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知青的故事【中]

文摘   2025-01-04 06:30   内蒙古  

第二个女知青:鲜玲


我是在下乡的第一天,生产队的老乡接我到队里去的路上见到她的。那时我们刚涉过一条小河,在河边穿鞋子,她背着一捆柴禾从小路上走来,柴禾很重,压得她气喘吁吁。她穿了一身很旧的男式咔叽布中山装,袖子和裤腿都绾了起来,长发盘在头顶,显得单薄而孤独。接我的老乡和她打招呼,叫她“老鲜”,她便站下来,和老乡说话。她脸上带着一丝麻木的、似有似无的微笑,那微笑很忧郁,从此便一直保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鲜玲是老三届初中毕业生,我下乡那一年,她已下乡6年了,年龄该是20出头。她是一队的,和我们三队只隔一条小溪,她那个队只有她一个知青,知青点在一座名叫七子梁的大山脚下,孤零零的,是两间干打垒的土墙茅草屋。 


鲜玲是我们公社最漂亮的女知青,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她的漂亮是一种忧伤的、孤独的、遭人非议的。她是独生女儿,没有兄弟姐妹。她的父亲是大烟鬼,新中国成立后被关了起来,后来被政府镇压了。我后来想,她父亲恐怕还有些别的什么问题,否则光是吸鸦片,怎么也不至于被弄到挨枪子的地步。她的母亲早年是怎么生活的不得而知,但后来丈夫被枪毙后,为了养活尚未长大的女儿,这个未亡人做了暗娼,为此文革期间在街道里遭过不少罪。这些事,都是后来我当上了基层干部从组织那里了解到的。 


鲜玲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能歌善舞。她身材匀称,在中学读书时跳过“白毛女”和“吴琼花”,受过业余舞蹈训练,下乡以后,她便成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公社每年都要组织文艺汇演,当时我负责抓大队的文艺宣传队,鲜玲因为有一技之长,就由她来编导节目和演主角。有一年,大队为了在公社汇演中夺魁,打算排一出大戏,当时的大戏,有8个样板戏放在那里,因为除了鲜玲,谁也不会跳足尖舞,伴奏也是问题,所以到后来就决定排《沙家浜》,鲜玲演阿庆嫂,我演刁德一,另一个男知青演胡传魁,其他的人,也各有分工。


就演戏而言,鲜玲无疑是内行,她对排演非常认真,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教我们,唱词如何,身段如何,台步如何,说得很详细。当时我们大队1968年下乡的知青只剩下她一人了,其他都是1972年和1974年下乡的。我们这些知青,大多不喜欢鲜玲,觉得她出身下贱,又有些清高(后来我想,原因应该还有一条,就是她长得太漂亮),所以排演起来,都不与她配合,大家都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有时候弄点小把戏来哗众取宠。这样排演起来,既不严肃,进度又慢。鲜玲很生气,但大家的故意她是知道的,纵有千般委屈也说不得,在那种气氛下显得很孤立。


有一次,两个男知青恶作剧,故意把她教的身段变成痴残人状,逗得大家嘻哈乱笑,气得鲜玲流着泪一甩手走了。我当时有一种“叫你教戏是看得起你,你有什么资格拿捏”的想法,当即叫人撵上去通知她,如果她不立刻回来老老实实教戏,就扣掉她的工分,并且以阻挠和破坏宣传队工作罪处理。


当时为了在公社汇演中夺得名次,大队给每个宣传队员每天10个工分的待遇,一般女知青在生产队干再重的活也只能拿到七八分,有的还只有五六分,没有工分,口粮分不回来,就得饿肚子。我这一招,无疑是杀手锏,不一会儿,鲜玲果然乖乖地跟着那人回来了,红着眼圈,又教大家排戏。

《沙家浜》


我们就这样排练下去,练得黑汗直流,到公社演出的时候,还是出了问题。公社汇演时,我们大队的《沙家浜》被排在头一场。演到“胡传魁的队伍进村”一场戏时,本来有这么一段:刁小三追一名村姑上场,两人围着春来茶馆的桌子追逐绕圈,刁小三欲夺村姑的包袱,村姑说:“你为什么抢包袱?”刁小三说:“抢包袱?我还要抢人呐!”便扑上去做抢人状,村姑惊呼:“阿庆嫂!”阿庆嫂便出来解围。这段戏是过场戏,不难,谁知演到这里的时候,扮演村姑的大队书记的女儿不知是太紧张还是假戏真做了,抱着包袱死也不肯松手,刁小三夺了几下硬没夺下包袱来,众目睽睽下有些慌了神,就小声对她说:“你快松手呀!”“村姑”仍不松手,还回头扯着喉咙朝后台喊了一句:“阿庆嫂,快来帮忙!”逗得台下的观众一阵哄笑。 


好歹把这一段对付过去了,戏继续演下去。演到《智斗》一场时,其中有这样一段:刁德一命令手下人抓了一些渔民,逼迫他们下湖捕鱼,以诱使藏在湖中的新四军伤病员走出芦苇荡。阿庆嫂知道这是一个圈套,心里很着急,一个人在台上,有一大段表白心理斗争的唱词,最后阿庆嫂看到了墙上挂着的草帽,急中生智,将草帽丢进湖里,刁小三、胡传魁等人以为有人跳水送信,冲上台来朝水中开枪,枪声示警,打破了刁德一的计谋。


