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有关在地食物的会议记录

文摘   2024-05-04 17:18   英国  


去年,给一位很喜欢的作家发私信,跟她分享了加入社区花园的喜悦,她回复道:社区花园是进入英国社区一个非常好的入口。当时对社区的了解还模模糊糊,却没想到社区花园不仅成为打开公共社区的入口,连带着也驱使我走上英国在地食物运动的探索之途。

这篇干巴巴的会议记录就是其中一个节点。因为社区花园,然后报名了这一场会议,试图勾勒出这片土地食物如何生长与运转的轮廓,却笔尖一转,从社区跃到农场。在去往更大一片田地之前,在这间小小的社区会议室之内,没有土地,没有河流,没有茂盛的蔬果,没有成团的羊群,但我所听到与看到的,都与食物有关。


自从加入社区花园,我和食物的关系发生了些变化:我从一位食物消费者变成食物的参与者。关系的转变也连带打开了关注食物的视角——不再像以往,只看食物本身的品质和它的价格,此外都与我无关系。现在则对生长于这个地方的食物背后的运作体系和参与其中的人们也产生了好奇,它们从哪儿来?被谁带到这里?我开始主动关注这个城市跟食物有关的一些运动。

埃克塞特地处英格兰西南部,城市不大(甚至比我的家乡,三线城市潮州要小得多),但却是德文郡的首府。德文是英国物产较丰饶的郡,农业是主要产业。上世纪50年代,二战后的英国开始又一轮轰轰烈烈的集约化农业运动,以应对当时的粮食短缺问题,许多地势平坦的小农地被合并为一块大农田,以增加产量(自 1945 年以来,农场数量减少了 65%,农场劳动力减少了 77%,而产量却增加了近四倍)。而德文郡因为连绵丘陵的地势特点,并不适合当时的集约化农业改造,不少小农场得以「幸存」,自然景观也没有像英格兰东部等地势较为平坦的郡有剧烈变化。如今,德文郡保有英国数量最多的小规模农场。

而埃克塞特作为德文郡首府,自然是当地食物运动的核心地带。

九月末是收获的季节,社区花园也无太多工作要做,在家时,我偶尔会在活动发布平台上看当地的一些活动,种类繁多,有创意写作课,素食烹饪课,主题户外徒步,还有瑜伽、冥想工作坊。大多数都免费,由社区或者当地council提供资助,以促进公共社区活力及建设。偶尔也会有一些会议。一天,我刷到一个主题叫“蓬勃发展中的在地食物经济体系(A flourishing, Local Food Economy)”的活动,顿时来了兴趣。若在以前,大概率不会对这类活动感兴趣,“在地食物”这个词对于身处北京的我来说过于遥远。试想一下,打开某电商APP,随手一划便是世界:智利的车厘子、云南的蓝莓、秘鲁的青提、赣南的橙子、印尼的山竹、菲律宾的菠萝……应有尽有。谁会去关心什么在地食物呢?我可能更关心它们的价格,是否能及时运送到家且没有损耗。

但自从有了几遭切身的土地体验,参与食物的生长过程,我的心态也悄然改变。带着好奇,报了名。活动简介和激昂的主题却调性相反,第一句话是:30英里内所生产并直接出售给埃克塞特的食物仅为2%,需要怎么做才能提高到20%?

活动当天傍晚,我从家骑车前往,会议在当地社区中心举行,离我家不到10分钟的单车路程。到达后,不出意料的,在场只有我一个亚洲面孔,其它人大多都是当地居民,英国人为主,多为中年人。社区的工作人员招待大家自己冲泡红茶,随意就坐。不一会儿,一位穿着牛仔裤搭配格子衬衫的人走上前开始说话,他是今晚会议的主持人,但讲话速度很慢,有时候不是特别听得清,似乎不太擅长于公共演讲。果然,他介绍自己是埃克塞特附近一家叫Shillingford的生态农场的负责人,Martyn,2000年以来一直经营着这家生态农场,种植蔬菜、苹果和其它作物,供给埃克塞特及周边地区。

Shillingford生态农场负责人Martyn
然后Martyn简要介绍了参会嘉宾,五花八门,有做学术的,做数据研究的,做再生农业培训的,也有两位有机/在地食物电商平台负责人,接着便正式开始了会议。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Martyn,我还没意识到,不久后我也将加入这家农场,与他一起辗转几个山坡间,来回耕种与收获。

第一位上场的讲者是当地大学地理系的老师Rebecca。她关注德文郡与在地食物有关的组织和运动,说道,英格兰地区的食物问题在于没有很好的食物政策,比如苏格兰地区有较好保护本地食物的政策,英国则没有,所以需要自下而上去保护本地食物。但推动并不容易,英国的郡(相当于国内的省)和市都有自己的Council(行政管理部门),相当于省政府和地方政府的区别。这使得政策推行和资金获取都很麻烦。于是在研究和教学之余,她也推动了很多关于食物的运动,联合了一些食物相关领域的专家成立了“德文郡食物合作伙伴(Devon Food Partnership)”,从食物策略、公民食物意识、食物健康、可持续食物经济、供应链和环境角度编写了一本「好食物策略」,这份策略将作为2023-2028年间整个德文郡地区的食品与农业部门的优先事项,以此作为标准促进德文郡的食物经济的发展、保障食物安全。

