就抽起了烟。
“现在,看这招,”他说,“一——二——三。”
她拉起他的汗衫,同时,他手拿透着绯红的深灰色烟头,像匕首一样刺向自己的心脏。
他“哎哟”了一声,烟头抵在左肋骨一块一美元大小的铜片上,接着一粒滚烫的烟灰溅落在了他的肚皮上。
她想,这个时候不该再感情用事了。她知道他的珠宝盒里有三枚战争奖章,但她也亲身经历过很多险情。她曾经照顾过一个肺结核的病人,还被指派护理过一个更加危险的病人。当时,主治医生甚至没有告诉她那个病人患了什么病。她到今天都没有原谅那位医生。
“我想,你一定过了不少苦日子。”她一边轻声地说,一边用海绵擦拭他的身体,“这里永远不会痊愈吗?”
“没可能了,毕竟这是块铜片。”
“好吧,但你不能以这个为借口伤害自己。”
他那双棕色的大眼睛盯着她看,犀利的眼神看起来既冷漠又迷茫。仅仅是一秒钟的对望,他就已经向她透露出了求死的意愿。尽管她训练有素,阅历丰富,但她知道自己能给予他的帮助是十分有限的。他站了起来,在洗手池旁稳住身子,眼睛紧盯着前面的某个地方。
“从此时此刻起,只要我留在这儿,你就别想喝一口酒。”她说道。
突然,她意识到他不是在找酒,而是在盯着前一天晚上扔碎酒瓶的那个角落。她凝视着他那张英俊的脸,那是一种虚弱却充满挑衅的神情。她甚至不敢将头转过半寸,因为她知道死亡就埋伏在他注视的那个角落里。她了解死亡,听过死亡的喘息,也闻过死亡独特的气味,但在死亡侵入人的身体之前,她从未目睹过死亡本身的模样。她知道这个男人在卫生间的角落里看到了死亡的真身,而死亡也站在那里望着他。他虚弱地咳出了一口痰,然后顺手把痰擦在了裤子的流苏上。有那么一会儿,亮晶晶的浓痰顺着流苏吧嗒而下,成了他生前最后一个动作的证据。
第二天,她试着向希克森夫人解释清楚:
“无论一个人付出多大努力,都无法击败它。那个人大可把我的手腕扭伤、拉伤,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无法真正帮助这样的人,这才是最让我沮丧的事情。一切都是徒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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