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国社区花园寻找附近

文摘   2024-03-20 12:01   英国  



一两年前,項飚提出“附近的消失”这个概念,还劝说年轻人要“重建附近”当时在国内引起共鸣一片,我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共鸣之外,行动很少。

我不行,至少在北京不行。

一方面是内心抵触。对我来说,去探索这座城市的附近是奢侈且无聊的。整个北京的空间都充满着权力的意味,而我又很难假装什么东西不存在,唤起一种“温良”的视角去经历、感受最终感动。那也太累了。

另一方面,身体也经不起消耗。记得22年去看陈思安的《凡人之梦》,乘了一个多钟头车跑去剧场,看演员在台上表演京津冀“跨城生活”人群的梦想与苦闷,看完兴起骑单车回家,又花了一个多小时吱呀吱呀骑回家。回到家,舞台上的闷闷苦梦顺利接力我手上,我只想坐下歇息,点一份贵凤凰的外卖,度过平淡的夜晚,是没力气去重建附近了。

如果要我挑一个在北京的“附近感”最强烈的地方,我会说是我骑着单车通勤,身心都贯注在眼前的流动的北京,像风一样四处躲避的时候——那个时候,我才感受到我真的在掌握我的时间和空间,而不是被——下一列到站20:42,距离目的地还有12.7公里,20分钟后有另一个会,您的外卖还有4分钟到达,快递已被丰巢签收,前方小区疫情封控请绕道行驶等等所掌控——虽然只有短短几小时。

但这本身就是一种存在在真空中的某种逃逸,不会生长任何东西,只是在和内心里某股不间断泄出的能量作抵抗。

这一篇文章是「好好种地GoodGoodGrowing」栏目的第二篇,关于逃跑后的我从社区花园建立附近的故事。


辞职,离开北京。来到英国一周后,我加入了家附近的社区花园。

一开始跟我打招呼的女士叫Clem,一头银白色长发,长筒工作皮靴上沾着新旧交叠的泥印。她带着我认识了一圈社区花园的成员。几番来回下来,名字还没记全,大家接连转身干起活来:有人摘菜,有人浇水,有人拔草,留我不知所措。Clem让我找刚刚认识的另一位成员Mark,看看可以帮些什么。

社区花园的“Compost Box” ,用于制作堆肥的容器
花园长条田地的右手边,坐落着两个奇怪的褐色箱子,Mark便在这,正打开其中一个箱子。这些箱子一个有近两米宽,一米多高,正面由一条条可拆卸的长木板拼成。Mark指了指塞在两个箱子间的一摞纸皮箱,“林,或许你可以把这些纸盒撕成碎片,扔进堆肥箱里?”边说他边解开右边褐色箱子的锁扣,另一手抬起盖子。缝隙一露,哗哗气味和飞虫抱团窜出。凑近,一股潮湿木屑土壤的怪异味道,再凑近看,箱子里堆起一座小山,有胡萝卜皮、菜叶、鸡蛋壳混合一些类似土壤的东西,还有些许木屑。Mark翻了翻,好多只被打搅的蚯蚓探出头来。“看!这个箱子‘煮’得挺好的,你看看这边”,Mark又拆下左边褐色箱子最上面的几条木挡板,露出箱子里黝黑的土,只见数十只蚯蚓扭动着躯体,在黑土截面溜来滚去,似在抱怨突如其来的外力打扰,“看看,多漂亮!”Mark兴奋地说。
而我,虽然当时并不是非常理解Mark在兴奋什么,但还是强忍着对这股异样气味的侵袭,以及有生以来在同一时刻见到这么多只蚯蚓又离我如此之近的重大考验,将大大小小的纸皮箱撕成一片片碎片,像Mark说的一样均匀铺在果蔬蛋壳们的表面。不一会儿,在社区花园做的第一件事,就这么完成了。

没想到,在社区花园干的第一件事不是种地,而是撕纸皮箱。

除了刚刚见到的两个堆肥箱外,社区花园还有滚筒状、桶状的堆肥箱三个。后来我才知道,Mark说的“煮(cook)”其实是热力堆肥里面的一种术语,“煮”,便是分解,“煮得好”,便说明堆肥材料中热量、水分和氧气良好地混合在一起,细菌和微生物能够发挥作用。对农业来说,堆肥是其中很关键的一环,堆肥土对蔬果而言也是代替化学农药的重要养分。社区花园也不例外。箱子中的堆肥土是社区花园成员以及附近社区居民日常做饭剩下的生鲜厨余,是临街咖啡馆后厨用剩的材料,是变质或腐变的果蔬,是花园里捡拾的枯萎枝蔓、收集的枯叶等等。两个箱子,其中一个不断往里堆填新的堆肥材料;另一个则保持满载,用数个月的时间慢慢“煮”,微生物、细菌、真菌、蚯蚓、鼠妇、蚜虫、飞虫们齐齐上阵,有机质材料慢慢被撕碎、氧化、水解、还原为腐殖质,成为富含养分的堆肥土,最终回归土地,为作物的成长提供养分。

