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谈《20规则》对中国海员与航运业的影响

闲谈《20规则》对中国海员与航运业的影响

                 — 壹 —

“我出去抽根烟。”

老李叼着烟走到屋外的院子里坐在了屋檐下的那张斑驳却结实的木凳上，他眼神随着空中缓缓飘落的雪花而游离，雪花轻柔地落在了大院门口一侧那株槁瘦的梅树上。

屋内，一股温馨而热闹的气息透过半掩的门扉，悄悄溢散到院中。两个孩子的嬉闹声此起彼伏，夹杂着银铃般的笑声，偶尔的摔倒也伴随着无忧无虑的大笑，让整个屋子都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妻子在厨房里忙碌着，锅碗瓢盆的交响乐中夹杂着她温柔的话语，正与父母讨论着年夜饭的菜单和备年货的琐事。母亲的声音里满是慈爱与期待，父亲则不时地提出些建议。

老李弹了弹烟灰，看着梅树的上被白雪覆盖的红花，他想此刻他就是这不合时宜的梅花——融不进春日，逃不过冬雪。

老李是一名国际海员，他已经等船三个多月了。看着每月入不敷出的电子账单，总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的积蓄最多也只能再撑几个月的房贷了，孩子们换季的冬装还是穿着去年那款，对于发育较快的孩子来说，上身后明显变短了不少，这对一个父亲来说并不好受。

老李今年已经38岁了，一位来自内陆农村86年的本分人，2019年时的老李还是在一家互联网公司里的主管，月薪两万多，每个月除了六千多的月供，剩下的钱足够应付日常开销，妻子在当地街道单位做基层工作，工资不高也胜在稳定，夫妇二人有两个孩子，在合肥，也绝对比下有余。

直到2020年春，公司宣布要搬到深圳，一道选择题摆在了眼前——要么和公司一起去深圳，要么，离职。

老李选择了后者，出于客观的无奈，大儿子6岁，小儿子只有1岁半，他放心不下妻儿，那时他有一种莫名乐观，他才34岁，在行业内深耕多年，正是经验丰富且年富力强的好时候，不愁找不到新工作。

未来的一年里他四处碰壁，赫然意识到找一份满意的工作并不简单，甚至最后联系原来的公司准备去深圳发展时，才知道公司在深圳已经股权重组与业务转型，已经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了。

好在早年还有一些积蓄还能让老李重整旗鼓，他迅速了解了各行各业，受疫情影响想要找一份能撑起家庭开销的工作并不容易，这一年里老李不断在试岗和面试中度过，结果没有一个能达到他的预期。

2021年初在朋友的介绍下才了解到海员这个小众的职业，当老李看到那诱人的薪资条件，他决定下海闯荡。

后续老李因为年纪较大，在朋友的推荐下报读了一年制的三管培训，一年在校期间学杂费共花了四万左右，毕业后实习期找船也相对顺利，上船时他先因为晕船吐得七荤八素，后因机舱的高温和噪音也在摧毁着他的意志，下班回到房间后油味与汗味充斥着屋内的每个角落。

每到午夜时分老李拿出四口之家的合照时才能让他咬牙坚持下去，为了能尽快熟悉业务，老李即便下班了也会去集控室请教值班轮机员，干活时他也是冲在最前面，任劳任怨。他心里害怕，害怕比他做的活比小他十来岁的另一个机舱实习生少，怕学得比人家慢，怕以后公司提职时先提比他年轻十几岁的小张，他每天都像打满了鸡血，只要够累就不会想家，不会想妻子温柔的耳语和孩子的笑声。

为了资历好看，老李第一条船干了11个月才回家。第二条船回流做了机工也算是赚回了学杂费和沉没成本，其间也是任劳任怨，凡事都冲在前头，但因为父亲身体的一些情况，他做了7个月就下船了，好在有惊无险父亲身体并无大碍。

