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有口曾家塘,
塘身弯弯像月亮。
流年往事甜如蜜,
日日夜夜不相忘。
—— 序子
打我记事以来,曾家塘就一直存在,是我们梓园村最大的水塘。幼时,我从我家大门口一路小跑到水塘去游泳,用时不足一分钟。如今,去曾家塘的路变得弯弯绕绕,恐怕十几分钟也到不了了。
曾家塘水面积约八十亩,最初的用途不是给孩子们来游泳的,也不是集体用来养鱼的,而是农业生产用来抗旱的。那年月,曾家塘要提供老庵生产队、老屋生产队和新民生产队的水田用水。村子里都是种植双季水稻,水是多么金贵,只有当时的农民伯伯清楚。每当曾家塘的水抽到快要见底的时候,我知道,队长就得组织队伍去溪口水库赶水了。
溪口水库有个东风电灌站,分为三个机部,第一机部设在水库边上,船闸附近。溪水通过三机部送到山顶上,就一路滔滔顺着水渠涌向大山深处。有歌为证,"高山顶上修条河,河水哗哗笑山坡。昔日我在脚下走,今朝我从头上过。" 据说,水渠全长11公里,途经溪口村、庆乐村和合意村,要绕过几十个小山头,通过几百处可盗水的小豁口。小豁口处曾经上演着多少惊心动魄的抢水护水的故事,我就不一一赘述。当溪水一路欢笑注入曾家塘时,塘里的大小鱼儿欢蹦乱跳起来,他们在向这几天几夜熬煎在水渠上的英雄们致敬哩。
所以,我记忆中的曾家塘永不干涸!
“永不干涸的曾家塘的鱼儿是最有味道的”,我的母亲下了定论。曾家塘养的鱼属于梓园村集体,一直到八十年代末期,鱼儿都是按人头分到各家各户。寒冬腊月,干塘捕鱼的时候,是我们村子里快要过年的时候。
那年头,腊月多雪,雪不是一般的大。经过一周的放水,曾家塘各处尾端都已退水,所有的鱼都聚集到了塘头处。依稀记得,退水的当儿,陆陆续续有乡亲抓到了大甲鱼。喜讯是一个接一个的。池塘里,雪地上,果然有甲鱼爬行的踪迹。
盼啊盼! 终于要网鱼了。这是全村乡亲的过年鱼啊!上午八点钟,除了几位家庭主妇,所有乡亲齐聚塘头。主要指挥者是刘同文老书记,村长、民兵营长、治保主任和妇女主任一众头头,一个也不落下。
塘头水位还有两米多深,须得迅速扯开最低的涵洞放水。在捕鱼高手竹老板整理渔网的当儿,最能抗寒的曹海初叔叔,喝掉一壶烧酒,扎进冰水里,奋力去扯木塞。他光着上身,只着一条蓝卡机短裤,以一根油麻带子扎住裤头的短裤,比张艺谋在红高粱里穿的那种短裤,还要古老。我们看得见他的眉毛上挂着的冰屑,我们听得见池水中冰块撞击的声音,当然,海初叔叔牙关打战的声音,我们也听得很清晰。几个回合,大功告成。海初叔叔被人扶上岸边。低涵洞之处的出水旋涡,发出斯斯斯欢快的声音。据说,海初叔叔这番操作,可以多分两斤鲢鱼哩。
海初叔叔家里小孩子很多,具体多少个,我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她的夫人叫做花香嫚,每年荒月上,花香嫚挨家挨户去借米,只要来到我家,就从不曾空手回去过,母亲最是怜惜她。每次来还米,总和母亲拉拉扯扯,母亲责怪她还多了,而花香嫚早已感激地跑远。母亲进得屋来,连连唏嘘。
我们小山村,田少,且阴浸,产量很低。七十年代,户户人家吃不饱。即使辅以红薯和东南瓜,也吃不饱。有米饭吃的人家不多。可是,我家不同,我的父亲有关系!
