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60年】我是一张千年古琴
教育
文化
2024-12-15 16:29
北京
《儿童文学》杂志创刊六十余年来,刊登的优秀作品数不胜数,本栏目将带大家一起回顾发表在《儿童文学》上的那些独具风格、触动心灵、魅力无穷、隽永难忘的作品。
据说,只有天、地、人、心的灵气齐聚,才会诞生出一张好琴。岳山是我的高山之巅,琴弦就是长长的流水,从山巅流向龙龈,继续流向燕足。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意在流水ÿÿ记不清有多少双手弹奏过我了,不同的琴者用琴声抒发着他们的情志。有一首琴曲曾被反复弹唱,它清雅温柔,带着淡淡的忧伤。后来我知道了它的名字叫作“阳关三叠”。琴者,心也。只要琴者用我弹奏过一次,我就能感知他们的所思所想。缕缕晨光透过高大的树冠洒在了身上,我侧耳聆听着半山腰上的慧聚寺内那清朗的诵经声。玉峰山秀丽连绵的峰峦伸向秋日晴空,漫山遍野都是古树:银杏、香樟、松柏、泡桐ÿÿ许多粗壮的古木树干表皮都龙鳞似的斑驳。我喜欢这些树,时常走走看看就忍不住上前去拥抱它们一下。幽静空寂的山林中,蓦地传来一阵清婉流畅的琴声,活泼泼的,仿佛欢快的溪水淙淙流过。却是一个少年僧人,十五六岁的样子,安详静默,正端坐在晨曦初透的绿林中抚琴。不知为什么,第一眼看到他时,我感到了微微的震撼与感动。我看到了他身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父亲的老友慧远师父,在向他讲述着什么。以前我曾多次听过师父的弹奏,但为何这个少年的琴声却如此打动我呢?父亲失声而笑:呵呵,佛门静地,你一个小女孩跑去成何体统?父亲给我泼冷水:琴不妄传,慧远师父收徒极严,未必肯要你的。我不管,他是你二十多年的好友,这个面子总要给的噢!我叫素华。素是单纯之色,华却有光彩绚烂之意,不知父亲为何给我起一个这样矛盾的名字。就像平时看似温顺平和的我,一旦下了决心,却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倔犟执著。我开始不吃不喝,父亲深知拗不过我的脾气,第二天中午还是上山去了。他一回来就乐呵呵地将一盅杏仁梨粥端到了我跟前:大小姐,快喝吧,慧远师父明天这时候等着你去学琴呢!然后,又纳闷地嘀咕了一句说,慧远对素华的这一请求并不感到惊讶,只微笑着点头答应了,笑得似乎有些意味深长。这个白袂飞扬的女孩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对她有着似曾相识之感。她亲热地向师父打过招呼后,好奇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像白云一样飘走了。师父说,她叫素华,父亲司马大夫是山下的太极名家,时常会上山来和自己推手、对弈,他还精通医道,门下弟子众多。是的,这几日的清早,我都看到山脚下有许多人在打太极拳,他们神态祥和,动作徐缓舒畅,其中有个身着白衣的小姑娘打得尤其轻灵圆活、舒展飘逸。我还想起前些天刚到玉峰山,走在半山腰那些桂花树附近的山路上,金桂飘香,香气清幽沁脾。不经意间看见了一个白衣少女的背影,她正在树两旁的路边铺开几匹白纱来收集落英。一阵风过,无数金黄的花雨簌簌落下,我的僧衣上就沾染了许多清秋的味道,而那纱上则很快积了厚厚的一层。嗯,桂花是百药之长,可以入药、泡茶、酿酒。隔了一天,师父告诉我说,那个叫素华的女孩要来和我一起学琴。师父怎么会破天荒收一个女孩子学琴呢,虽然是他好友的女儿。第二天下午,素华就出现在师父的琴房里。她笑语盈盈,落落大方,反客为主地为我们往茶杯里续水,我本可以向她点头致谢,但却垂首不动—我发现自己竟莫名地不敢看她了。慧远师父是江南有名的琴僧,他集古琴与太极气功造诣于一身,运气于指,弹琴铮然有声,传之弥远。他的琴风苍古遒逸,气象高远。古琴和太极都讲一个“静”字,要专注心念,心无旁骛。古琴是指与弦合,弦与音合,音与意合,而太极则以心运身,以身运手,以手领劲。只有在技法与功夫都纯熟之后,明月和素华才能慢慢体会到这些。慧远师父开始教我们弹琴,其实主要是教我,明月是有基础的。师父先弹一首曲子,然后让明月试弹,稍稍点拨,他就能慢慢弹出来了。接着轮到我。一开始很是笨拙,只管注意指法和技巧,右手弹哪根弦,左手按什么徽位上,手忙脚乱。