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华躺在病床上,听见苏小春用软软糯糯的声音打电话。“老公,刚才护士来催费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过来续费呀……我问了,上次交的两万都花没了……不是做了一个pet-ct嘛,那个可贵了……后天过来是不是太晚了呀?你明天来行吗?我微信里也没多少钱了,平时还得买饭……行,那你先给我转点生活费吧,明天早点过来,四点半收费处就下班了……”苏小春又磨叨了一会儿才挂断电话,一边低头抠手机一边慢腾腾地走过来,坐到床边时小声嘀咕着:“怎么才转一千呢?”李三华叹了口气:“你自己手里就一点钱都没有吗?一千块钱都得找朱凯讨?”苏小春看着李三华,眨巴眨巴眼睛,咕哝着:“应该不能吧,我这么多年没上班他也没说过什么,再说我也没闲着,不得干家务嘛。”李三华:“那你去外面给别人做家务也行,起码有工资。”唉,女儿活成今天这样,能怪谁呢?怪她自己不上进,更怪自己当年的纵容和溺爱。苏小春是李三华的晚来女,又是个早产儿,刚生下来就因为新生儿肺炎进过重症监护室。从小到大,苏小春小病不断,十分娇贵,被李三华两口子放在心尖尖上疼着,怕冷着热着,怕磕了碰了,恨不得为她做个罩子护着。即便后来父亲病逝,家境衰落,她也没有改变分毫,反而怨怼李三华为她遮风挡雨的翅膀不够结实,李三华这时候才醒悟自己没能教育好孩子,但为时已晚。苏小春大学毕业后也工作过一段时间,换过两三家公司,后来就再也不肯出去找工作,每天赖在家里追韩剧。李三华一边发愁一边供养,直到苏小春和朱凯网恋修成正果。朱凯对苏小春挺好的,苏小春不出去工作,他也不说什么。但李三华总觉得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每个月都用自己的退休金贴补小两口,生怕时间久了朱凯嫌弃苏小春。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维持着过下来,李三华已经不指望着苏小春改变自己了。什么人什么命,只要她好好的,苏小春总归是有依赖的,可没想到,她病了,肠癌中晚期。医生会诊后给出的方案是先手术再化疗,然而因为心脏问题、血压问题导致她达不到手术的指标要求,只能先住院治疗。她的退休金本就微薄,这些年又将大半数贴补了苏小春,故而没什么积蓄,现在的住院开销,全靠女婿朱凯负担。李三华本就心有愧疚,再目睹苏小春整日手心向上地朝朱凯讨钱,恨不得马上咽气死了,可一想到自己死了一了百了,苏小春怎么办?她真的就能这样过一辈子吗?李三华病着,强撑着精神和他说了两句话,问问他的工作,而后就烦闷地闭上了眼睛,但耳朵是关不住的,苏小春就像只小蝇子一样嗡嗡嗡地围着朱凯转。“医院的饭又贵又难吃,所以我才点外卖,可外卖吃来吃去就那几样,更贵的我也不舍得点。”“你不忙的时候过来跟我换个班,我想回家睡一觉,医院的简易床不舒服,我睡不好。”“我给你发微信你怎么不回啊?你不忙的时候陪我聊聊天呗。”李三华悄悄睁开眼睛,偷偷瞄着坐在窗边的小两口——苏小春眼巴巴地看着朱凯,嘴巴没闲着,再看朱凯,他全程盯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苏小春一两个字。所有的不耐烦、无奈、应付,都写在脸上了,恐怕只有苏小春这条愚蠢的米虫品不出来。那一刻,因病痛折磨而陷入混沌的李三华瞬间清醒,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苏小春再无用,也是她的亲生女儿,她受不了看着自己的女儿活得这样低自尊,如果苏小春一直这样下去,她必然死不瞑目!苏小春在一旁玩消消乐,还开了音效,一连串的“叮咚”过后就会响起一道兴奋的女声“耶”。李三华的眼泪无声地落下,心想着:女儿啊,你什么时候能过关?什么时候能升级?你都三十了啊!时至今日,难道还能指望她自己蜕变吗?她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去回忆里挖掘,自己到底还有多少能够说得上话的老熟人,能不能求求他们,给苏小春一碗饭吃。李三华先给动迁之前的老姐妹打了通电话,那个老姐妹的儿子在郊区开了一家家具厂,市区有很多门店。李三华恳求对方给苏小春安排份工作,去门店卖货就行,结果对方却告诉她,儿子的家具厂已经做不下去了,刚刚遣散了一批员工。第一通电话打出去,脸面上已经划了一道口子,再打第二通第三通……心里便不觉得挣扎。她低声下气地求这个求那个,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能为苏小春谋来一条路。