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出场极为落魄。是“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的穷酸举人。脂砚斋甚至用“过午不食”形容他。
贾雨村这份履历,实际是大有故事的。看过《儒林外史》的都知道范进中举后命运的改变。贾雨村想要进京参加“春闱”,就说明已经是个举人,却没有富贵,反而在家乡“无益”而出走姑苏,说明他在家乡已经无法立足,被迫去姑苏寻找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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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让一个“举人”在家乡无法立足的,肯定是他得罪了某些惹不起的地方权贵。从后文贾雨村在大如州遭受同僚上司参劾,可知其人恃才傲物,能力虽卓著,性格上却有致命缺陷。也正因此,就注定了他这一生的“兴亡”系于他个人身上。
贾雨村出场就是跌落谷底的境况,但转机也应运而生。他居住在葫芦庙,邻居就是甄士隐家。他与甄士隐结交,分明就存了要甄士隐资助之心。是以,无论是中秋夜的对联“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还是两首中秋诗,都是他在暗示甄士隐,只要肯出手相助,势必要涌泉相报。
甄士隐确实没让贾雨村失望,将早都准备好的五十两银子和两套冬衣,交付给了贾雨村。本意还想写两封举荐信给到京城的官场朋友处,招抚一二。既为贾雨村铺路,也算为官场派系培植新人。不想贾雨村迫不及待离去,没有拿到甄士隐的举荐信,也就埋下了日后被参劾罢官的后事。
而贾雨村罢官,对他是一个致命打击和人生转折。但凡他有靠山,就不可能轻易被人参劾。初涉官场的失利也让贾雨村看透官场权力的实质。自身有能力,不如有个好靠山。是以,他在罢官后四处“游历”实际就是找寻门路靠山,以求东山再起。
只可惜,他出身微末,很难入得权贵眼中,最惨的是在金陵的甄家,受到五岁小儿甄宝玉的羞辱而狼狈出走,最终大病一场后,堂堂进士出身的前任知府,竟然放下身段给林黛玉这么一个女儿作启蒙老师,贾雨村此时的身段,要比当初在葫芦庙中与甄士隐结交时更低。
曹雪芹落笔隐晦,但从贾雨村醉心名利能看出,他愿意给林黛玉做老师,可不是没钱花这么简单。如果林如海不是贾家的姑爷,他也绝不会去教授林黛玉。而他与林如海结交,也就是存了要借以攀附贾家门路之心。什么他不认识贾敏之说,不过是“枭雄”口舌,遮掩其真实意图罢了。
贾雨村终于得偿所愿,林如海答应替他举荐给贾政,帮助他官复原职。但前提是隐晦的写出要将林黛玉“安全”护送到京城。这里实际涉及到了扬州官场的斗争,第十九回“小耗子偷香芋”故事隐喻的很明确。林如海一家三口之死,林黛玉出走京城都与之有关。但与贾雨村无关。
贾雨村护送林黛玉进贾府后,得到了贾政的鼎力相助,很快被“空降”到了应天府。他不出一分钱的官复原职不说,应天府的知府比其他州的知府还要高一级,不降反升算因祸得福了。但代价不是没有,还有两个。
一、贾雨村求见贾政时,递出的是子侄拜帖,是以贾政的子侄之礼拜见,也为日后连宗做了兴隆街的大爷埋下伏笔。这种人认作“长辈”的行为,就像石敬瑭的儿皇帝一样,历来为人不齿。贾雨村为官复原职,也算豁出去了。