坐明月边上,反倒能静下心来练琴,在家里却总弹不好,满脑子是他的身影。作为一位出家人,他的一举一动都端庄稳重,使人心生敬意。他很安静,听我说话的时候专注而诚恳。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我从心底这样深深地诚服、敬佩和喜爱。母亲去世得早,从小父亲就对我十分宠爱。我在家中很是任性倔犟,他曾感慨我聪颖早慧,但将来必定需要许多的修炼才能成熟懂事。我想是明月的言传身教改变了自己,认识他之后,我日渐沉静内敛。每天风雨无阻地上山学琴,见到明月就是最大的快乐。琴艺突飞猛进,师父向父亲夸我弹得清丽而静、和润而远,极有灵气。他说,《楞严经》上说:“譬如琴瑟、箜篌、琵琶,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慧明师父派遣我来向慧远师父学琴,是要我将琴道融入佛家净心、悟道的修行中去,攻琴如参禅。修炼好自己才能普度众生啊!然后,明月向我讲述了他的关于慈悲、关于将佛教融入世间的理想。这个仅比我年长四岁的少年的志向使我震撼。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位自己敬爱的少年是一个出家人,他那种深沉的安详正是由虔诚的理想和修行而产生的。他的话还使我联想到了自己,那么,我的志向和功课会是什么呢?那天晚上,我久久难以入眠,推窗仰望着夜空中那一轮皓月,它皎洁的银辉遍洒大地,使我忍不住伸手掬起了一捧月华珍重端详。小沙弥说,他们早上就去山里选伐适宜的琴木,至今还未回来。好的琴师大多也是斫琴高手,譬如慧远师父,其实明月主要是来向他学斫琴的。回家就嚷嚷着也要学斫琴。父亲无奈:这得去山上选伐琴料,斧子砍、刨子推的,你女孩子家怎么吃得起这种苦啊?听他这么一说,我一下午的委屈都借此迸发了而放声大哭。不知道师父究竟是什么想法,竟让我教素华弹琴,而她教我太极。一开始许多师兄都好奇又好笑地看我们练拳,有的还乐出了声,笑我居然跟一个黄毛小丫头学,但很快素华的功夫就令他们不敢小觑了。素华三岁即开始习拳,功架极低极稳,一招一式如行草般飘逸俊美,内力连绵不绝,连师父也对她深厚的内功赞叹不已。我爱上了太极之美,努力依样画葫芦地比画着,想跟上素华的动作,可她翩跹的身姿就像白色的飞鸟,我每每刚要接近,鸟儿却已倏忽飞走。不过我学得很快,那种空气如同绵密的水一般被自己的双掌划拨开来的气感使我惊喜。我逐渐领悟到太极和古琴一样,都是要静心用意、中正安舒,然后认真自修自悟,持之以恒。每天下午,素华会来向师父学琴,很多时候,师父是让我教她的。也幸亏我们是在学琴、练拳,否则我真不知道怎样和一个女孩相处。素华的到来使朴素的琴室内陡然亮了似的,她沉静端凝,对着琴弦认真地抹挑吟揉。素华曾悄悄笑着跟我说:师兄,不知怎么的,师父教的我总不大会,但你讲的我都一听就懂、一学就会呢!我教她古琴的减字谱。谱上用减字法拼成符号,记录左右手的指法,但不注明每个音的长度,也就没有固定节拍,所以琴曲在不同琴者手中都可以不一样,“腔”的自由度掌握在每个琴者的心中。素华似有所悟:噢,大道相通,小途略异,但每个琴者都可以努力弹奏好自己的那一曲ÿÿ欣赏着师父收藏一室的其他数张古琴,伏羲式、师旷式、仲尼式的,即使不去弹拨,单是看着古朴雅致的它们就已使我们心生喜悦了。素华在一张琴上拨了一下商弦,然后一室古琴的商弦都颤动发声了。素华的父亲司马大夫不时会来和师父对弈。偶尔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看正在弹琴的素华和我,然后才略略迟疑地将一颗子落到棋盘上。琴面法天,为阳,多用松透的梧桐、杉木;琴底法地,为阴,多用坚实的梓、楠木。如此阴阳相合,刚柔并济,琴音方能和谐悠扬。学斫琴就能有更多时间看到明月,我是多么感激古琴和慧远师父啊!他们使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见到自己喜欢的少年。师父细致地向我们讲述着怎样寻觅良材,怎样的底、面琴板厚度和槽腹中空、池沼纳音以及漆胎附着等,才能使一张古琴发出理想的音声。然后,师父取出一块珍藏的梓木,让我们二人用此合力斫制一琴。我们不敢在这块琴料上轻易动手,先反复斫制着其他的木材。从操琴到斫琴,再从斫琴到操弄,我们不断摸索琢磨着。一个大风雪天,师父带着明月和我,一行三人披着蓑笠,步入玉峰山的松林中,寻找适宜的琴面之木。