老李把抽完的烟头丢进垃圾桶，如果一切顺利，他下条船就是新证三管了，至少薪资足够他维持家庭的开销，也能为妻儿添置合身衣裳。

老李下船处理完家事后便立即和人事主管表示自己迫切上船的意愿，但是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了，年底大换班也没给他电话，老李知道这两年来因《20规则》的改革，各行各业的人都涌入了海员队伍，疫情期间水涨船高的薪资也吸纳了不少其他跨行的优秀人才，比自己年轻有能力的多了去了，实习后找不到船上也不是稀罕的事。

老李望着被雪花压弯的梅枝干陷入了沉思。

                — 贰 —

海南岛的冬天，阳光依旧温柔地洒落，海风轻拂，带着几分不属于冬日的暖意。椰影婆娑，绿意盎然，仿佛时间在这里遗忘了季节的更迭。

当夜幕降临时，星空璀璨，却难掩一丝淡淡的忧郁，如同海面上轻轻摇曳的波光。

“HR让我给了简历后，他们说要做个背调。”小刘饭后在海边散步边和准备上船的同学打着电话。

“不好办呐，你之前实习两条船，一条跑内贸散货，一条跑外贸集装箱。现在这种资历不好找船啊……”电话那头的声音让小刘陷入了沉默，对方立即找补说道：“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们好歹是科班生出身，论年纪我们就比那些社会培训的船员有优势。”

寒暄完后，小刘坐在沙滩上看着懊恼着自己当初幼稚的决定。

小刘是一位00后，两年前毕业于某航海学院，在校三年学习航海技术专业。毕业校招时，小刘听闻公司要签长期合同时，他对于航海工作的不确定性不敢去校招企业签长期合同，最终选择了做一名自由船员，恰逢毕业时21年正受疫情影响，海员市场缺口较大，加上自身还是专业对口的科班出身，小刘打着精细的算盘，当时内外贸的行情都很好，担心跑外贸拨钟倒时差、外语不同、归家不便还有合同期较长的考量下，小刘实习的第一条船选择了跑内贸，因为他怕适应不了船上的生活在国外受防疫政策影响不便回国。

涉世未深的小刘上船后更多是带着体验的心态，在克服了晕船一系列的难题后，算是适应了海上生活，小刘在船的表现既不过于耀眼也不失责的态度。面对领导布置的任务，小刘总能勤勉完成，即便遭遇批评，也保持沉默，默默吸收。到点下班就回房间里，鲜少社交，仅限于日常必需。也从来不去驾驶台过问操舵和瞭望的技巧，连夜加急洗舱时也感慨这份工作的不易。他数着天过日子，一看满六个月便迅速申请休假下船。

下船后的小刘在第一次赚了钱后也开始报复性消费，买了一台大学时期向往已久的二手摩托，因为疫情出行不便在家里待了一阵便把几万块钱花完了。对于向往自由的小刘来说，他还是觉得船上的生活太过于枯燥，但大环境受疫情影响其他工作也不好找，便趁着航运工资涨价的趋势再次上了船。这次他为了工资高一点选择了外贸的集装箱船，因为换班不便的关系，一直待了10个月才下船。

受够海上寂寞的他下船后便回家相亲找了个对象，他决定跑多几条船后买房买车，可是23年后的工资行情一路下跌，也让他心灰意冷，虽然他已过实习期，换出了三副证书，但是他既没有回流资历，还内外贸混跑，船型也不垂直，如今他想找遍各家公司想做新证三副是难于登天。

海浪一层层拍在小刘的脚上，留下转眼即逝的泡沫带走了沙滩上的点点足迹。

                — 叁 —

老李和小刘的事迹相信大家还见过更多。

我们不难遇见那些中年人士，在失业后，将航海视为人生转折的灯塔，以勤勉与坚韧撑起生活的航船；也常见那些科班出身、满怀壮志却自作聪明偶陷急功近利漩涡的年轻人。

这些都是海员队伍中的芸芸众生相，每一个海员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履历。

近年来，这股多元而深刻的履历潮流，其背后深刻烙印着《20规则》的影响。

疫情期间，航运贸易繁荣、运费高涨等因素进一步推动了航运业的兴旺。面对航运市场对海员短缺的广泛忧虑，各大船东纷纷向海事局发出紧急呼吁，强调海员资源不足正对航运市场构成严峻挑战。海事局积极响应这一社会关切，通过深思熟虑的宏观调控手段，正式颁布了《20规则》，出台政策主要包含了：