父亲祖籍测水秀才冲,祖屋厚德堂于1958年大炼钢铁的时候玩完了。父亲在溪口任教,就随母亲住在这边。彼时,测水是一块福地,田多,肥沃,当阳,有饱饭吃。父亲有一个叫做宋剔寰的好朋友,当生产队长,每回父亲都能借到谷子。(听说宋先生一家福泽深厚,后代荣昌。此为后话)。
记得那年,青黄不接之时,天不亮父亲挑一担谷箩出门了。梓园村徒步到测水厚德堂,要跋山涉水,(那时,斗盐过河还得坐渡船。)来回七十余里。临近黄昏,母亲要我们三兄弟盯住对面的山坡,看看父亲到了哪里。我们爬上高高的梨子树,眨也不眨地望向远方。弟弟眼尖,大喊爹爹回来咯。我们溜下大树,一声“冲呀”,沿着田埂,跑到对面。父亲正坐在扁担上,扁担搭在两个箩筐上面,箩筐里装着满满的金黄的谷子。父亲光着上身,脖子上挂着一条手巾,满头大汗,也不擦,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我们。
弟弟扑向父亲怀里,父亲抱起他,举个高高。然后说要变一个戏法给我们看。父亲放开弟弟,把手伸进谷里,口中念念有词。“包子!包子!”我们三兄弟兴奋地跳起来大喊。父亲分给我们一人一个,热乎乎的。七十年代,那个面包,无上的美味啊!
其实,这件事情是二哥去年在老屋子的火炉边回忆起来的。他说,父亲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路途遥远,很耗费体力,自己却舍不得吃点东西;他说,那担谷子,碾成大米之后,母亲借给了左邻右舍,自家却留不住多少。几兄弟感叹之余,总觉得父母亲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
大约九点,竹老板整理好了渔网。同文书记指挥两帮扯纲绳的人马,开始网鱼。渔网所到之处,鱼儿慌乱,纷纷乱跳。岸上乡亲啧啧惊呼,人人眉开眼笑。乡亲们双手笼在袖筒里,有的腰间挎一个鱼篓子,有的肩上挂着一张鱼网,大都把裤腿挽得老高。一待书记允许自由捞鱼,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冲进水塘。书记不发指令,人人都守规矩。
只有我是例外。眼见得满塘鱼跳,眼见得大汉们一担又一担大鱼挑往村部,我兴奋得直跳。忽然,一条三四两的小鲢鱼跳出水面,落在泥巴里,再也跳不回水里,离我那么近那么近! 我赶忙脱了棉鞋,战战兢兢走上前去,摘下头上的风帽,连同泥巴把鱼抱了起来。同文书记在对面大喊,快抓住那个小鬼。我着实有些慌乱。却分明听到身后的妇女主任九伯母悄悄叮嘱我,要我别怕,快把鱼抱回家里去。我不知道,我六七岁时赤脚在雪地里能走多快,我却知道,所有乡亲向我投来的都是慈爱的目光。
回到家里,父亲帮我洗了脚,穿上鞋子,拽我到火炉边烤火。母亲笑吟吟的,讲我守得住本,不像父亲这个书呆子。还说,这条鱼肯定比山珍海味还好吃。只记得父亲在一旁呵呵地傻笑。
再次回到塘边,已经在进行捕鱼大会战啦,漏网之鱼就是乡亲们的福利。有捞到大红鲤鱼的,有捞到十几斤重的大青鱼的,捞十多斤鲫鱼是最常见的,大虾米和苦憋屎随处有捡。就剩那么一点点塘水,却天天有乡亲在打捞,而且人人有收获。
挑往村部一担担的大鱼,下午才返往各个生产队,黄昏时候,各家各户提了框子,去保管室分鱼。有整条的,有砍碎的,依据人头,依据手气,分头抓阄,没有争执,没有怨言,其乐融融。领回过年鱼,乡亲们满怀希望地迎接第二个春天的来临。
我的姐姐是1980年年底嫁出去的。记得当时做媒的人很多。母亲不挑家庭,只挑人品。毕竟姐姐也是一个高中毕业生啊。但有一个附加条件,母亲必须在自家的地坪里喊得应自己的女儿。于是,我家大舅舅保媒,把姐姐嫁给了曹冬联先生。我姐夫是双峰七中的高材生,深得胡本先校长器重,可惜由于地主成分,被人赶出了高考考场。彼时,姐夫正式成为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还跟我家大舅守林场,学会了各种竹篾编织。有文化,有见识。父母都很满意。我家在塘尾,姐姐家在塘头。母亲有吩咐,我们扯开嗓门一喊,姐姐姐夫就回来了。姐姐做了好吃的,她的一双儿女马上就给外婆端了上来。母亲享受这份优越的待遇一直持续到了三年前的初夏。
大集体的曾家塘,鱼儿很多。常常有乡亲夜里偷几条鱼打牙祭。姐夫家临近水面,一有风吹草动,焉能不会察觉。闲谈之余,余辉、双明和我也动了心思。
