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一晃过去很久了。2022年夏,迪奥上新的一条黑色长裙被发现与中国传统服饰马面裙“查重率”极高,引发了国内网友的热议并冲上热搜。7月23日,数十位中国留学生身穿汉服,来到迪奥的香街门店附近gather-ing,pro-test迪奥的文化挪用行为。这次pro-test活动把整个事件推向了高潮。
我老婆是汉服爱好者,她不光参与了当时的gather-ing,还参与了那之后的许多事情。所以我对这一事件的前因后果了解甚详。而且,我发现自己是处在一个非常特殊而有利的位置上,既不像主要的当事人那样牵涉到利害的考量,也不像国内媒体和吃瓜群众那样离得太远。时过境迁,需要顾及的一些因素不复存在了,是时候采摘这个果子了。虽然我是非常严肃地写这篇文章的,但是对八卦更感兴趣的读者应该也不会失望。
事情要从一个叫博衍汉章的文化社团说起。这个社团于2014年正式在法国注册,“致力于对中国经典文化、尤其是传统服饰文化的推广和研习”。大概八九年前,有个熟人替博衍来问我,愿不愿意去他们那儿做个系列讲座。我听说她们希望我到时候“身穿汉服,在丝竹管弦的伴奏声中”做我的讲座,立刻下头拒绝了。
在pro-test gather-ing前不久,我老婆参加了一次汉服同好的小聚,在场的六七个人当中,有三四个都做过博衍的小友。所谓“小友”,就是社团的各项活动的具体操办人,有时候还要为社长H女士的私人事务打打工。虽然有一份微薄的报酬,但很大程度上是为爱发电、并给自己积累履历。
我老婆是一个政治神经迟钝的人。是后来回想起来,她才意识到在这次小聚的时点上,不少与会者们已经对博衍十分不满,或许已经有另立组织的念头了。据悉,在当时博衍内部,初期的重要参与者纷纷离开或者被挤走,H女士一个人掌握了大小事务。对于流水的小友,她不光在使用时十分压榨,而且非常注意保持上下级之间的尊卑距离。
在这些与会者当中,有一位J女士后来成为了pro-test gather-ing的最重要的组织者。在迪奥新裙子的剽窃争议起来之后,她在博衍的群里呼吁社长以社团名义向法国政府申请进行gather-ing。H女士的反应十分冷淡,她表示“不值得为这样的小事费心”。受挫的J女士转而以个人名义递交了gather-ing申请,并在网络上寻求支持。
H女士的反应我是这样理解的:一方面,这个gather-ing活动会引发那么大的关注,是她始料未及的;另一方面,社团也好、她个人也好,发展的过程中都非常有赖于在法国当地培植人脉,把自己放在迪奥这样的大厂的对立面是有风险的。
结果是,J女士的gather-ing邀请在留学生当中获得了热烈的响应,gather-ing当天甚至有人从西班牙专程飞过来参加。看到预计到来的人数必将大大超过申请时递交的人数,J再次向H表示,希望以社团名义进行申请从而提高gather-ing规格,但是H以“身体抱恙,无法亲自去警察局签字”为由再次婉拒。
Gather-ing当天,因为我并没有参加,所以以下记录的仍然是来自我老婆的转述。对于这整起事件,我是一个完美的间接亲历者。
我老婆最初的想法,是到蒙田大道上的迪奥旗舰店里看看那条涉事的裙子,拍一张照片然后走人。但是在了解到活动并不是由博衍组织之后,她反而来了兴趣,也想去gather-ing地点看一看。gather-ing的地点并不是在迪奥的香街门店外面,而是被警方安排到了与之有一段距离的一个街角,网上能看到的大部分gather-ing照片也都是在那儿拍的。
那天和她同去的朋友T,一开始对参加活动有很多顾虑,但是被我老婆拉去之后,她们俩都非常积极地喊口号,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认同感。T此后被这件事激发出了更多的激情,她不光积极地参与事情的讨论和传播,并且还在J和H决裂之后冲在前面抨击H。
我老婆在gather-ing现场停留得不久,但是她在迪奥店里和那条裙子合影的照片,却在网络传播的过程中被一些人和媒体选入了新闻图集之中。原因大概是,当天gather-ing现场的照片虽然很多,但是能够关联到涉事裙子的却很少。于是纯属偶然的,她的这张照片被赋予了超出它本身的意义。
