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饮茶之风最初兴起于佛门（逍遥哥注：道门饮茶更早。但形成饮茶风潮，佛门功不可没）,僧人饮之乃为了夜坐禅修时保持不寐，后来自然地用于士人学者的案牍之劳了。陆羽在《茶经》中说:“蠲忧忿，饮之以酒;荡昏寐，饮之以茶。”白居易也曾有《赠东邻王十三》诗:“驱愁知酒力，破睡见茶功。”在茶兴起之初，文人闲暇时主要的喜好还是饮酒，于是人们经常将二者并举，甚至还有人专门写过《茶酒论》，以提示这种新兴的事物。不过，自先秦以来,“酒”已不只是一种功能性的饮品,《庄子》中就有“醉者神全”的说法，魏晋名士饮酒的风雅故事更是文人吟诗作赋最为喜爱的典故来源，其意义早已进入了哲学和文化精神当中。为了赋予茶同样的真趣，从陆羽的时代开始，诗人们就不断地书写着茶之高情。陆羽的好友皎然《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诗中说“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他有意地在雅俗的“品味”上论及茶酒之高下。皎然还有《饮茶歌诮崔石使君》道:“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这是中国诗文中罕有地提到“茶道”之处，不过，这一茶道并不在于任何方法和仪则，而在于“清”，一饮清人脑，二饮清人神，三饮清人心，最终可引人进入“全真”的世界之中。
![]()
大历八年(773)，陆羽入颜真卿幕府，自此举办茶会渐成文人聚会的风气，大历年间有许多茶席上的联诗流传下来，如《五言月夜啜茶联句》:“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情言。(陆士修)醒酒宜华席，留僧想独园。(张荐)不须攀月桂，何假树庭萱。(李崿)御史秋风劲，尚书北斗尊。(崔万)流华净肌骨，疏瀹涤心原。(颜真卿)不似春醪醉，何辞绿菽繁。(皎然)素瓷传静夜，芳气清闲轩。(陆士修)"1)此诗处处在说何以“以茶代酒”，酒适合那热闹富丽之宴会，而茶则在这幽僻的僧园中，在静谧的月色里，令人感到《庄子》中的“疏瀹五脏，澡雪心原”。“大历十才子”之一钱起在《与赵莒茶燕》中说:“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竹林七贤”本多好酒，钱起同他们一样钟爱着竹下的清幽，但在他看来，陶渊明饮酒时所说的“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同样可以说茶，而茶比起酒，更有一番清心静意之功，更有助于洗去尘滓，令世界显露出其天真与深静。在另一首《过长孙宅与郎上人茶会》中他写道:“偶与息心侣，忘归才子家。玄谈兼藻思，绿茗代榴花。岸帻看云卷，含毫任景斜。松乔若逢此，不复醉流霞。”又有《过张成侍御宅》云:“杯里紫茶香代酒，琴中《绿水》静留宾。”这些诗也同样提到了以茶代酒的想法。贞元十年(794)，一名叫吕温的进士记述了他与柳宗元、刘禹锡等赴茶会的情景:“三月三日上巳禊饮之日，诸子议以茶代酒，拨花砌，爱庭荫，清风遂人，日色留兴，以青霭攀花枝、莺近席而不惊，花拂衣而不散，酌香沫，浮素杯，凝琥珀之色，不令人醉，微觉清思，虽玉霞仙浆，无复加也。”(《三月三日茶宴序》)此时正值晚春，新茶刚刚下来，在落花里手持素杯，在清风中默观茶烟，文人对茶中这种清朗而静寂的体会，正在于这天地间的此时此地。
![]()