社区花园堆肥盒里正在收集的材料
拆下堆肥箱木档板后露出的堆肥土截面,相当成熟
加入社区花园后,垃圾分类也成为习惯,日常做饭时,将剩余的果蔬厨余随手丢至专门的垃圾桶,再等周末带到花园送进堆肥箱。这让我想起在北京时候,当时一度推行得风风火火的垃圾分类运动。实际上,只要人们能真的了解到自己分类好的垃圾能够进入循环体系,产生一些真实有益的影响,不需要大张旗鼓的宣传,也会有人自发改变,去行动。

第二周起,终于开始种地。虽说临近冬季,种的部分越来越少,更多是收获,但还是有些耐寒的作物可以在这个时节被耕种。

种蚕豆。拔除多余的杂草,在清理过后的空荡的土地两端插上木棍,棍中间绑上线,连成直线以对齐,再在线下以手掌宽的间距接连铺上蚕豆,再用手指把蚕豆按进土里至半指深。最后铺上遮阳网,插上标牌。完毕。

种蚕豆
种大蒜。先将一整颗大蒜头剥离成一颗颗蒜衣完整的小蒜瓣,再用堆肥土覆盖旧耕地。犁耙犁过后,以15厘米间距、5厘米深度逐个种下剥开了的、根部朝下的蒜瓣。撒播完后在大蒜与大蒜的间隙处种下散叶莴苣,也简单,掏开土,竖直放入散叶莴苣,再用手稳住根部即可。大蒜的生长速度很慢,最快需要到明年夏天才能收获,散叶莴苣则快多了,一个月即可。这样可更好利用土壤资源。最后遮阳网盖上,四周用铁钉、木头块固定住即可。

收工后,Clem邀请我在标示牌上用中文写下大蒜。于是我写下:

「garlic、大蒜」

作为种子的大蒜,与种下之后写的标识牌
种梨树。梨树是一位社群成员家中挖出,送给社区花园的。先给花园旁边的草地挖坑。用铲子画一个圆,然后再用它松土、铲土、松土、铲土,直到半米深,足够没过小梨树的根部,再把小梨树安插上,铺上肥料土固定住,最后加点水、再加点土,表面用脚踩实、踏平即可。

一束难得的阳光正好洒在刚移植完的梨树上
收获洋姜。洋姜长出的向日葵花朵枝叶已提前被摘除,剩下看起来空荡荡的土,但其实块茎都藏在地下面,只需用犁耙一点、一点地来回翻土,便会带出大的小的形状各异的洋姜。洋姜真的太能长了。一开始还没有概念,收了一遍,已经小半筐,翻完再翻一遍,这边又挖出没发现的块茎群,那边又有落单的大洋姜……最后足足翻了七八遍,腰也酸得不行,塞足满满两大筐才作罢。

收获洋姜的照片
收获洋姜时便觉得很像小时候在家时家人煮的姜薯甜汤,虽然洋姜和姜薯并不是一个东西,但我还是做了一个洋姜版本的洋姜甜汤。非常简单,去皮,切块,开水下姜片煮进洋姜块,十几分钟后加点红糖,便可以吃了。洋姜本身没有姜薯那样糯,但质感还是有几分像。除此之外,那热气腾腾,辣辣的姜甜味,确实是小时候的风味。

用洋姜仿照记忆中的姜薯做了个洋姜甜汤
第四次去社区花园,和Clem一同翻耕一片田地,我们边清除杂草,边闲聊起来,才知她是法国人。她是当地大学一名民族政治学的讲师,也是社区花园最早的一位成员,是园艺/种植知识最丰富的成员之一。我问她是怎么加入社区花园的。

“5年前,我搬过来这个社区,散步的时候发现的,然后就加入了”,她说。
「我也是搬到这里后偶然散步时候发现的!看到的那一刻当时就想‘一定要加入’,谢谢你请我拍照,邀请我加入这里」,我说。

两个月后,在圣诞节前和Clem、Mark的一次酒吧小聚中,我又得知这个社区花园的更多故事。

在正式成立社区花园之前,花园是由当地中学的一帮学生和老师在2015年创建、打理的。然而,2017年,随着学生毕业,大家也四散离开埃克塞特,花园即将无人负责,是Clem主动接下手来。一开始只有她一个人在打理这几片土地,每次劳作时,常会有附近居民逛公园或经过,与她闲聊,聊着聊着有些人便被打动,或是觉得有意思,便加入了花园的种子队伍。Mark便是其中之一,他在附近有独属他自己的份地花园,但觉得跟社区的其它人一起劳作也很重要。慢慢地,加入团队的志愿者越来越多,成为一个小小的社区共同体。2020年,志愿者们用心照料的花园受到当地Council的支持,得到扩建,还增加了一个新的种植区。2022年,正式成立了圣托马斯社区花园组织。如今,算上我,社区花园已经有将近二十个志愿者。