当时鲜玲一个人在台上唱着她那一段很长的唱词,我们这些演刁德一、胡传魁、刁小三、刘副官的都站在台后,一边扯着喉咙喊“我们不去!”“我们不下湖!”“谁不去就毙了谁!”之类的后场效果,一边说笑着准备上场,负责管声响效果的是一位本地知青,他太紧张,当他看到“阿庆嫂”从墙上取下草帽时,鬼使神差地跳将起来,将几枚电炮砸在地上,电炮“砰砰”地炸响了,我们听到枪响了,也没弄清台上的情况,糊里糊涂地冲上台去,高喊着“有人跳水!”纷纷朝水里做射击状,而这个时候,“阿庆嫂”人还在台上站着,正在唱“风声鹤唳,引诱敌人来打枪”。台下的观众立刻哄闹起来,有别的大队的知青,这时就站起来大喊:“抓住她!抓活的!她是地下党!”弄得我们在台上站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万分,就这样,一出好端端的样板戏,给我们演砸了。 


我下乡的时候,在1968年下乡的知青中,有不少人在谈恋爱,生活困难,没有依靠,精神苦闷,看不到希望,这些都是恋爱的外在因素。特别是女知青,身单力薄,做不动活,大多还要受到性骚扰,处境都不佳,如果谈个对象,有个主子,有个依靠,生存就有了多半保障,也会少许多麻烦。


我们大队有两个1974年下乡的知青,一下乡就“合并同类项”,可鲜玲作为1968年下乡的老知青,却始终没谈对象。据我所知,当时有不少别的大队或别的公社的男知青很想和鲜玲谈,也都试探过,可都被鲜玲拒绝了。那个时候选择对象,男知青的条件一是漂亮,二是能干;女知青的条件却几乎只有一个,那就是对象要能够保护自己,至于别的什么,都可以忽略不计。


来打鲜玲主意的,多是一些在当地有点能耐的男知青,就鲜玲那种处境来说,找一个对象确实对她的生存状态有好处。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谈。鲜玲不谈对象,影响则更为不妙,在大家眼里,她身上总有一种不干净的神秘。关于她的传说也不少,说得最多的是每年春节回家探亲的事,当时知青春节回家,都要往家里带一些土特产,一来城市物质匮乏,这些东西带回家,能使家里的春节物资丰富一些;二来也能向家里表示自己生存环境的宽绰,让家里放心自己。


老实点的知青,靠的是自己的勤扒苦做,差不多从家里一回乡下就开始攒这些东西了,比如鸡蛋,自己喂两只鸡(喂多了不行,一来没粮食喂,二来也不许,是资本主义尾巴),下了蛋舍不得吃,留着,到一定的时候拿去和老乡换成新鲜的,一点点集到年底。野一点的知青就偷,看着该回家过年了,找两个风高月黑夜外出收罗叫“夜袭队”。总之都有办法。


鲜玲穷,没有任何接济,挣工分连口粮都挣不齐,每年春节回家,她都背着一只旧军用挎包,挎包里装一套换洗衣物,就这么上路。当年从开县回重庆,得走一天山路,两天水路,路费大约得20来元钱。鲜玲分明是没有路费的,她不和大家一起走,独自背着挎包上路,也不知是靠什么回的重庆。有人就说,她是“混”回去的,还编了一些活灵活现的故事。那个“混”字,夹杂了许多暧昧的色彩。我当时是相信这个说法的,所以愈发瞧不起她。 



1977年我们县的1968年老知青大量回城,鲜玲也是其中的一个,但她既不是招生,也不是顶替父母,甚至没有回到重庆。她出身不好,家里只有一个没有工作又遭人鄙夷的老母亲,她不可能得到更好的回城机会,只是被招工到开县城里当工人。


但不管怎么样,她毕竟是得到了一个逃离苦海的机会,可以想象,那些日子她是怎样的快乐。那一天晚上,两个招工的男人到一队去找她,敲她独自在山梁下的门。她不开门。两个招工的男人很生气说,我们是来给你送表填的,你把我们关在外面像什么?你再不开门,我们可就走了。她在屋里不说话,就是不开门。等那两个人悻悻地离开后,她就开始放声大哭,一直哭到第二天早上,队里的农民叫不开她的门,怕她想不开,跑来找我,我跑去之后,才知道这件事。 


鲜玲终于走了,终于到县里当了一名工人,那年她大约24岁,在农村已待满了整整8年。事情过了一段时间,她们一队有一个本地女青年告诉我一件事,说鲜玲在队里的时候,常叫她陪她睡。晚上知青点的大门用一个大木棒顶着,鲜玲晚上睡觉从来不脱长裤子,裤腰用一条结实的麻绳系得死死的,而且,她的枕头下一直放着一把菜刀,下乡8年,鲜玲一直是这么过来的。这件事给我的震动太大,我当时像是傻了一样,完全说不出话来。


直到如今,我的脑海里仍不断出现一个为吸毒而被枪毙的父亲,一个为养活孩子而卖淫的母亲和一个用麻绳系死自己腰带整整8年的女儿的形象。我为我所做过的事忏悔。  


从那以后我一直再没见过鲜玲,不知她如今生活得怎样。最近舞台上又开始重演样板戏了,也不知她是否会带着她的孩子——如果她有孩子的话——一道去看。她坐在台下,心里会想些什么,脸上是否还会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但是我想,如果上天公平的话,她从此该再用不着穿着长裤睡觉了,而且枕头下也该再没有菜刀的影子。这是一定的。【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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