比起在茶中看到一个“得道”“通仙”的宗教世界，在身处宦海的白居易笔下,茶的意义则显得更为“在世”。白居易常常以古调体诗，诉说他喝茶时心中所体会到的一个世界。如《首夏病间》云:“移榻树阴下，竟日何所为?或饮一瓯茗，或吟两句诗。内无忧患迫，外无职役羁。此日不自适，何时是适时?”生病的时候没有职役羁绊，一边饮茶，一边吟诗。《咏意》云:“常闻南华经，巧劳智忧愁。不如无能者，饱食但遨游。……或吟诗一章，或饮茶一瓯。身心一无系，浩浩如虚舟。富贵亦有苦，苦在心危忧。贫贱亦有乐，乐在身自由。”他要摒除的，或是车水马龙的城市繁华，或是羁绊自由的宦海职分，或是忧患丛生的人间富贵。他所向往的，是遨游而有兴致的山水，是饱食而无忧愁的适意，是逍遥而忘尘滓的闲情。(山路偶兴》云:“泉憩茶数瓯，岚行酒一酌。独吟还独啸，此兴殊未恶。假使在城时，终年有何乐?”走在山间小路上，在泉边休息时就喝一壶茶，在山间雾霭中前行就饮上一盅酒。为什么“我”能在此有这种快乐?因为在山林中,“我”远离了城市中那种琐事与俗务。无论是茶还是酒，都是这一世界中的伴侣，让人进入一种平淡却没有挂碍的状态之中。从白居易的诗来看，他是将茶和酒平等看待的诗人，茶和酒于他而言具有一种相似的意义，就是带给他远离俗事羁绊的自由。人世的忧愁就来自尘俗的烦劳，茶和酒帮助人不断远离的，正是一个需要练达人情、洞明世事的俗世，在其中，人的价值是被社会的位置所决定的，因此每个个体都被要求是冷静和理性的。而茶不是要让人回归理性，而是让人回归生命本来的存有，回归自由与自我。
![]()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曾辨析希腊悲剧中相对的“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日神阿波罗代表了冷静的直观，他目光睿智，精神中立而严肃，并创造出高贵而静谧的幻象;酒神狄俄尼索斯则在醉的迷狂中进发出激情，并在遗忘中解脱了自我。在尼采眼里，日神精神代表着一种先天的理性的观照，它带给人以美的幻觉;而酒神精神是人最本真的性情的流露，是属于希腊艺术的真正的精神。他批判道，苏格拉底以后，理性主义将日神中的圆融分解为机械的木偶，将逻辑变为通往知识的唯一渠道，酒神也在这种刻板的理性框架中变得不再可见，西方艺术的精神于是只能依附于“辩证法”而存在，而不复见它曾经拥有的生命深处的能量和气质。尼采的洞见似乎给了我们一种很有力的提示。在对酒的书写中间，自然有“李白斗酒诗百篇”的名句，“诗仙”之诗、“草圣”之书，无疑都散发出尼采所说的源自生命原始动力的酒神精神。无论是尼采还是中国诗人，他们所面对的都是一种长久的强大的世俗社会和正统价值。尼采以“酒神”来代“日神”，正意味着对柏拉图以来的希腊理性主义的艺术精神的回绝。他不是观照一个外在世界的“真相”，而是体察自己的内在生命。这一体察同样也建立在对俗世的涤洗中，只不过这一涤洗不是通过让人“迷幻”，而是通过不断让人从内在的精神中“醒来”。
![]()
在中唐以后诗人的笔下，张放的酒神精神逐渐淡漠了，茶碗中那冲淡而清灵的感受逐渐进入了人的精神世界中。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中留下了最为后世称道的“七碗茶”歌，可以说是这种精神最重要的指引之一: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隐士卢仝在当时可以说是籍籍无名，仅有韩愈感其人品，曾写长诗《寄卢仝》说他“先生事业不可量”“故知忠孝生天性”。卢仝(自号玉川子)是修道之人，亦是一位文章、道德俱佳的士大夫。在他笔下，这七碗茶是一个“清”的过程，先清的是肉体的感官，再清的是内心的孤闷，再清胸中神思，可助下笔若神，再清生平不平事，解除功利的迷障，再清涤身体的知觉，摆脱肉体的捆缚，而最后七碗将尽，诗人仿若两胁生清风，欲向着无穷广袤的蓬莱仙界归去。这清的过程就是涤荡胸中尘滓，而随清风畅游于自由世界的过程。世界的真相既不是幻觉，也不是本体，而是在这一涤洗之中呈现的明达之感。