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 :生于低贱 死于低贱!

文摘   2025-01-08 06:31   内蒙古  

来源:第一视线

有关"小混蛋"周长利的死有诸多版本。
可以确定的是,周长利一个人被200多个红卫围截,身陷重围,不幸殒命。从学生证上撕下来的照片已经残破不堪,周长利留一点中间的刘海,那天真的笑容完全是个学生样。
妹妹周秀兰不知道该不该公布这张照片:有人说哥哥行侠仗义,有人说他地痞流氓,但起码这是真人真事。
周秀兰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周长利死了40年,依然能从各种渠道听到有关他的消息,她的理解是:哥哥从小就人缘好,嘴甜,他从没为家里的事打架,都是帮朋友打完架,回来再被父亲一顿揍。
周秀兰一直以为,周长利就是H卫兵。
实际上,"运动"初期的红卫主力大多由各机关大院的高干子弟组成。在"老子英雄儿好汉” 的血统论下的影响下,青少年很快就有了明显的阶级分化。周长利的父亲因建国前开过铁匠铺,家里被归为资本家,一家8口住在德胜门城楼与西海之间的一个简易楼里,邻里关系非常好。
这幢楼已经拆除,原来楼前就是西海的北沿。如今,拆迁的地方被围成了工地,也挡住了二环路的喧嚣。西海的北沿被圈成了鱼塘,每天都有人在这里钓鱼,安静得像公园。沿西海不远有装修精美、价格不菲的四合院。
周长利的朋友边作君回忆,楼前不远应该有台阶延伸到水里,因为他曾经把周长利的尸体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挪下去清洗。现在台阶都已经不存在了,据钓鱼人讲,这里已经修了十几回,印象中不曾经有台阶。周家弟弟在德胜门的烟摊也早已消失。
和那个时代所有的年轻人追求一样,周长利喜欢军装。将校呢,塔帽,这些都是有钱也买不来的。只有大院子弟才能穿。自认血统高贵的老红卫,在"破四旧"的行动中已经树立了权威。他们砸烂公检法,惩治流氓,连交通都是他们指挥。
周所代表的那些混混既没有渠道融入社会主流,又想在气势上和老红卫一争高低,于是,扒衣服、抢帽子,成为双方冲突的导火索。
1967年夏天,红卫运动陷入低潮。
运动初期声名赫赫的以干部子弟为骨干的老红卫连遭愚弄、压制甚至镇压。从这年的一月份起,每天都有几千甚至上万的"黄军装"聚集在广场,像无头的群氓,发泄愤怒,传布消息,从黎明到黄昏,经日不散。
在这个过程中,老红卫方面完成了领袖换代,老一代相继退隐,或参军或下乡。而自发产生的新一代老兵领袖则是那些更具攻击性、破坏性的亡命徒式人物。
这时节,前一年流血八月被残酷打击的“流氓“开始复苏。他们基本上以地域为界,自发组成后来的一个个"码头",并开始了彼此之间的兼并和冲突。由于老红卫打流氓的运动余威尚在,盲流子这伙羽翼未丰、群龙无首,在那个夏天之前,双方基本相安无事。
转至67年的整个秋冬两季,血案频频发生,冲突由小到大,终于演化成两大集团的大规模正面对撞。时势至此,无论是老红卫还是其对手,其影响力已经无法控制事态向更严重的方向发展下去了。
一方面是在运动后屡遭打击、眼看着自己崇高等级的社会地位和权利正在被一步步褫夺的后代集团;另一方面是从来就是社会底层、运动之初又遭到血腥打压,满怀悲愤和报复心理的平民子弟集团,它们如同两列开足马力的列车,轰隆隆地对撞而去。
这个冲突,惨烈的冲突,是人力无法阻止的。而社会人群的真正融合,也许必须借助这种流血的形式。
这一时期,也就是67年夏秋,周长利终于完成了对全市平民子弟队伍的整合,成为了北京黑道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公认的南北城统一的众望所归的领袖。那时,他已经动辄就可以召集上百人出动,与西郊各大院进行大兵团的对峙。
其中,中山公园遭遇战,老红卫们付出了流血和羞辱双重的代价,周对老红卫的作战达到了最风光的顶峰。这以后,周长利开始以"小混蛋"扬名。这个称呼,在北城平民阶层中,是长辈对晚辈的一种并无恶意的随口语。
过后不久,周长利结识了他短暂一生中可能是唯一的女朋友。因为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大家把她称作"老八"。老八常穿一身黄军装,面色白净,眼睛很大。
周的朋友四横竖最初见到这个人时,就觉得她神情有些怪异。与她说话,她似乎完全听不懂,只是睁着那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你,似乎是在猜你说什么。那是一个把人分为等级的时代,等级间的偏见、歧视和仇恨,时时刻刻都在制造着谎言。
"老八"和周长利相识后,各种流言迅速在西郊各大院传开。原始版本是,小混蛋这个低贱的流氓,强奸了高干的女儿。后来还有了升级版,被玷污的对象渐次演变成"开国元勋的独女"、"八一学校的才女"、"最早起来造反的某著名老红卫"等等,且演绎出了诸多的细节。
"老八"成为激发阶层仇恨并最终形成杀戮的火种。很快,西郊大院迅速集结起很多被仇恨和愤怒烧红了眼的暴力团伙,他们动辄几十上百人地冲进城里,呼啸过市;有时在深夜秘密集合,长途奔袭,扑击某一莫名其妙的地点。
杀死那条低贱的狗!成为后代红卫们最终极的目标:我们被利用被抛弃,可我们还杀不了一条狗吗?  他们要捍卫的,是潜意识里的等级出身和血统不被玷污;捍卫他们极为强烈的使命感和接班人意识。
风声鹤唳,形势极其紧张。在那段日子里,周长利见到四横竖,总不忘叮嘱的一句话就是:在家呆着,别出去。

