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时候,20出头的我一个人去了西班牙的萨拉戈萨市,成了一个漂泊海外的打工人。
刚到萨市,机缘巧合,我住在最市中心的位置。
萨拉格萨最著名的景点是皮拉尔大教堂,教堂前的广场颇为宏大,这里一年365天都很热闹,有游客也有来闲逛的市民。
从教堂广场中心的位置,连接着一条本市最著名的步行街,街道上铺了花砖,两旁是琳琅满目的商店,卖西班牙土特产还有萨市的纪念品。
这就好像上海最著名的外滩,连着南京路步行街,那里永远人流如梭,繁华热闹。
我合租的公寓就在这条步行街最顶头的位置,相当于住在了上海的南京路上。
然而,这一片城市里的繁华却安慰不了我这个刚到异乡的年轻人。
刚到萨市的那几天,心里十分惶恐,因为我刚刚从大学毕业,以前从未出过远门,连国内的旅行都很少,第一次坐飞机,就飞了十几个小时,到了人生地不熟的西班牙。
那时,我似乎失去了基本的生活能力,就好像从未上过台的小孩,突然站在舞台上,连走路该先迈左腿还是右腿都忘了。
我不知道如何在超市里采买,因为看不懂商品的名字,更不熟悉那里的食物。
我在那里没有家人朋友,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在公司被西班牙语轰炸了一天,回到家脑子都是懵的。
12月份的萨拉戈萨,常常下着大雾,空气是湿冷的。冬天常常刮着刀子似的北风。这寒风因为太过猛烈和出名,当地人甚至专门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cierzo。
到了西班牙的第一个周末,我就在这寒风里一个人去街上转悠。
孤单的人,更不能关在家里,感觉空气里都是令人窒息的物质,于是我漫无目的地顺着步行街,逛一逛附近的店铺,也想沾一沾这份热闹。
我走进步行街主干道旁边的一条小街,那里也有几家小店。其中有一家是卖零食饮料日用品的杂货店。
我听说,西班牙的杂货店和“百元店”都是中国人开的,于是推门走了进去。
店里空间不大,大概有十来米的进深,一共四排货架,两排靠在两边的墙上,屋子中间有两排。从一侧的过道走进去,绕一圈,从另一侧出来,就看完了全部了。
过道顶头有个玻璃柜台,里面放了香烟和稍微贵重些的东西。柜台前坐着一个中年女人,她留着短发,衣着朴素,身形微胖,有着南方人的长相。
她正在看着一台像小电脑一样的东西,里面在播放中国的电视连续剧,那时,IPAD还没有如今这样普及。
看到她,我喜出望外,因为她是中国人!
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的时候,看到同胞,心里感到异常地亲切。
我向她请教了买哪一种电话卡可以打回中国。那时也没有微信和视频通话,打国际长途需要买一种电话卡,按下长长的一串卡号数字,然后输入密码,再然后可以拨打想要呼叫的号码。
这种电话卡颇为实惠,好像是一两毛钱一分钟,就算和国内家人长聊,也不至于心疼钱。
杂货店里就有一部电话,可以付费使用。我租住的公寓里没有装电话和网络,于是我后来便常常在周六的上午,去杂货店里打电话回国。
有时前面有人正在打,我便坐在玻璃柜台后的一个小板凳上等待,顺便和老板娘一起看中国的连续剧。
很多年后,我最近刚读了《我的阿勒泰》,里面写到文秀家的小卖铺也可以打电话,来自天南地北的打工人便挤在她家打电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读到这里时,我初时觉得有趣,想象着那得是多么偏远又原始的生活呀,太遥远了,毕竟早已习惯手机和微信的都市人,早已忘了去小卖铺打电话回家是什么感觉。
而现在回忆起以前初到西班牙的生活,才恍然想起,曾经我也常常在周末去杂货店里打电话。
第一次打电话回家时,自然是百感交集。
听到爸爸含混不清的声音,喉咙便哽住了,他问我在那里也能吃到米饭吗?