苏小春打游戏打累了,趴在窗台上,说:“你别找了,我都多少年没上班了,去人家那里能干什么呀?”李三华没理她,将手机通讯录翻了又翻,找到一个远房亲戚。那个亲戚刚来这边闯荡的时候,李三华帮过他,也正因如此,非到不得已她不愿意张口,仿佛用这点人情讨债一样。可眼下,她顾不上那么多了。李三华和亲戚简单说了说苏小春的情况,对方二话没说就应下。挂断电话,李三华身心俱疲,躺在床上缓了好久,苏小春慢腾腾挪过来,问道:“你给我找了什么工作?离家远不远?有双休吗?加不加班啊?压力大不大?”李三华猛地睁开眼,用尽力气冲着苏小春吼道:“你打算这么混一辈子吗?等我死了你怎么办?朱凯不管你怎么办?”远房亲戚给苏小春安排了一份跑业务的工作,时间弹性,不耽误她跑医院照顾李三华,而且业务干好了赚得也多。第一天上班,苏小春不情不愿地出了门,到了中午就跑回来了,趴在李三华的病床上好半天没动弹,一直念叨太累了。下午,朱凯过来看李三华,苏小春黏着朱凯说工作的事,末了哀叹:“我每个月都有业绩考核,完不成任务可怎么办?朱凯你不是有几个朋友开超市吗?你能不能和他们说说,让他们找我要点货?”苏小春工作半个月的时候,李三华终于达到了手术指标,顺利实施了手术。术后,李三华身体极度虚弱,苏小春每天忙完工作哭唧唧回到医院,继续哭唧唧地陪护李三华,三十年来没受过的苦,算是在这段时间找齐了。李三华说不心疼是假的,尤其是每天昏昏沉沉的时候,她总能梦到从前的事,梦到苏小春小时候,小小的、瘦瘦的、可怜巴巴儿的,让人忍不住怜爱。等清醒时再看到苏小春唉声叹气的样子,应和着梦的余韵,总觉得她还没长大,每天面对病母和生活重压实在是太残酷了。苏小春结结巴巴地说:“除了朱凯帮我介绍的客户,我也找不到新客户呀!我去跑店,人家就说不需要,我能怎么办?死皮赖脸地求也不管用!我问同事他们都是怎么和新客户谈的,大家都说就正常谈。什么叫正常谈?我也搞不懂。眼看着别人天天有订单,我真的太难受了,我跟本完不成任务,到时候与其让人家开除我,还不如我自己走,省得打你的脸。”李三华气得干瞪眼,苏小春的抱怨,句句都有反驳之处,可她不知道从何说起。都怪自己,没教过苏小春为人处世,没教过她圆滑办事,没教过她看人眼色。她一直把苏小春捧在手心里,没舍得把她送到现实里历练,如今能怪苏小春什么都不懂吗?李三华张了张嘴,重复道:“你以后可怎么办呢?可怎么办?”那天,苏小春回家洗澡换衣服。李三华心里憋闷,独自下床走动。外面风光正好,花开得一簇簇的,她感觉自己体力尚可,就跟着电梯下楼想要透透气。到了楼下,她选了个无人的地方坐着,看着不远处的人来人往,无意中瞥到一个角落处,她竟看到了朱凯。朱凯正抱着一个女人,一只手揽着那女人的腰,另一手摩挲着那女人的后脑勺。李三华心口更加憋闷,使劲闭眼又睁开重新看,潜意识里希望是自己看错了。然而下一秒,朱凯竟直直地看了过来,正好撞上她的目光。她想躲开,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脸转了一半又转回去,她恨自己的反应。躲什么?李三华你在躲什么?就因为你用女婿的钱治病,就想假装一切都没发生吗?李三华死死盯着朱凯,朱凯与那个女人说了会儿话,拍拍那个女人的肩,而后女人驾车离开,朱凯慢悠悠地走过来,靠近李三华的时候,他喊了声“妈”。朱凯一屁股坐在李三华旁边,用手向后推头发,很烦躁地挠了挠。“妈,其实我早就失业了,现在的工作是她帮我安排的。”李三华哭了:“小春就算再不好,你也不该这样,你打算怎么办?什么时候和小春摊牌?”朱凯:“妈,你放心,我不会和小春离婚的,你就当没看到行不行?”朱凯似乎有些难为情,红着脸坦诚:“那个,她就是看好我有家才和我来往的。她比我大不少,特别特别有钱,不会和任何人结婚的。”李三华品了许久才听懂,瞳孔巨震。朱凯出轨已经给她相当大的震撼,没想到真相超过她的想象。她不敢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家里,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问:“她、她图你什么?”朱凯浅笑着,似乎还有些小小的得意:“可能是图我长相吧,还有我性格好,会做家务,做饭好吃。”“妈,”朱凯抬起头,看着李三华:“当年我家里穷,你也同意让小春跟我结婚,一直把我当儿子一样对待,所以我出钱给你治病,心里没什么怨言。小春——唉,小春就那样,不提了。现在就这么个情况,我想着多弄点钱出来,给你治病,再攒点,以后我肯定还是得和小春一起过日子的。你放心吧,我不会不要她的。”李三华在楼下坐了很久才回病房,苏小春又趴在窗台上玩消消乐,手机里不时传来“叮咚、叮咚,耶。”