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通电话,是三年前的事了。
成为母亲后的第三个月,我给Connie打电话,描述自己正在遭遇的严重失眠:连续三晚,睁眼到天明,但因为母乳喂养,我不想借助任何药物。
在教练导师的身份之外,Connie还是一名正念引导师,我想问问她,有什么缓解失眠的「心法」。
Connie告诉我,她本人也经历过睡眠障碍。「但失眠最难办的地方在于,它不是一个通过努力就能解决的事。有时,我们越努力,越使劲,反而越背道而驰。」
如今,失眠已经很少困扰我。当它偶尔到来,我仍然记得Connie的提醒:不努力,不评判。而其中最大的挑战在于,如何理解和接纳那个「不努力」的自己。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天才是99%的努力和1%的灵感」……关于努力的重要性,我们谈论得太多太多,以至于「努力」被固化为一种美德,「不努力」的念头一旦升起,就会触发内心的评判者。
而现在,是时候去谈论「不努力」了。我找到了Connie,请她来聊聊自己和正念的经历,以及正念如何帮助我们以一种稳定从容的状态,去实现我们想要的人生。
以下为傅爽Connie自述,
由小思思@思腾中国采访整理:
「关注事」与「关注人」
我从小就有一个信念:我无论做什么,我想做行业里顶尖的人。
这个信念可能源于我的家庭教育。我的妈妈是一个特别勤奋努力的人,她常在我耳边说一个词就是「抓紧」。什么事都「要抓紧」。在这样的家里长大,我被培养出自律、勤奋和努力的品质。
学了正念,我才理解什么叫「放松」。「放松」和「抓紧」是一个截然相反的词,也是带给我改变和成长最多的地方。
2009年,公司给我外派了一名教练。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像聊天一样的教练对话,竟然是一个专门的职业。我跟外部教练一起合作了9个月的时间,对自己的领导风格、沟通方式、带团队的方式,都有一些新的发现。
在企业工作时,我是个很好的执行者,类似于《把信寄给阿西亚》故事里的军事上尉的形象,哪怕在信息很少的情况下,无论交给我什么任务,我都有一种很强的行动力,去找到资源,达成目标。
△ 由Connie供图
这种特质有利有弊:利,是让我赢得老板的信任,在企业里步步提升;弊,是由于我擅长行动,注重结果,我常常在无意识中,也要求别人和我一样。
在一次对话中,教练忽然问我:「作为领导者,除了将工作完成,你还能从什么事情中获得成就感?你还想带来怎样的影响(impact)?」
那是我第一次考虑我在人际层面的影响。
从那时起,和团队的对话中,除了工作内容,我还会关注他们的感受。
我问他们:早上起来,一想到来办公室,你是什么感觉?是痛苦,还是满心欢喜?我也会说,你看,咱们一天中,大半时间是在岗位上度过。有什么事情,能让你觉得这一天的辛苦很值得?我们怎样做,才能让大家期待这一天的工作?