这句话一下子让我破防,眼泪奔涌而出。
我敷衍回答了几声,便很快挂断了电话,然后低着头站在柜台前,让眼泪直接掉在地上。
老板娘就坐在我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我感到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哭也不想抬头。她没说什么,只是伸手递过来一张面巾纸。
我接过面巾纸,擦净了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老板娘这时轻叹了一句,刚来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啦。
后来我便常常去杂货店里串门,我的公寓离杂货店不到一百米,一抬腿便到了。
虽然我那时在大公司上班,也住在像样的公寓里,但是初到异国他乡的人,心理上流离失所,感觉自己像个无家可归的难民。
我迫切地想要认识些人,想要有人可以交谈。
后来我和老板娘便熟悉了起来,我总是在周末的下午走进她的店里,然后坐在她旁边的小板凳上,我们有时聊天,有时一起看电视连续剧。
老板娘是浙江青田人,夫家姓吴,已经在西班牙生活十多年了。
后来我才知道,青田是十分著名的侨乡,在西班牙的华人里,有很多都来自青田。
他们大多是原本认识的老乡或是亲戚,先出国的人后来把家乡里的亲戚朋友也带出去,几十年下来,青田人便遍布海外了,特别是在南欧。
老板娘的出国之路比我艰辛多了。
她家有几个亲戚在西班牙,于是他们一家便也想出国谋生,这在当地是司空见惯的事,就像读完高中就得考大学一样顺理成章。
然而,这种亲戚或老乡帮带出国的方式,并不是免费的。
要在西班牙工作和居住,需要商家先去劳工部申请一张工作许可批文,然后拿着这个批文的人才可以去申请工作签证。
西班牙因为移民数量巨大,一度政策紧缩,劳工部卡得很紧,一张工作许可批文颇为珍贵。能申请到工作许可的华人商家,便可以向想要出国的人收取至少十几万。
九几年的十几万,不是一笔小数目。
老板娘说,他们正是因为家里没钱才想要出国打工,当然是无法一下子掏出这么多钱来。幸好,替她办出国的是家族里的亲戚,于是没有要她一次性付钱,而是用免费打工三年来偿还。
刚到西班牙的头三年,她在亲戚的中餐馆里免费打工,为了能挣点生活费,她夜里再去华人的服装厂里做衣服。
她一个人打三份工,忙得连睡觉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三年过后,她还清了亲戚的账,也存下了一点积蓄,然后办理家庭团聚,才把国内的老公和孩子接到了西班牙。
这之后,一家三口继续没日没夜地打工攒钱,过了四五年,他们终于存够了钱,才盘下了这家杂货店,算是终于完成了自己的移民之路。
初到西班牙的第一年,我常在杂货店里消磨时间。
老板娘心地善良,面对我这个初到异乡的年轻女孩,心里多有同情,常常照拂。
有时我在店里坐一下午,到了傍晚时分,她老公便会提着保温桶来送晚饭。
这时我便识趣地起身告辞。老板娘拉住我说,不要不好意思,一起吃吧,反正你回家也没人做饭给你吃。
于是我便留了下来,和老板娘分食保温桶里的饭菜。她老公厨艺不错,原本在国内五谷不分的人,到了西班牙后,也学会了做饭。
后来,老板娘见我下午过来玩,便干脆提前叮嘱她老公,晚饭多带点,我便厚着脸皮,留在杂货店里吃晚饭。
其实我当时收入不错,并非自己吃不起晚饭,但是我很珍惜这份人情和陪伴。保温桶里的家常便饭,冒着热气,给了我很多安慰和温暖。
第二年的秋天,老板娘一家终于在当地买上了新房。房子就在埃布罗河岸边,离杂货店不远。
他们搬了新家后,邀请我去她家吃饭。
三室一厅的房子,大约八九十平米,一家三口住着,十分满意。
我十分羡慕,也为老板娘感到高兴,她辛苦了这么多年,总算完成了心愿。对于出国打工的青田人来说,开店和买房便是最大的目标。
圣诞节过后,很快到了中国春节。
老板娘请我去她家一起过年,我一个人原本形单影只,很感恩可以过一个像样的新年,有热饭热菜,还在她的新房子里住了一晚。
在西班牙住了大半年后,我的西语渐佳,也褪去了初时的仓皇。
我有了新朋友,会出门旅行了,生活变得丰富,渐渐地就不再去杂货店里消磨时间了。
以后的几年里,偶尔去市中心路过那里,我会进去打个招呼,聊上一会儿。老板娘说,他们在物色新的店铺,也在发愁女儿的婚事。
后来我自己找了房子,搬去了河对面的公寓,那里更便宜也更清净。我离开了那条步行街,便很少再去杂货店里。
四处漂泊的人就是这样,这一路上会遇到很多人,大家互相陪伴一段路程,后来各自到站下车,便开始下一段旅程。
我离开西班牙后,慢慢地和西班牙的朋友失去了联系。
前几年,有一回我去西班牙出差,特地去步行街上,找到她的店铺,但是里面的主人已经换了。
我想,老板娘一定是找到了更大更好的店铺了。
上个月,趁着周末我陪木马爸爸出门采风,去了浙江的青田县。
我们站在青田县龙现村的街道上,惊奇地看这里每家每户的院墙上都标着欧洲某国的国旗。
这里家家户户有侨民。
这个小小村落里的人,分布在五湖四海,村里在册的有一千多人,而真正留守的只有一百多人,其他人都在海外。
我走马观花地看着,看到院墙上的一面面西班牙国旗,还有很多吴姓村民。
慢慢地,那些前尘往事全都浮上心头,啊,原来是这里啊。
我想起杂货店的老板娘曾和我说过,他们家不是青田县城里的,而是一个村里的。
原来,我现在就站在老板娘的家乡啊。可惜我从未问过她的姓名,只知道她夫家姓吴。这里整个村子的人都姓吴,所以不知道是哪一家了。
18年后,站在青田龙现村,慢慢地记起了以前西班牙的人和事,也想起了杂货店里的老板娘。
虽然如今天各一方,失了联系,但是我想老板娘一家一定过得不错,她这么勤劳坚韧的人,一定会把自己的生活经营得越来越好。
感谢你曾在那时给我温暖,愿你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