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的钟
文|陈旗
晚上十一点多,竹席上似乎还保留着白日三十多度的余温。模糊的黑色房间里,我躺在床上,像块抹了油的五花肉翻来覆去地烙出自己的油脂,细细地感受到后背的滋滋热汗渗入身下的竹席。
我紧紧闭着眼,上眼皮决然地往下落,下眼睑痛苦地缩着,大脑第299次一本正经地对我宣告:快睡吧,明早要去集市上摆摊!然后,我的身体做出了第30次的翻转,像是一口来回摆动的钟。
我的房间在发烫的二楼,不大的房间墙上开着一面小巧的老式窗户。外面一层,褪成褐色的木制框架里嵌着六条浑浊的长玻璃,右上角有一块玻璃缺了一点,刚好由屋后的山林填充上翠绿色的风景。一到夏天,蚊子大军就会从这里趁虚而入,嚷得人不得好梦。后来,爷爷奶奶扯了一张浅蓝色的纱窗网钉在内部的墙上,既通风又可以阻止山林里蚊子们的入侵。
假期是个很有魔力的词语,它喜欢改变我们日常时间的轨迹,大多数年轻人都会不由自主在这个时候选择更加放纵,比如熬夜。我上班时六点起床,心情平静得像一湖没有涟漪的水;而到了假期,让我六点起床,我的心里无疑是烧了一锅开水,烦躁咕噜咕噜地开了。一对比,我就非常佩服老一辈人们的作息,即使没有手机或者闹钟的提示,他们对于时间的把握已经刻入了基因里一样,就像身体里装了一口永不停歇的老式台钟。
我的奶奶身体里就驻着这样的一口钟,她就是这样一个闲不住的人。一年春夏秋冬,无论是我去上班还是放假在家,奶奶都会早早起来收拾好家里的一切;下班时,家里空落落的,我寻到田里,她不知道已经挖了多久的地,整张脸从四面八方都淌着汗。自从爷爷去世后,我们家就没再种田了,可过去几十年过重的劳作还是累坏了奶奶的身体,随便一场感冒甚至能让她被折磨一个月。到了天气转凉的时候,她那风湿严重的双腿痉挛发抖,皮肉上青紫色的经络狰狞得盘踞在上面,犹如被毒草纠缠的老树根。
我总是忍不住和她生气,因为我喜欢对生活做减法,而她喜欢做加法,多多益善是她的准则。在她的眼中,家里如果有一寸土地不种点东西都像是罪大恶极的事情。今年,家里四块地都种满了辣椒,除去制作辣酱的部分,晒的干辣椒装袋在楼上串两米长了,每一餐的荤菜和素菜中辣椒成了“必需品”。吃不完的辣椒成了火辣辣的苦恼,商量下,我们决定去集市上将辣椒卖掉,避免浪费还能补贴家用。
我载着奶奶已经去集市上卖过两次辣椒。第一次到集市时,大概是早上六点多,马路被人和车塞得满满的。我们挤在一个卖山药的奶奶和另一个卖地蚕的奶奶中间,往地上铺一张干净的蛇皮袋,装辣椒的白色大塑料袋敞开放着,另一边放着电子秤。奶奶的眼睛到处侦察着,先是向别的辣椒商家问了下价格,确定了我们的辣椒按照市场价4元一斤出售。之后的时间里,她的身影就像一根瘦长的干竹子沉稳地插在这个角落里。
我惺忪着睡眼,举目四望,通行的马路两旁都摆满了放着农产品物的小摊,小摊旁或站或坐的,基本上是爷爷奶奶,他们卖花生,卖腊鱼,或卖红薯粉……很快,我发现,这些爷爷奶奶从不大声吆喝招揽顾客,相邻的摊位间会开心地唠嗑。他们一起谈到粮食与蔬菜,谈到那些故人与往事,谈到各自牵挂的子女,你会看到,他们沧桑的脸上焕发出某种神秘的幸福。
第二次卖辣椒,我们六点一十多到了集市。人竟然一如既往的多,我和奶奶两双眼睛睁大了才找到一个位置。奶奶与我是卖辣椒的好搭档,我擅长微笑与招呼客人,而她,最擅长在我心软被人砍价时咬住价格的底线。会光顾我们这些摊位的一般都是熟识的老人和做饭的阿姨们,他们是掌管家里饮食的统帅,得在孩子们醒来前赶回家中备好一顿丰盛的早餐。来来往往的人,交织出一片生活的祥和。辣椒卖完后,我把东西收拾到电动车上,奶奶则是开始拿着钱去买肉买菜,我们的赶集终于结束了。
闷热如荒草长满了身体,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直到五点半的闹铃声炸开,我翻了个面磨蹭了十分钟才起身。我下到堂屋时,奶奶已经准备好了第三次卖辣椒的东西,这时,我恍惚地听到来自她身体深处的那阵虽然缓慢却有劲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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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旗,双峰锁石镇新桥学校老师。
主编|胡柳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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