二、既然都肯认“干爹”,也就没有别的豁不出去的。于是在空降应天府后,面对四大家族的薛蟠打死冯渊一案,贾雨村再做作,也逃不脱他徇私枉法摆平“葫芦案”让冯渊彻底“逢冤”而死的事实。为了报效贾府的复职之恩,贾雨村不但丢弃了为官的原则,更是失去了为人的底线。明知恩人甄士隐丢失的女儿甄英莲就在薛家手里,却既不搭救也不告知,任由恩人家破人亡、骨肉分离。
此时的贾雨村已经是无恩无义、寡廉鲜耻的官场禄蠹,是彻底被功利心吞噬的功名奴隶。得了贾家等四大家族的扶植,他的官越做越大,肯定为虎作伥的事也越做越多。就像“石呆子失扇子案”,贾雨村已经做得得心易手而毫无心理压力。
从“葫芦僧判断葫芦案”还故作掩饰,到“石呆子失扇子案”的胡作非为,贾雨村已经彻底的堕落,再不是那个对甄士隐许诺“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心怀壮志之青年,反而成了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
贾雨村最终被晋升为“大司马参赞朝政协理军机”的兵部尚书,彻底沦为贾家所属的四大家族在朝中的代言人。看似位高权重,站上了名利的顶峰。实际还是贾府门下走狗,也注定上了贾家这艘即将沉没的巨轮而落得坠落山崖的结局。
第七十二回,江南甄家传来抄家的消息。随之而来的是贾雨村被降职。看似比之前的革职要轻,实际革职起复容易,但降职再升职,以明清官场的情况来看就十分麻烦。
贾雨村当时高举兵部尚书,贾家要想帮他再复职,明显就力不从心。而以贾雨村为了名利不惜一切的精神,他势必还要攀附更加能够帮助他的权势。但他身上的价值实际已经不大,以四王八公为首的老臣们也不想被他引火上身。贾雨村要想再获得帮助,势必也要走忠顺亲王等新贵这条路。于是,书中就接连写了两条伏笔,暗示他背叛了贾家。
一、第三十三回,贾雨村非要见贾宝玉,他去后忠顺王府来人讨要蒋玉菡,导致贾宝玉差点没被贾政打死。事情虽与贾雨村无直接关系,却由他做了串联。
二、石呆子失扇子案,是贾雨村一手主导。石呆子就是贾宝玉的影。贾雨村害得石呆子“逢冤”家破人亡,也就暗示他最终害了贾宝玉家破人亡。冯渊、石呆子和贾宝玉也因此被贾雨村串联。
两条线索结合,就能知道贾雨村最后投靠了忠顺亲王,导致了贾宝玉和贾家的败亡。就是贾雨村人物原型汤勤所出的《一捧雪》故事的翻版。石呆子失扇子案明显还原于《一捧雪》。脂砚斋批语《一捧雪》伏贾家之败。
那么,贾家败亡后,贾雨村就能好么?答案无疑是否定的!一个名利小人,曹雪芹怎么可能让他逍遥法外!
第一回,甄士隐解读《好了歌》,其中“因嫌乌纱小,致使枷锁扛”,脂砚斋就有批语“贾赦、雨村一干人”。暗示了贾雨村最终也是因名利获罪,与贾赦一样下场。而贾赦在第七十五回贾母想起贾敬之死时,脂砚斋也有批语提示,暗示贾赦之死。贾雨村结局如何?
贾雨村一生,又亡到兴再亡,符合兴亡的历史规律,也符合“以史为鉴”,“警世钟”的现实意义。
脂砚斋说贾雨村的名字应作“假语村言”,我认为值得商榷。从第二回智通寺的那副对联来看:“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分明是“愚蠢”之意。
正因为贾雨村堪不破名利,不知道为自己留后路,才是“智不通”。智慧不通者,不就是愚蠢之人么!贾雨村,是真愚蠢才是。而他作为代表的那些醉心名利,追逐在仕途功名之路的蝇营狗苟之人,一代代飞蛾扑火,也是封建社会士大夫的集体写照。
由贾雨村一人之兴亡,影射的是整个世俗的名利之心,才是曹雪芹的大手笔。贾雨村一人,照见了两千年封建社会的真实人性。那么,现在他身上,是否还有你我之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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