周长利证件照

周生于低贱,而又不甘于低贱。
周长利自己太清楚,他已经无路可走!他能怎么办呢?拼命吗?一把刀一腔血,你一个市井流氓,逞一时之快,你撞得破这张网吗?
天高地厚啊。他想翻身摆脱低贱,只能走结交、巴结、附庸这一条路。中山公园战斗之后,周与他的朋友就渐行渐远了。
四横竖知道,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周一直在忙于结交和应酬,他结交了太多的后代红卫们。那时,他很得意,他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他认为这些结交给他带来了高尚等级的朋友。可以把刀子交给朋友,但他交给的,是朋友吗?
鱼就是鱼虾就是虾,逃不过宿命。
周长利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阶段,几乎每天都是在"逃避"中度过的。逃避政府的追捕,逃避老红卫的复仇,也躲避着结仇地痞以命相搏的纠缠。
周死第二天,即有平民子弟在全市几处地点发动报复行动,西单和鼓楼相继发生了流血事件。而第二天下午,约两百多名老红卫骑自行车浩浩荡荡地进入西城,誓言彻底诛杀"残匪"。
队伍自西单北上,过平安里后,分路进入新街口南大街西侧的几条胡同,这在以前是绝不敢,这些人示威般穿行而过,出赵登禹路后才又汇合。
为防止发生事端,周的家长打算把周秘密火化。
第三天下午,周家一边安排亲戚连夜把尸体拉送去偏远的东郊火葬场,同时,委托四横竖和另一人代表其家长去派出所注销户口,领火化证。
在派出所,见死亡原因一栏写了"流氓斗殴"四个字,四横竖看着不顺眼,与办事的警察先是争执,继而拍桌子对骂。一老警察揪着四横竖的脖领子:你小子傻呀? 流氓斗殴!那都是些王子王孙的,你是想白死怎么着。四横竖懵逼了。
为周长利,曾经有过一个送别仪式。
火化当日上午,经过甄别挑选的二十几个亲近朋友在西单路口集合,分乘七、八辆机动三轮车,排成一串赶往东郊。家长见这些人来了,就悄悄地撤了,把周留给了他的朋友们。
周穿了一身新的蓝制服,因流血过多,人显得萎缩、枯瘦,那身衣服也大,皱皱巴巴的。后来有人在他腰间系了一根簇新的校官武装皮带,又给戴上一顶黄军帽,人才多少有了些往日的影子。
等着火化的当口儿,顽主本性,有人在各个停尸间瞎溜达看热闹,发现了一个少女。据说,少女是与家人怄气自缢的。少女穿一身花团锦簇的棉袄棉裤,脸上涂了厚厚的胭脂,有股子喜兴气。几个家伙嘀咕了一阵后,确定由边作君去和少女的家属谈。
他是怎么谈的,不知道,但不一会儿就传出来说是谈成了。好几个人立刻兴冲冲地跑过去,簇拥着把美少女推了出来,和周并排摆放在大厅里。这时,送别仪式才开始,大家轮流地和周告别,向周鞠躬,也向少女鞠躬。
站在周的面前,看着他那扭曲的样子,看着他身边那位少女,四横竖当时有个极其强烈的印象:其实,这个人就是个普通人,甚至,还有几分俗气。
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周长利们的青年时代在运动中渡过,那是一场被底层民众误以为企图消灭社会不平等的革命,但其结局何其荒唐。

无论如何,争取平等、正义,成为了那一代人最初的理想,尽管这段历史并不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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