△ 由Connie供图
有个信任的公式,公式的分母是「自我关注的程度」,它意味着:从自身利益出发,关系中的信任就越会被弱化。就像那时的我,虽然教练功底不深,提问也很随意,但当我放下绩效,关注大家开不开心的时候,大家是不会设防的,而是能打开自己,说出真实的需要。
有意思的是,我没有问团队里的大家,咱们怎么更好地提升业绩?但事实上,被教练九个月之后,我带领的团队的业绩翻了倍。
业绩好,奖金也多,大家在物质上有回报,在感受上被看见,由此形成一个正向的循环。
「身体」与「大脑」
回头看来,我幸运地赶上了一个蓬勃的时代,外资涌入中国,遍地都是机遇。而我又是个好奇、行动力强的人,遇见好机会,都想试一试。HR、市场、公关和GM,我都做过。
像我一开始说的,无论做什么,我想做行业里顶尖的人。但是辗转了几个行业,我感觉自身的发展受到了行业的限制。我很努力,也勤奋,但行业的起起落落,不受我的掌控。这让我充满了危机感,害怕失去竞争力。
2011年,我开始学习共创式教练。学到中级课,渐渐有了转型的念头。
△ 由Connie供图
要不要辞职转型?——我经常在课上把这个话题拿出来,被大家轮流教练。当时有一位热心前辈,苦口婆心地给了很多建议,结论就是「不要放弃现在的工作和收入,因为教练市场还没有打开,从零开始转赛道太冒险」。
虽然知道他是为我好,但是听完他的建议,内心却涌出一个声音:「我想试试。」刚从企业出来时,纠结、挣扎和怀疑总是常伴我左右。我觉得与「心魔」对话的过程,不可能像硬币那样一下子翻面。它是一个过程,最有意思的恰恰就是这个过程。
但我从来不会困在情绪里。当我纠结的时候,我就去行动,去面试。到了面试的现场,我就能清楚地感觉到,如果我在这里工作,我的头会很疼,好像所有的能量都集中在头部。而我做教练的时候,身体会更松弛和舒展。
渐渐地,我学会听从身体的信号,而不是过度受困于大脑的声音。
△ 由Connie供图
我对身体一直很敏感,但在企业的时候,过多的肢体语言是不被鼓励的。很多人会觉得身体不可信,不能用它来做决策。但通过教练的练习,我能真切地理解到,身体和大脑一样,也是我们的一项重要的资源。
上次听到一个邓亚萍的采访,她说到,在关键的赛事中,面对巨大的心理压力,教练对运动员的要求很简单,仅仅是「把球打在桌子上」。听起来多可笑——难道运动员苦练多年,都做不到让球上桌吗?
但是,当人们被极度的紧张和压力冲昏头脑的时候,人的整个肢体都会变形。在这样的时刻,能否将球上桌,取决于你的内心是否足够沉静,能否觉察到自己身体动作,而不是被分数驱动着做出反应。
「动」与「静」
中国有一句老话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挑战,可是内心的从容稳定,能让我们在挑战面前更有力量和智慧——这是我在过去十年的正念修行中获得的领悟,也是我希望多多传播正念的理由。
2013年,我第一次接触到正念。当时我参加了一个两天半的领导力项目,项目结束后,老师布置了一个挑战任务,问谁要来试试。我向来喜欢挑战,毫不犹豫地举手了。接着老师才公布说,这是一个持续百天的冥想挑战任务。
那时我根本不相信冥想有什么价值。老师发给我一个40分钟的冥想引导录音,还说这个挑战必须连续100天,中断了就要从头开始。我心想,这太荒唐了——每天用40分钟,坐在那里啥都不干,这不是时间的极大浪费吗?
△ 由Connie供图
但我还有一个价值观:言出必行,walk the talk。既然我答应了,就要去做,要不别答应。我一边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举了手,一边告诫自己下次要牢记「教训」,不要草率地答应任何事情。
练习初期,内心也有很多扰动。40分钟的冥想,我做10分钟就失去了耐心,总要睁眼看一看周围,好奇别人怎么坐得住。
百日挑战进行到一半,突然发生了一件事,转变了我对冥想的态度。
那天我的压力很大,因为要做的事情很多,时间也紧张。我一开始很焦虑,怎么有这么多事情要做?焦虑了一会儿,我决定先从最「简单」的冥想做起,做完就可以从日程表里划掉了。
△ 图源:pixabay
以前我冥想的过程有很多扰动,但那天,我很快沉静下来,然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之间,我所有的焦虑和压力,都变成了一个立体的画面,浮现在我眼前。