这让我想到社区花园,作为公共社区中很微小的一个团体,实际上也是本土食物网络中的重要一环。社区花园的志愿者们大都有着相似的价值观,除了参与花园建设外,也同时参与其它的运动。有人一直参与社区冰箱的维护运作,联络一些生鲜超市、农场,协助将食物运转到社区的各个冰箱,减少食物浪费的同时也让生活拮据的人享有更多食物;有人除了社区花园外,也在份地花园有自己的一片土地,相较于社区花园,份地花园土地更大一些,种植出来的蔬果除了自用外,也直接供给或售卖给当地社区;而我,后来也有了一些别的身份:为生态农场做志愿工作;每周两次定期从附近街区的咖啡馆运输厨房的厨余生鲜到花园的堆肥箱。大家热爱土地和食物不用多说,而自发做的不同工作,最终都能指向一个更大的,自运行中的民间食物网络,是这个自运转的网络,得以一点点填补政策所难以触达的食物体系的间隙。

Andy是做数据研究的,他列举了对本地食物经济的一系列数据调查。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个例子是:当人们在大型连锁超市花1镑购买作物,有75%会直接进入超市的口袋里,无法在当地继续流转。但如果花1镑购买本地作物,这1镑将会继续流转,注入本地的GDP,农场主会因为收入上涨而考虑扩大来年的种植计划,或增加销售的渠道或方式,最终这1镑会为本地经济带来2.5镑的价值。

Andy文稿的其中一页,右边写着使用本地食物经济和大型超市食物经济之间的对比
这对于北京可能毫无参考价值。后来我在北京日报一篇《外地蔬菜进京的前前后后》中读到,曾经北京也是有过本地食物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北京的蔬菜市场大多也都是本地蔬菜产地供应,随着城市人口的膨胀,到七八十年代,供不应求,连续几年出现“淡季菜荒”,后来才开放蔬菜市场,允许外地菜进京。所以对于居住在北京,享受着各地食物直送北京的隐形特权的人们(包括之前的我)来说,在地食物离大家的生活,的确非常遥远。

小城镇则相反。我的家乡潮州,因为食客老饕太多,且执着于本地菜独有的质感及最重要的新鲜,反过来倒逼酒楼主厨采购本地食材,形成了一股“本地菜更好”的饮食文化。我时常记得小时候去酒楼吃饭,家中几位长辈首先到场,除了招待客人之外,更主要的是现场点菜。询问酒店的经理最近进了什么新鲜、当季的食材。这些饮食文化中的习惯无形中保护了小城在地食物的繁荣。

Rachel经营着一家叫Apricot的再生农场(Regenerative Farm)。她提到传统农耕方法会对土地造成土壤侵蚀、生物多样性丧失、地下水污染等破坏,Apricot正是应对这一土地问题而成立。2015年至今,Apricot花了大量的时间修复农场的土壤,恢复土地生物群落的活力。但种地不是Apricot最主要的事情,教育才是。Apricot为再生农业(如何使表土再生、增加生物多样性、改善水循环等等)设计了短期和长期的课程,为那些原本从事传统农耕法的农夫及想转行的人提供再生农业的培训,除了理论课之外,学员还可以在农场进行实践。结课后,Apricot还提供附近地区可实习的农场单位。而所有的长期课程费用都由英国政府基金承担,学员无需付费。

Rachel在讲解再生农场的理念
听到这时我的心便动了,暗暗在笔记本记下Apricot的网址。能在一家农场学习和工作,是我来英国之前的期待之一,主要原因是因为看了纪录片《克劳克森的农场》,对农场有莫名的向往,想着有一日能看看期待和现实之间到底有多大落差。

最后是两家电商平台的负责人。先是食物电商平台Ooooby的创始人Pete。在做Ooooby之前,Pete是澳大利亚的进口食物代理商。他发现本地/有机农产品发展最大的阻碍在于零售价太高,而零售价80%的成本是供应链的成本:采摘、分装、运输、仓储等等。

Pete举例说明他此前工作的一个经历,让大家了解供应链成本为什么这么高,高在了哪:如果他想向澳大利亚进口羊角面包,英国农民需要先收获种植了数个月的小麦,这些小麦被批发商收购,批发商将小麦卖给制造商,制造商在英国某家工厂生产羊角面包,这家工厂需要在欧洲有一家全球独家代理商,独家代理商再将生产的羊角面包出售给英国的出口代理商,出口代理商再将产品卖给澳大利亚的进口代理商,也就是Pete,由他们直接卖给超市或批发商,批发商再卖给经销商,经销商将这些商品卖给咖啡馆或零售店——最后人们便在零售店买到从澳大利亚进口的羊角面包。