①具有非航海类大专以上的全日制学历，可以报名参加由海事部门认可的船员培训机构开展的三副、三管轮或者电子电气员岗位适任培训，培训时间可以从之前的18个月缩短至12个月。一年制培训正式出台。其作用——让更多人加入海员队伍里。

②缩短三副三管晋升三副二管的时间，从原来的18个月缩短到12个月。其作用——优化晋升路线。

③扩大高级船员任职范围，将二副、二管轮、三副、三管轮等高级船员的适任证书等级减少为二个级别，将原来甲板部的3000总吨及以上和500-3000总吨两个等级，以及轮机部的3000KW及以上和750-3000KW两个等级，分别合并为500总吨及以上和750KW及以上。其作用——增加了高级船员上船任职机会，满足航运事业发展需求。

总结为《20规则》修订旨在深化海员市场供给侧改革，扩大高级船员职责范围，减少适任证书等级以增加其就业机会，满足航运业需求，拓宽就业渠道，并促进船员就业。

这明显利好的船员的政策，为何会在近年来被广大船员朋友们吐槽和诟病？

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是——供需端的改变。

疫情期间，航运业迎来前所未有的繁荣，运费暴涨吸引了大量私人资本涌入，船舶数量激增，直接导致船员需求急剧上升。海事局放宽政策，加速培训船员以填补岗位空缺，同时岸上就业压力迫使更多人转向航运业，尤其是门槛较低的水手和机工岗位人数暴涨。加之高级船员培养周期长、成本高，以及早期中介不当营销手段，诱导部分不适宜人群盲目入行，加剧了行业内的矛盾与不满。

这种背景下，船员队伍构成复杂多样，不乏因逃避债务、社会背景复杂或对经济收益过度期望而加入的成员，他们可能表现出不同的职业素养与行为模式，包括要求加薪、罢工威胁等。疫情期间的特殊防疫措施和货主支付的高额运费，使得船东在一段时间内不得不容忍船员队伍中的不良现象，但这仅是权宜之计。

随着疫情好转、换班流程恢复顺畅及运费回归常态，船东将重新评估并优化船员配置，那些表现不佳的船员很可能面临被边缘化或淘汰的命运。同时，那些因信息不对称被不良中介误导，投入巨资却未能获得理想职业前景的个体，也将对航运业产生负面评价，进一步影响行业形象与就业市场的稳定性。

以上便是近年来的船员就业端的市场现象，而导致大量吐槽和诟病的原因，以下总结为：

宏观视角：初期，船员在选择岗位时拥有一定主动权；然而，随着从业者数量的激增，市场格局逆转，船东与管理者在挑选船员时占据上风。

微观视角：船员队伍内部的个体素质差异显著，既有专业技能过硬、经验丰富的优秀人才，也不乏因信息不对称或盲目跟风而加入的不适任群体。

此外，部分中介机构的不当营销手段进一步加剧了这一现象，它们可能夸大行业前景，未能充分告知职业风险与挑战，导致一些准备不足的个体冲动入行，最终在实际工作中遭遇困难与挫折，进而引发了对整个行业的吐槽与诟病。