李三华看了她一会儿,心越来越硬,下定决心后,她几乎用着泄恨一般的语气说道:“小春,你还不知道吧,朱凯在外面有人了。”苏小春猛地回过头来,总是半死不活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生气,手机随即传来游戏闯关失败的声音:“哦,no!”李三华满意她这样的反应,继续说道:“他让一个有钱的老女人包了。给你的生活费、给我治病的钱,都是那个女人给他的。我亲眼看到的,他也承认了,你打算怎么办?”苏小春手足无措地站起来,看着李三华,眼中有泪,最终呜呜哭了出来:“妈,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你还不如不告诉我?你现在告诉我,让我怎么办?”李三华:“我不想让你怎么办,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苏小春:“朱凯以前说过会一辈子对我好的!他怎么能这样?妈我心好疼啊!”她哭着扑到李三华的怀里:“我接受不了!你是不是骗我啊?你让我怎么办呢?”李三华心里有气:“你老问这个干什么?是因为我吗?觉得离了他,我就没钱治病了?那你为什么不能自己挣钱给我治病?都这个时候了,你想的还是依赖他吗?”苏小春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李三华,李三华说道:“你从小到大没受过任何委屈,没道理能忍受这份屈辱吧?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你想继续吃你男人嚼过的软饭吗?”李三华想了想,说道:“我就是想让你记住这种感受。”她顿了顿:“明天就出院吧,我不治了。”李三华没能顺利出院,术后检查发现,癌细胞竟发生了转移。那两日,朱凯每天都来医院,苏小春的怨恨都写在脸上,不再凑过去,可现在每一天花出去的钱又都是朱凯给的,苏小春因此又脆弱又矛盾,像一块碎掉的玻璃。那天,朱凯不在,李三华将苏小春叫到身边,说道:“出院吧,不治了。”她再无知愚蠢,也没办法放弃妈妈,但她没资格说继续治,因为她没钱,她更没办法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享用老公卖自己的钱。她是爱朱凯的,一个无用之人的爱也是爱,做不得假,她的感情洁癖、对忠贞的需求和那些独立女性是一样的。李三华说道:“我已经治不好了,没必要再往里扔钱,人早晚都有一死,我不怕,我就怕我死了,你还是像现在这样。”苏小春攥住李三华的手,仿佛她才是将死之人,她到现在才明白,妈妈才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可这根草就快折断了。李三华:“你和朱凯离婚,搬到妈妈的房子里。再去找份工作,干什么都行,只要能养活自己。如果实在活不下去,就卖掉妈妈的房子,用那笔钱过活。我的日子不多了,就逼你这一次,求求你,让我安心走吧。”李三华出院后,只做最基本的维持治疗,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她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离婚后的苏小春失去了一根拐杖,眼下即将失去另一根拐杖,她终于开始恐慌。她抬头能看到暴雨如箭射下来,转身能看到寒风如芒刺过来,铜墙铁壁都塌了,罩子翅膀都碎了,三十岁的人,终于肯拿起刀子,豁开自己,一点点扒掉身上的老皮,把自己从过去那具无用的躯壳中蜕出来。苏小春终于靠自己找了份工作,在附近的生鲜超市站柜台卖水果,很辛苦,但好在能应付过来,至少水果很听话,不需要她学会为人处世。她坚持了一个月,领到了第一份工资,激动地跑回家,将收款记录调出来给李三华看。李三华掀起沉重的眼皮,看着苏小春累瘦的小脸,很想伸手摸一摸,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压在心口的巨石骤然挪开,她的意志像一缕烟一样飘飘忽忽往上升。她仿佛回到了过去,甚至能感觉到小小的、泛着奶香的苏小春趴在她的胸口酣睡。突然,有风袭来。这一次,她忍着不舍,迟疑着展开遮挡的手。生活是残酷的,她再也不想为苏小春长大后的艰难人生,埋下悲剧的种子,在另一个维度里,她终于纠正了以爱之名的错误。** 本文版权为我是九爷公众号所有。抄袭、洗稿、擅自改编音频视频等侵权行为,一经发现,追责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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