埃克塞特地方虽小,但已经有五个左右的社区花园,这些花园聚集起周边的人,形成一个个微小的、持续的食物共同体。对我而言,来到埃克塞特最幸运的事情便是加入社区花园,这不只是每周种种地、打发闲散时间而已,重要的是,它让我有机会参与和见证食物的生长,也让初来乍到的异乡人得以和脚下陌生的土地建立联系,和附近的人们产生联结。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因为风风火火的城市化运动,我如同绝大部分我的同代人,出生、成长在城市。我想起小时在潮州,对自然的印象大多数是和家人去乡下农家乐里玩耍,清明节去山上祭拜祖先,还有许多个祠堂门口保留的老榕树。更早的时候人们会在沙洲坝的滩边烧烤聚会,后来竖起围挡和植被,建立起步道。除了这些之外,印象最深刻的是家附近曾经有过的一条两边长满魁梧榕树的道路——坐在摩托后座时抬头,密密麻麻的叶。后来政府的人认为榕树的根会破坏马路,便下令齐齐砍掉,换成更适宜城市的樟树。而在北京时,工作日两点一线穿行在从来静止的建筑和从未停歇的人流中,只有在周末才有闲暇时间去附近的公园——那便是最主要的与自然接触的渠道了。

当时在北京有一阵子在做关于城市生态的选题,和同事想来想去,最恼人的就是“许多出生、生长在城市的人(也正是我们这帮在做内容的人)压根就没什么跟自然接触的机会,如何参与城市生态的建设?”

水泥楼拔地围起,宏伟的,崭新的,破败的,烂尾的。人的身体和思绪被困住,连同与自然的连接通道也被阻断。

登上百望山的北京城
这似乎是无数生长、成长在浩大城市化进程中都市产物的人们的现状。有位作家理查德·卢夫(Richard Louv)还提出「自然缺失症」(Nature-deficit disorder)这一专有词汇,用来解释生长于现代城市中的儿童与大自然的完全割裂。如今,适用人群已经从儿童扩展到成人。

难道我们只能在城市与自然当中二选一吗?

社区花园便在这样二选一的背景下长出。

英国社区花园(Community Garden)的原型最早可追溯至18世纪30年代出现于伦敦的份地花园(Allotments Garden)。当时,为补偿在圈地运动(Enclosure)、工业革命及城市化影响下被迫失去耕作土地和田园生活的农民,英国政府推出这一城市农业生产模式:农民们以低廉的租金向政府租下城市中或周边郊区的土地,并进行种植,作为城市化进程中被掠夺和被破坏的耕地的补偿,同时也能满足农民的生产要求。再者,还可为食品安全体系提供支撑(这在战争及战后恢复期间尤为重要)。

随着19世纪末以来耕种技术和商品全球化流通的进步,摆在城市和自然之间矛盾的问题不再只是扩大农业生产、填饱肚子而已。生态环境的恶化,人与自然的疏离、食物供应链单一化的新问题陆续浮出水面。1894年,美国密歇根州的马铃薯农场首次开发了社区花园,除了为失业人员提供食物来源外,也提供了重要的社群支撑。后来,这一注重社群的社区花园模式扩散开来,在美国,英国,澳大利亚……不同地域的人们各自汇集起来,通过土地和食物,对抗不同时期的不确定。

时至今日,在英国便有超过1000个社区花园。

我所在的社区花园,大家参与的动机不尽相同:有人希望建立和周围居民的社群连接,有人意在体验可持续的生态实践,有人享受劳作和收获的喜悦,有人想满足来自非市场化蔬果的口腹之欲,有人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情有意思。而我则是因为在一片陌生的土地出现了此前印象中概念化的现实原型,试图借手脚去建立联结。

大家的理由各不相同。相同的是,本无瓜葛的人们相继在同一片土地停下,形成一个共同体,持续不断地呵护社区中这几方土地。而这个共同体也嵌入了社区,不仅种地,也成为了一个可持续的食物体系的支撑面,并与更多人发生连接——除了堆肥、种地和收获外,社区花园也开放给当地社区,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自由出入,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意采摘。除此之外,社区花园收获的作物一部分会在附近的咖啡馆进行售卖,咖啡馆里的厨余果蔬会汇进花园的堆肥箱,另一部分作物有时也会摆进位于附近图书馆的社区冰箱,为拮据的人提供免费的新鲜蔬果……相同价值观的共同体们也自然而然建立起联系,相互勾连,发生锁链一般的效应,最终产生很微小,但或许改变了这个世界一丁点的反应。

社区冰箱里摆放着供大家免费拿取的食物,
社区花园的作物有时也会成为其一
因为加入社区花园,打开了我了解英国公共社区和食物体系的兴趣。不久后,我在网上看到一场关于在地食物经济和食品安全的会议,被简介吸引:30英里内所生产并直接出售给埃克塞特的食物约为2%,需要怎么做才能提高到20%?


没想到不打草稿某一句「我们在此闲散漫聊,种下一颗颗小树」成真呢。

「好好种地GoodGoodGrowing」栏目第一篇请点从北京逃跑

不打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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