值得一提的，卢仝本身也是爱酒之人，他的《自咏三首》其三有句云“生涯身世梦，耽乐酒为乡"。这一“乡”，其实正是《庄子·逍遥游》中那株无用的大树所在的“无何有之乡，广袤之野”，酒令人“回归”的是一个如梦中一样无利害的自由的世界。如果说酒让人因为沉醉而遗忘，将自我否定之后而与天地自由地往来，那么茶的清醒，并非重新堕人醉之前那个劳烦的世间，而是在遗忘后彻底醒悟。这种醒悟让人重新发现并肯定了自我，此一自我不再受到世间不平的叨扰，甚至不再受到肌骨感官的拘缚，这是一种将真实的自我面向一个自由世界敞开的法门。![]()
北宋时，当士大夫在茶事中的“自我”肯定逐渐被接受之后，卢仝的“七碗茶”歌以及“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的名句，甚至比陆羽的《茶经》更能够代表文人茶的真意。苏轼在诗中经常引用他的典故，如“买羊沽酒谢玉川，为我醉倒春风前”(《余与李鹰方叔相知久矣领贡举事而李不得第愧甚作诗送之》),“群仙正欲吾归去，共把清风借玉川”(《次韵答黄安中兼简林子中》),“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芽》)等。这些诗句很多都是在说“酒”，但借用的却是“七碗茶”歌的典故。他眼里的清风裹挟着春的精神，令自我的生命在其中沉醉、张放、圆满。晁补之给自己的叔辈晁端禀写墓志铭，记载其“善为长歌，怪处似玉川子，平处似香山居士”，可见卢仝在当时的盛名。香山居士的“平”，在于他对自我功名沉浮的淡然处之，能道出生活中处处小事的平常;而玉川子的“怪”，则在于他在看起来最为平淡、沉寂的茶事中涌现出一种生命超拔的气象。这一气象在当时看起来“怪”，但在北宋士大夫眼中，这一“怪”却同苏轼最爱的“怪石”一样，成为自我独立精神的不朽的象征。
![]()
逍遥哥，茶文化学者。《伟大的茶》大型茶文化著作系列首批完本四部茶书：《人类茶简史》《茶道基础理论》《史上最美茶诗》《茶道巨匠》，均拥有完整的著作权，即将出版。
《人类茶简史》：全球饮茶者的“入门第一书”。在这本书里，你可以一览数千年浩瀚神奇的人类茶文明，号称是最通俗又最有历史高度的茶史书籍。从诞生到起源，从发展到兴盛，从普通饮品到精神世界，从极致到简化，从衰弱到全球化，一览伟大恢弘的数千年茶叶发展史。
《茶道基础理论》：全球第一部开创性建立茶道理论体系的纲要性专著。该书阐述了人类茶道思想的定义、基本原理、分层结构、形成基础、诞生、发展流派、重要思想及茶道发展史等内容。全书包含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基础理论，包括定义、茶道知识体系树、茶道四大原理、茶道分层结构等。第二部分是茶道发展史（原《茶道之书》），包括茶道发展的历史源流、茶道流派、各朝代主要茶道思想等。第三部分是核心思想研究（原《茶的核心思想》），包括了《论茶道》等茶道思想研究内容等。
《史上最美茶诗》：这是一部囊括世界经典茶诗的茶诗集，全书28万字，文档页数700页。该书遴选了全球一万多首茶诗中最具代表性的100首茶诗，包括了中国、日本、韩国、英国、美国等国的经典茶诗。每首茶诗进行注释、翻译和赏析，并于其中阐述了创作背景、人生旅程以及灿烂辉煌的茶文化知识。而浪漫和诗意，是这部茶诗集天生就有的独特魅力。
《茶道巨匠》：原名《问茶记：照亮人类文明的茶史巨星》，深入挖掘人类茶史上熠熠生辉的十位茶史巨匠：陆羽、皎然、杜育、卢仝、苏东坡、宋徽宗、朱权、村田珠光、千利休、冈仓天心，寻找他们活灵活现的人生历程，更是尝试发掘巨匠生命中的孤独与探索，以有趣的角度娓娓道来。
官方公众号：伟大的茶。
专用学术邮箱：925063232@qq.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