既然过往已成历史，我们该如何展望未来，并规划道路呢？

首先要理解《20规则》对海员就业市场影响的底层逻辑——“宽进严出”。

通过海事局的改革，降低入行门槛，使更多人有机会踏入航运业，具体表现为船员适任证书发放量的大幅增加，鼓励人才流入，形成“宽进”态势。

然而，进入行业并不意味着能轻易站稳脚跟。

《20规则》的另一面是“严出”，即船管公司、船东及派员机构在选人用人上采取高标准、严要求，通过综合评估船员的年龄、资历、诚信记录等因素，进行择优录用。

这一机制有效淘汰了条件不符或表现不佳的船员，尤其是那些入行年龄偏大、资历零散、存在失信记录的个体，他们往往成为吐槽行业现状的一员。

这提醒我们，无论行业如何变革，个人能力与素质始终是决定职业发展的关键。

面对市场供需关系的波动，特别是在市场行情低迷时，有意继续航海生涯的船员需着重提升自身核心竞争力。

对于船员而言，核心竞争力主要体现在资历上，具体包括：

①专注特定船型：保持船型垂直发展，以积累深厚的专业知识和经验。例如：跑散货就专注跑散货，不要轻易更换船型。

②回流资历：拥有在同一船管公司、船东和派员公司中连续工作的经历，展现稳定性和可靠性。

③完整合同期：确保每次上船都能完成完整的合同期，避免短资历或长期脱岗。

④在船提职经历：通过在船提职证明个人业务能力得到认可。

⑤大公司背景：在大型船管公司或体系化管理的公司任职，不仅证明了专业性和服从性，也为个人职业履历增添光彩。

综上所述，船员应紧抓市场规律，积极适应“宽进严出”的行业变革，通过不断积累和提升自身的资历与能力，确保在航运业中立于不败之地。对于已错失部分机会的船员而言，更应珍惜眼前，把握每一个可以抓住的机会，不断向前迈进。

再回到最开始的两个故事。

属于小刘和老李的各自的命运都在后来的电话里……

                — 肆 —

小刘坐在家中卧室的落地窗旁，那是一处被阳光轻柔拥抱的角落。

窗帘半掩，斑驳的光影在地板上跳跃，他手里紧握着凉透的咖啡杯，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不仅仅是咖啡的温度，更是他心中难以言喻的凉意。

就在早上他收到了通知，因为资历的问题，没有船东向他抛出三副的橄榄枝，仅有的一家公司向他抛出了值班水手的邀请。这一结果让小刘心中五味杂陈，毕竟，他踏入航海领域的初衷是追求那份令人向往的高薪工作。

现实与理想的巨大落差，让他倍感失落。

望着身边熟睡中、正处热恋期的女友，小刘心中不禁泛起涟漪。船上孤独生活的冷清与眼前温馨场景的对比，更加坚定了他内心的抉择。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决定趁青春正盛，先在陆地上勇敢闯荡一番。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两年的期限，若在此期间未能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他仍会回归航海之路。毕竟，年轻是他最大的资本，试错的勇气与机会并存，他相信自己能够把握住未来的方向。

与他一同收到电话的还有远在北方的老李。

老李心事沉沉，一夜辗转难眠，直至晨曦初破，一通电话突兀响起，将他自浅梦中拽回现实。

屏幕闪烁间，熟悉的名字跃入眼帘，老李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接起电话，笑意不由自主地溢满脸庞，那是妻子久违三月未见的灿烂笑容。

原来，是老李即将启程前往吉隆坡换班的喜讯。

睡意全消，老李起身望向窗外，只见院中梅树，枝头积雪厚重，压弯了枝干，却又在刹那间回弹，轻盈抖落一身霜雪。雪花纷飞中，几朵红梅傲然绽放于银白世界，点缀着这萧瑟的冬日画卷，绽放着不屈的生命之光。

                — 伍 —

如今航运市场的理性回归，短期内海员就业市场将倾向于进入一个相对稳定的调整期，薪资波动将逐渐减缓，《20规则》的颁布，无疑为航运行业注入了新的活力与变革力量。

它不仅吸引了像老李一样来自各行各业的优质综合型人才加入，为行业带来了新鲜血液和多元视角，还通过市场机制的自然筛选，淘汰了像小刘这种仅仅追求短期高薪、缺乏长远规划和专业技能的投机者。

这一过程虽然伴随着阵痛，但对于构建一支高素质、专业化的中国海员队伍而言，却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高质量的海员队伍对于保障水上交通安全、提升航运效率、促进航运业发展、维护国家利益和形象以及促进经济社会发展等方面都具有重要的影响。

最后以李白《行路难》中的豪情壮志作为结语，致每一位砥砺前行的海员在浩瀚的人生航程中，无惧风浪，扬帆远航，安全抵达每个港口！愿君航安，亦能：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2024.07.27  杨恒 随笔

DECEMB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