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财政水刑”和“今日修昔底德”
崔之元
输
编者按
雅尼斯. 瓦欧法奇思（Yanis Varoufakis ）的“房间里的成年人：我与欧洲的深层权力的斗争”一书 ( “Adults in the Room: My Battle with Europe’s Deep Establishment”, Penguin, 2017) , 生动详细地记述了他在2015年1月到7月担任希腊“激进左翼联盟”(SYRIZA) 政府的财政部长期间，与“三驾马车”(Troika, 即欧盟委员会， 欧洲中央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关于希腊危机的解决方案的谈判过程。此书得到了各种不同政治立场的读者的高度赞誉。例如，左翼哲学家齐泽克( Slavoj Zizek) 说，“有瓦欧法奇思这样的人存在，世界就还有希望”；中间派的英国“金融时报”首席评论员马丁. 沃尔夫 （Martin Wolf） 认为瓦欧法奇思是“非常非常聪明的人，他关于欧洲现状的基本论述是正确的”。而曾提出“休克疗法”的哥伦比亚大学大学经济学教授杰弗里.萨克斯(Jeffrey Sachs) 甚至称瓦欧法奇思是“我们时代的修昔底德”。这是否是一种“过誉”？读者可从本期公号的介绍书评自行判断。今天，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拉加德刚刚获得欧洲央行行长的提名，而瓦欧法奇思这本书的书名“房间里的成年人”正是取自拉加德在希腊危机谈判中的一句话。
【《房间里的成年人》封面】
【《房间里的成年人》封底】
雅尼斯. 瓦欧法奇思（Yanis Varoufakis ）1961年出生于希腊雅典，他的父亲是在埃及长大的希腊人，1944年回到雅典，被当局误以为是共产党员而关进集中营三年。他母亲是希腊当时的青年法西斯主义团体派来监视他的，但却被他父亲转变了政治观点。瓦欧法奇思在英国伯明翰大学获得经济学博士学位后在澳大利亚悉尼大学任教，2000年回到雅典大学任经济学教授。2015年1月，新当选的希腊“激进左翼联盟”(SYRIZA)政府41岁的总理Alexis Tsipras任命他为财政部长, 负责与“三驾马车” (Troika, 即欧盟委员会， 欧洲中央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关于希腊危机的解决方案的谈判。2010年和2012年，“三驾马车”已经和当时的希腊政府签订了第一次和第二次救助方案(bailout plan), 并准备和2015年新当选的希腊“激进左翼联盟”政府签订第三次救助方案。瓦欧法奇思坚决反对“三驾马车”的以“紧缩”(austerity)为核心的救助方案，并在哥伦比亚大学大学经济学教授杰弗里.萨克斯(Jeffrey Sachs)，美国前财政部长萨默斯(Larry Summers), 美国德克萨斯大学经济学家小加尔布雷斯( James Galbraith)和英国伦敦大学经济学教授Mariana Mazzucato的帮助下, 提出了希腊债务重组和经济改革方案 （该方案全文见：https://varoufakis.files.wordpress.com/2015/08/policy-framework-for-greeces-fiscal-consolidation-recovery-and-growth.pdf）。但年轻的希腊总理Alexis Tsipras最终违背对选民的承诺，接受了“三驾马车”的救助方案，瓦欧法奇思愤而于2015年7月辞去财政部长职务。2016年2月，瓦欧法奇思创建“2025民主在欧洲”的跨国政党（ https://en.wikipedia.org/wiki/Democracy_in_Europe_Movement_2025）；2018年10月，他和美国参议院和总统候选人伯尼.桑德斯( Bernie Sanders) 共同发起 “进步国际”( https://en.wikipedia.org/wiki/Progressive_International)。
为什么瓦欧法奇思坚决反对“三驾马车”的以“紧缩”(austerity)为核心的救助方案呢？他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水刑”(“Waterboarding”)。美军在伊莱克战争中虐待囚徒，施以所谓 “水刑”: 把囚徒的头浸入水中折磨，但当快要喘不上气时，则把头抬出水面缓口气，再接着浸入水中。
水刑照片
瓦欧法奇思认为“三驾马车”的救助方案相当于“财政水刑”: 不给希腊债务重组，而是要求希腊政府用“财政紧缩”（削减公共投资和社会福利支出，提高税率等措施）来逐步还债，但当到期债务确实无力偿还时，则“把头抬出水面”，给希腊政府恰好足以还这一笔债的新贷款。2015年希腊政府各笔到期债务的时间表如下：