以前我想事情是线性的,像一个清单,将事情一件接一件地排下来,但那天,我会有一个清晰的画面,哪个事情要先做,哪个不着急,可以放后面。
这份通透和清晰感,还伴随着一种甜滋滋的喜悦,让我看什么都觉得美好。从此,我对冥想有了认同——它是有作用的,我获得了一个实际的帮助。
百日挑战的后半程,每个40分钟,我真的可以坐下来,定下来。最终,一次性完成百日挑战的只有两个人,我是其中之一。
「学」与「习」
接触正念后,我对于教练和正念的学习,是同时推进的。越是深入地学习,我越是发现,教练和正念是「天生一对」,可以相辅相成。
2014年,我在北京的一次活动上,第一次见到Jack Kornfield(我后来的正念老师,我称呼他为康老),虽然康老不是一位教练,但他展现的为人和状态,恰恰是很多教练和领导者缺少的状态。
△ Jack Kornfield
当代重要的正念冥想老师,临床心理学博士
著有《狂喜之后》《踏上心灵幽径》等书
最近二十年,源自东方禅修的正念,经过西方科学家的萃取,成为一门日常修习的技术,又回到了中国。正念领域的几位大师,比如乔·卡巴金和康老,都来中国做过分享。每次都是全场爆满。
康老出席那次,由于主办方应对不足,现场氛围十分焦灼,主办方的致辞还没说完,就有人站起来打断发言者:「别再说了!赶紧让我们的大师说话。」
而康老坐在场上,没有指责任何人,而是带着爱和理解,指出现场弥漫的愤怒,指出这愤怒背后的渴望,也向大家介绍组织方付出的努力,建立彼此的连接。很快,原本乱哄哄的现场,好像被胶水粘合在一起。
我在台下看得十分佩服。
△ Jack Kornfield与Eckhart Tolle对谈
后者为《当下的力量》一书作者
后来,我专门写文章讨论过这件事。大家热衷于学习正念,本来是一件好事,但是人生何处不修行呢?正念是一种存在中的状态,如果我们只关注了「学」而忽略了「习」,哪怕有再多名师,我们能学到的,也只是一二伎俩。
「习」在教练实践中同样重要,因为对自我的觉察,就像一种肌肉,必须在具体的生活中,持续地练习,才能变得强壮。
我们经常比喻,教练像一面镜子,去照见客户真实的样子。在我看来,镜子是一个太高的要求——人怎么可能像镜子那么稳定?
所以,我会用另一个比喻:教练要像一面湖水,难免会起波澜,但是,察觉它的状态,就有机会及时调整过来。
「评判」与「慈悲」
正念还有许多练习与「慈悲心(compassion)」有关。一开始,我跟这个词是完全失联的,对人的慈悲心也是不够的。
后来在康老的止语营上,他问我们,在旧金山市中心,有很多露宿街头、吸食毒品的流浪汉,看到这些人的时候,你是什么反应?
我真实的反应是:太可怕了!赶快跑,千万不要沾染。可能还会有下意识的偏见,想象他们是少数族裔;也会掺杂着同情,觉得他们好可怜。
但康老提醒我们说,练习慈悲心的关键,不是去思考TA为什么变成这样?为什么如此可怜?而是对于他当下的遭遇,他所经历的事,尝试着去感同身受,同时思考如何可以支持到他们。
经他的提示,我开始带着勇气和智慧去直面这个人群。白天在街边遇到流浪汉,我真的会驻足片刻,待在那里,和他们在一起,去体会他们在经历什么,此刻的状态是什么,同时在心底祝福他们可以克服难关。
△ 由Connie供图
后来某一天的中午,我为了赶时间,去麦当劳买一份快餐。取餐后正要坐下,我注意到旁边的一个小哥。他坐在那里,一边啃着纸袋里的鸡块,一边迅速地刷着手机。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汗味,坐在旁边的人,肯定都能闻到。
换在以前,我的心里会评判说:这个人怎么不讲卫生呢?然后远远地离开。但在那个时刻,我默默地坐在他后边,去想象他的生活。
我想过给他买一份完整的套餐,因为他吃得很少。考虑到时间很赶,他又在一门心思地刷手机,我就没有去打扰。但我觉得我有一点进步:至少在那个当下,我能放下自己的评判,去和他连接,思考自己如何支持他。
现在,无论我面对的客户是谁,家庭背景如何,我能以稳定的心态去抱持他们,去理解他们和我不同的地方。这种稳定的力量,也源于慈悲心的练习。
「对抗」与「接纳」
作为教练和正念修行者,我们学了很多知识,听了很多道理,但这些知识和道理,是不是真的能在「事儿」上用起来?