大抵是1990年的一个冬夜吧,我们三个在姐夫家玩纸牌,兴味索然之后,听到塘里有鱼跳的动静。余辉提议偷鱼去,双明与我马上赞同。老顽童新联先生从里屋搬出一部围网。我们三个血气方刚,争相下水。新联先生提个水桶去塘对岸等着装鱼。
冬夜,十二点,我们脱得精光。扯起渔网在水里折腾。一点也不觉寒冷,有的是刺激与兴奋。如果有人知晓有三位青年教师深夜在曾家塘偷鱼,不知作何感想。
一路水脚踩到对岸,新联先生赶来收网,不觉噗嗤大笑,原来,我们把网脚搞反啦。天可怜见,还是有好几条鲢鱼被网住。收工,鱼火锅架起来,烧酒子喝起来。那个冬夜,姐姐家被我们弄得乌烟瘴气。
呵呵,世事无常啊。新联哥魂归天国已经多年。姐夫去年也撒手人寰。余辉久居深圳,昨天才从美国回深。双明同志在青树坪当他的学区书记,与我多年不曾往来。
后来,曾家塘被私人承包了,水塘的四周订了许多暗桩,水塘里扔满了竹尾巴,承包主把他家里所有的肥沃的东东,都往塘里搬。曾家塘的塘水再无清澈的时候。乡亲们偶尔去钓几尾鲫鱼,也要遭受白眼。
老头老妇用小布罾去曾家塘定小鱼虾,倒是默许的。也许人心都是肉长的罢。这时节,定鱼专业户有三位。
最勤劳的是我的细舅妈。收罾子收回来的鱼,舍不得吃,焙干焙香,去棋子桥街上换钱。春天的茶叶,香椿叶、蘑菇去换钱;秋天的板栗、橘子、绿豆和黄豆去换钱。一年四季,都在卖土产品换钱的路上。可是临死之际,也没有看到她留了几个钱几在哪里!
其次是张家的伯母。九十岁,还背着一根带勾勾的竹竿,一路咳嗽,一路走。她的咳嗽也一直坚持到生命的终止。其实,她是不必如此劳累的。八十年代后期,她的台湾的哥哥是接济过她家的。她本是大家闺秀,张家也是地主成分,文革时期挨过很多批斗。张家的先生,于乐器很懂行,我们村子舞狮子时,他手把手教我敲铜锣。先敲小锣,再练跟钞,又学带钞,随后敲大铜锣。反正,十来岁时,我就各种乐器得心应手了。张伯母比我母亲年长,早我母亲一年位列仙班。
早些年我家对门对户的桃初哥哥,也去塘里定鱼。每天清晨,推开堂屋大门,先伸一个惊天动地的懒腰,方圆几里都可听得见的那一种。收了鱼,才回来洗漱。
桃初哥哥脑子很活络,曾经带着儿子挑着担子做鞭炮生意,做着做着,就为三儿子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儿媳妇。还为村子里的几个小伙,牵成了几根红线。
桃初哥哥也是一个草药郎中,粉丝不少。五年之前,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左老师,还在他这里取过草药咧。需用麻袋才可以装得了的那么多草药。
桃初哥哥其实比我年长四十。可是他几十年以来叫我母亲做嫚嫚,我便叫了他五十年哥哥了。他在生产队不讨喜,但是活得很坚强。如今九十多了,还能生活自理,真不容易。
他的大儿媳是我隔壁的邻居。他们结婚的当日,我的几个表兄弟正在我家的桃树上摘桃子,在大舅舅的熏陶之下,我的这些表兄弟会唱很多歌谣。桃初哥哥家里的鞭炮一响,我们这边四五个小毛孩就唱将起来——
"对门烟雾雾,
猪股老倌讨媳妇。
讨个媳妇不嬲腮,
屙起屎来堆呀堆。"
童声嘹亮,音韵整齐,一遍又一遍,不亚于中央电视台的童声合唱团。不是母亲拿扫帚来驱赶,真不知还要唱到何时哩。
前年,曾家塘终于又回到了人民大众的怀抱,这是全村乡亲一件扬眉吐气的大事。十多年以来,乡亲们似乎没有享受到丁点承包的福利了,于是集体造反,反对承包。乡亲们奔走相告。我也为之欣喜。
拔除所有的暗桩,拖走所有的竹尾巴,塘水回归清澈。乡亲们自发放养鱼苗,任何人都可垂钓,钓鱼爱好者络绎不绝。乡亲们路过此处,赠送鲜鱼者比比皆是。年初,我委托大表哥放了五百元鱼苗。上个月,洪水很大,我还要问一问大表哥,是否还要追加。
写到此处,禁不住喃喃自语——
家乡有口曾家塘,塘身弯弯像月亮。
流年往事甜如蜜,日日夜夜不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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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元初,溪口中学教师,教龄三十四年,还要教下去。
主编|胡柳莲
编辑校稿|李燕南 胡晓霞 周海容 陈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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