有一种观点（在国内比较流行）认为，“借债还钱”天经地义，本来就不应该给予希腊债务重组，因为重组不可避免要有一些债务减免。这种观点忽略了债务重组是市场经济中破产法发展的内在要求 （参见崔之元，“不完全市场与策略性破产”，实验主义治理公号第108期，链接）。我在芝加哥大学的博士论文导师之一Jon Elster 2015年在和瓦欧法奇思的交流中，特别提到了我对美国破产法第11章即“重组”的研究 （ https://www.versobooks.com/blogs/2143-varoufakis-and-elster-place-your-bets）。
Elster和瓦欧法思奇
另一种支持不给希腊债务重组的观点认为，希腊危机的责任全在希腊。其实，有不负责任的借方，就有对应的不负责任的贷方。当希腊加入欧盟和欧元区之后，德国和法国的银行认为原来的贬值风险不再存在，加之利率差的诱惑 ，对希腊客户发放了大量类似美国“次贷危机”中的“掠夺性贷款”(predatory lending)。实际上，2010年“三驾马车”的第一次救助资金绝大部分“救”了德国和法国的银行，而2012年的第二次救助资金则绝大部分“救”了希腊的私人银行，由此可见为何“三驾马车”不同意希腊债务重组了，因为那将首先意味着德国和法国的银行的损失。但到2015年“三驾马车”的第三次救助方案时，希腊政府所欠资金中属于私人金融机构的已经只有15%，为何“三驾马车”还是坚决反对债务重组呢？瓦欧法奇思认为，这是为了“示范效应”，即防止意大利，葡萄牙，西班牙，爱尔兰，冰岛等国也期望获得债务重组。“三驾马车”的官员中反对债务重组的最有权力者是德国财政部长Wolfgang Schauble（他是德国资历最老的政治家之一，因在选举中遭到暗杀未遂而坐轮椅，两次请辞财长部长被默克尔总理拒绝）。他错误地认为“紧缩”可以达到“内部贬值”，即削减政府公共投资和社会福利支出将降低物价和工资，形成和“外部贬值”（但希腊加入欧元区之后没有这一选项）同样的恢复出口竞争力的效果。
Wolfgang Schauble轮椅照片
但正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Joseph Stiglitz在“欧元”一书中说，如果“内部贬值”可以替代汇率调整，金本位就不会解体了（见Stiglitz, “Euro”, p.100）
Joseph Stiglitz《欧元》
“三驾马车”中只有国际货币基金总裁拉加德对瓦欧法奇思的希腊债务重组方案略有同情，因为IMF在阿根廷危机之后的新规定是不得在没有债务重组下发放新贷款，但她也没有能力扭转德国财政部长Wolfgang Schauble的强硬“紧缩”观点。
瓦欧法奇思与拉加德
如果对照“三驾马车”的2015年的第三次救助方案（实为“第三次水刑”）， 瓦欧法奇思的债务重组方案并不是“极左”的激进方案。例如，“三驾马车”方案要求在经济严重衰退中的希腊政府保持每年相当于GDP的3.5%的“基本财政盈余”（primary surplus, 即当年的财政收入大于支出的盈余，而不计算积累的债务），并且一直延续到2018年及以后。瓦欧法奇思的债务重组方案只要求希腊政府保持每年相当于GDP的1.5%的“基本财政盈余”。“三驾马车”方案要求希腊把增值说率提高到24%，而瓦欧法奇思方案则主张减税，使希腊增值税率大致与土耳其相当。这可能是美国前财长萨默斯也支持瓦欧法奇思方案的原因。
但滑稽的是，号称希腊“激进左翼联盟”政府的总理Alexis Tsipras却向“三驾马车”妥协。他先是在2015年7月初举行是否接受“三驾马车”方案的全民公投，心中暗暗期望公投的结果是支持三驾马车”方案。但62%的希腊人民投票反对“三驾马车”方案，Alexis Tsipras总理却还是在8月在议会中强行通过“三驾马车”方案。不过，他终于自食其果，“激进左翼联盟”在2019年5月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大败，在即将于7月7日举行的希腊大选中，民调一致预测，名实不符的“激进左翼联盟”将失去执政地位。
瓦欧法奇思“房间里的成年人“ 一书的生动感人之处之一是他对自己与Alexis Tsipras总理的友谊发生、发展和决裂的过程的反思。他终于认识到Tsipras总理对“三驾马车”的感情，经历了类似奥威尔“1984”中Winston Smith的心路历程---从反对到爱“大哥哥”（“Big Brother”）,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减少自己内心的矛盾冲突。没有“今日修昔底德”的文采，我只能推荐读者阅读瓦欧法奇思“房间里的成年人“原著 （http://library1.org/_ads/CA90078305309142BF15A6D203155496）
公众号ID：CLS_PR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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