师父教我们潜心听辨着风雪中松柏的吟啸之声,然后选取发声最为绵延悠扬的松树伐下,据说,这样的松木做琴面最好。那个我爱慕的少年于是手抚过每棵松柏,静心专注地听取着它们的声音。也许唯有斫制成古琴后,我才能借助树木的精魂,也奏出心中的那一曲吧。终于斫出了一张比较满意的琴,和明月对视的那一刻是怎样的欢欣喜悦啊!因为我们一起为这张古琴的声音注入了生命。经由学琴、斫琴以及练习太极,我和明月都能够感觉到彼此内在的成长。操琴弦歌,修身养性。我相信,古琴的深雅内涵是可以教化天下的。也许将来自己的道途就是制作出一张张好琴,让中正、平和之音能广为播扬吧,一如明月的道途是要将他慈悲、智慧的佛教理想融入这人世间。将鹿角霜倒进铜壶,与大漆调和,制成敷于琴面板上的漆胎。刷一遍灰胎,等七至十天漆面干透后,再上漆,如此需二十多遍。灰胎全部漆完打磨之后还要自然存放,以便彻底干燥,然后再做面漆。用这样的方法制作出来的琴面就像一张柔韧的表皮,能紧紧地保护着琴体,而且质硬如玉的漆胎能净滤松软的琴面发出的浮躁声音。虽然做一张精良的古琴需要一年多的时间,但正因如此精心制作,它才能保存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师父边指点着我们上漆,边不时有感而发。他的许多话都别有深意,我越来越感悟到他是通过制琴来让我领会修行。然而对素华的喜爱,就像喜爱秋日桂花的清香,古琴声的清微平和,太极的行云流水,是如此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虽然我尚能默默地将这份情愫珍藏心中,但素华对我的情感流露却如太极的内力一般,内蕴在了她的一招一式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之中。已经基本制成的琴要上弦了,师父向我们演示了一遍。我用力有点过了,差点弄断琴弦;而素华使足了劲,弦却还是上松了。看师父自然随意地就上好了弦,我们都明白要学的功课还有很多。师父说:有德君子琴不离身,经常弹奏,可以修身养性,端正意念,防止邪思侵蚀心灵。司马大夫神色峻急地来找师父,他们在方丈室交谈良久,隐约能听出是与素华的将来有关。那天深夜,师父与我长谈,恳切地问起我对将来的想法。师父平和亲切的面容使我感受到了他对我一贯的器重与信任,静默片刻,我才庄重平缓地道出自己一直以来的心声。师父欣慰地频频颔首说:如此,这张你们自制的古琴就送你学成归去吧!我向师父深深致谢,我知道这张琴中其实更多蕴藏着的是他的心血。又值金桂飘香,一清早山道上的香气就已氤氲缭绕。我不觉停下了脚步,静静伫立,深长地呼吸。其实我们都早知会有今日之别,所以只是相互微笑致意。在我们初次见面的玉峰山的绿林中,素华最后一次用这张琴弹奏了《阳关三叠》。起初,琴声柔和,带着淡淡的忧伤。接着,激动而沉郁的旋律无数次地回旋反复,述说着真挚的留恋之情。琴声激越,与松涛一起连绵回响,久久不绝,令我和所有送别的师兄们都为之动容。不知过了多久,琴声才渐转慢转弱,又归于起始的温柔恬淡。一如眼前那连绵起伏的山峦终与远方天际会合后的清微淡远,中正广和。多年以后,听说素华学有所成,慧远师父勉励她在玉峰山下筑馆,已收徒百人,教人弹琴、斫琴,以传播琴艺,让平和之音能在世间广为传扬。许多年后,我也接过了慧明法师的衣钵,带领上千位出家僧众,承担着艰巨的弘法重任。每每想起素华,那种感觉就如同每一次弹奏古琴时,那莹洁的丝弦上发出的清越之音—一样的和雅明媚,恬淡温柔。一千年前,厚厚的漆面一层层包裹住我整个的琴面,成为了我的皮肤。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琴身的震动,漆面慢慢干燥,我的身体渐渐松透,体内的能量逐渐释放出来了。我苍老的皮肤和肌体经历了怎样的交融与裂变啊,终于形成了如此美丽的流水断纹。你可以经由断纹看到我内在蕴藏着的能量。然后我的身体得到了呼吸,而我的声音则去掉了火气,变得更松透古雅。其实,每个人都是一张琴,我们心底的那根弦时常也会被不经意地拨动。如果你在一张古琴的商弦上轻拨一下,那么一室其他古琴的商弦都会微微震颤。不知道我弦上的这个故事,可否在你心中引起轻轻的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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