供应链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意味着成本。不可否认的是,这些机构的存在有其原因,它们在全球化顺行而上的时代扩大了商品的覆盖范围,但带来的问题则是排他性及供应链的高昂费用。再往下发展,巨型制造商、电商及连锁超市便会逐渐垄断本地产品,挤压本土的微小经济体。最终,农民无法获得体面的收入,消费者无法以相对公平的价格获得好的食品。

于是,十多年前,Pete在澳大利亚创建了Ooooby,致力于提高本地食品的供应链效率,降低成本和最终的售价。来到英国,顺应这里有着更多小规模农场的特点,Ooooby的策略则是「让小规模的农场重新占据市场」,与在澳大利亚重新创建物流中心、搭建中心化平台的策略不同,在英国,Ooooby更专注于与各个区域的小农场合作,复用澳洲的运作模式为小农场们提供装配和送货服务,同时线上网站搭建和运营的服务,使小农场也有和大超市相匹的运输能力。比如Martyn的Shillingford农场,网站主页的搭建便是由Ooooby提供的技术支持,顾客每周四前都可以在农场的网站主页上下单食物盒子,每周五,农场的工作人员们就会按照订单量收获对应的作物,第二周周一,这些作物会打包好,再专车运送到顾客家中。

Pete在讲解本地食物经济面临的问题的其中一页文稿,左边是无法获得体面收入的农夫们,右边是无法获得公平交易的消费者,中间一团乱糟糟的线则象征着零售供应链的成本,高至80%
另一个位电商平台负责人Kelly则是非营利性食物批发公司The Good Food Loop,扎根于英国西南部。因为不同的农场种植的作物并不一样,而消费者往往想要买更多品种的作物,所以The Good Food Loop开发了这样一套模式:只做农场——集散地——农场之间的食物流转。每周五到周三开放给农场们预订,在周四仅用两辆卡车,一辆搭载A农场的作物到集散地,另一辆则从集散地装配A、B、C农场的作物到D农场,使得不同农场的消费群也能够买到多种作物。用极小的投入和资源建立并运行一个流转网络,填补了在地食物体系中食材品种和供应的短板。

主持人Martyn拿着胡萝卜和芜菁甘蓝
演讲结束,Martyn拿着一个胡萝卜和芜菁甘蓝上台,说到农场种植的作物有些因为有过大的形状,便无法卖出去,因为顾客会挑选,而大型超市有更低成本的供应链,有拣选、清洗、包装的链条,最后呈现到消费者眼前的,就都是不大不小的芜菁甘蓝,直溜溜的胡萝卜。久了,大家也就觉得这才是“正常”。但实际上有很多自然生长的蔬菜就是什么形状都有的,而它们因为不符合这“正常”的市场上的标准,最终只能生生烂掉。最主要的原因是大型超市作为市场主流,以及顾客消费习惯难以改变,这些在当下几乎无法解决,Shillingford只能用折中的办法,比如卖给公司食堂或学校,因为他们不挑选食物的形状,只要好吃,能吃,一律公平。

随后,Martyn又兜回主题:我们还能怎么做才能将在地食物的供给提高至20%?他拿出五张大的纸,分别写有“下一步(Next Step)”、“采购(Procurement)”、“投资(Investment)”、“农贸市场(Farmers Markets)”、“价值(Values)”,并邀请在场的人,包括演讲嘉宾,一起四处走动,写下自己的看法。

一张很大的纸,开头写着价值(VALUES),下面是大家写下的想法
我的桌子上被分到写着价值的纸。没有过多思考我便写下:连接(Connection),底下又注入一行小字:人与人,人与食物(people to people,people to foods)。这背后当然也有加入社区花园后的我的感受加成,在地食物不仅是在此地生长的作物,它缺少不了不同的人以自己的方式为在地食物注入养分而做的努力。食物又将更广大的人们紧密地连接起来,哪怕是对刚刚到达这个地方的陌生人——对我来说,也能够围绕食物建立起联系。比如社区花园,又比如今天参与的这一场会议。我可以通过做社区花园的志愿者,参与社区冰箱的使用,为咖啡馆和花园运送果蔬厨余,用很多微小具体的行动去建立绵长的连接,而不只是完成一次性的消费。

回到家后,我登入Apricot的网站,查看最近一次的再生农业课程,并在第二天就填了申请的报名表。还跟社区花园的朋友Clem分享了参与的这场会议和我想要报名农场课程的想法。

一周之后,经过电话面试,我被拒绝了。因为我在英国待的时间太短,相关的农场经验又太少,而这个课程的费用由政府公共基金买单,农场认为我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就在我还没来得消化这个坏消息时,Clem发来一则讯息: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Shillingford农场做志愿者?


「好好种地GoodGoodGrowing」栏目更新中
点击跳转
1.从北京逃跑
2.在社区花园寻找附近


不打草稿
人生没有草稿,生活无法誊抄,我们都在参与对这世界的共同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