对于这点,我深有体会。正念教会我面对无常,因为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正念也教会我顺应变化,遇事不怕,一点点面对。这些「无常」,既包括我在2020年和癌症狭路相逢,也包括陪护家里生病老人的经历。
我的妈妈因为2021年摔了一跤,激化了她多年还比较稳定的帕金森症状。我看到,曾经那个生龙活虎、事事为他人着想的妈妈,身体和心智断崖式下降,成了一个不能独立行动、目光呆滞、表达不清、依赖他人的「老小孩」。
而我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扭转这个过程。当然会有煎熬,无奈,无力和愤怒。
△ 由Connie供图
我也心疼我爸。他曾经是个很有艺术家气质的人,喜欢篆刻,从甲骨文到金文,一笔一划都亲手创作。但是为了照顾妈妈,他几乎放弃了所有的爱好,哪怕情绪、精力和体力跟不上,他也很努力地去做。
苦闷,不耐烦,绝望……这些负面情绪,我统统都会有。去医院取报告,看到有些人和亲人之间有言语冲撞,我不再评判,特别理解。我默默地想,我看到的只是这爆发的一刻,但它的背后,也许有长时间的情绪累积,需要被看见,被释放。
等报告时,一位陌生的大姐跟我搭话,滔滔不绝地吐槽医院,医生,需要她看护的老伴,和孩子……种种不易,原本我还回应几句,过后我明白,她只是想倾诉,生活和心里的艰难,希望有人能懂。
我们都不是完人,做不到像镜子那样,时时刻刻特别稳定。力不从心的时候,我们怎样学会原谅自己、减少愧疚感?怎样自我调整,再渐渐复原?
△ 由Connie供图
这是我们每个人必经的课题。去年,我和其他几位念友做了陪护老人的线上公益分享,把有类似经历的人,召集在一起,互相交流经验。
我们提到了「随时觉察」:在照护中随时觉察自己,给自己一点点关爱,哪怕只睡个小觉,喝杯茶,晒个太阳。也提到了「设定边界」:先把自己照顾好,再去照顾关系,照顾老人。
我在慢慢学习与痛苦相处的方式:不是对抗它,这只会让痛苦加倍;而是直面痛苦,接纳痛苦。当它不再锁定我所有的关注,反而就开始弱化和消融。
我想,如果我的人生没有任何痛苦和挫折,它不会像今天这样丰富和深刻。就像一棵大树,必须要深扎根,历雨雪,才能汲取它的力量,持续地生长。
Everything happens for the best(凡事发生皆有利,要么助我,要么渡我)。
△ 由Connie供图
写在最后:当家中有长期病人时,我们往往把全部关注放在患者身上,不经意间忽略了照顾者。在这里,我特别想感谢一下我的老爸,感谢他的亲力亲为,心灵手巧和乐观诙谐,让家里的氛围从「苦中作乐」变成了「创造欢笑」。
与爸妈共处的生活点滴中,我收获了很多感悟和成长。对此,我心怀感恩。
受访者
傅爽
CPCC,MCC
共创式教练导师/督导/考官
国际认证职场正念导师
领导力 | 高管教练
大师级教练
共创式教练起源于1992年美国,是全球规模最大、成立最久的教练培训项目。共创式教练已对全球超过145,000名管理者、领导者和教练的生活产生了积极影响,并已成为同行业广为传颂的典范。
共创式教练相信,我们天生是富有创造力,存在无限可能,并且是完整的。我们能在面临各种挑战时自己找到出路,因而共创式教练要做的,就是提出强有力的问题,用心倾听,从而激发客户原本已拥有的技能和创造力,而不是简单地指导或提出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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