因为gather-ing的号召在网上传播得比较广,所以活动当天有几个不速之客出现在了现场。【删去75字】
当天的pro-test gather-ing迅速获得了新闻热度,还激发了海外多地留学生群体的线下响应。
两位主要的组织者J女士和她的朋友R女士,除了收获了大量的关注和粉丝,也顺理成章地掌握了一定的对于事件过程和性质的解释权。然而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她们和博衍社长H女士的矛盾走向了公开化。
H尽管有她的顾虑而始终不肯亲自出面,但是她也绝不愿意放弃这个难得的搭上舆论风口的机会。在gather-ing开始前,她积极号召博衍的成员组团参加gather-ing活动。活动之后,她又利用自己掌握的媒体人脉,由参与gather-ing的副社长出面接受采访,宣传博衍在这整一次的活动中发挥的影响。在某些传播渠道里,博衍甚至直接被描述成了gather-ing的组织方。
于是很快的,伴随着全方位的口水仗,决裂的时刻到了。以J女士为核心,成立了木瓜社。早期参加者除了对博衍不满的其他成员以外,还有就是像我老婆这样的游离在博衍边缘的汉服爱好者。和博衍相比,木瓜社社员的年龄更小,基本上都是留学生,但是吸引到的法国当地人也较少。关于木瓜社日后的发展,下文再说。
这里先说一下这次pro-test gather-ing所引起的反响。
首先,我自己也是反响的一部分。gather-ing发生后我也向我老婆提了好多自己的问题,比如迪奥的行为为什么不能看成是传播了汉服文化,而是剽窃行为?剽窃与否的定义是什么?她们gather-ing的诉求是什么?我听了她给我做的解释,也看了J女士她们在网上所做的论争和澄清,对她们还挺刮目相看的。从我老婆身上我能看到一次集体运动对一个人的公共意识乃至政治素养的锻炼。
与之相反,我看了一些海外【删去122字】
再说说国内的反响。大众媒体和自媒体上容易看到的反响这里就不提了,这里只说一下从我老婆那儿听闻的一些“另类”的反响,主要来自微博和小红书。
有的人把参与pro-test的留学生归入“高华”一族(高华即“高等华人”),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网络新词。有的人质疑这些参与者是不是假学生,“真的学生不应该在上学吗?”还有人表示,这些人不应该只为了服装pro-test,【删去60字】
这些反响在参与gather-ing的年轻留学生听来是很刺耳的,甚至是匪夷所思的,但是其实是非常有警醒意义的。之所以她们会被说成是“高等华人”,除了一些次要的原因,比如有机会留学国外,比如穿着华丽的复原款汉服(这些服饰在古代本就是官宦大户人家的女子穿的),比如跟迪奥这样的奢侈品大牌沾上了边,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删去2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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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网民当中对于gather-ing参与者是不是假学生的质疑。这个在我老婆看来简直是胡闹,因为gather-ing当天是暑期里的一个周六,哪有学生会在那一天上学?但是其实,这一点都不荒唐。假如我没有因为高考来到大城市,而是一直在县城待着,找了一份完全不能开拓眼界的工作,工作之余也没有通过网络了解外部世界的习惯,那么我完全可能会产生类似的想法。毕竟,我自己的中学六年就是这么读过来的,哪怕暑假也是要卷作业、卷模拟考卷的。
在缺乏了解外部世界的可靠渠道的情况下,有那么一点批判精神的个人很容易走上怀疑论和阴谋论的道路。他们如何能想得到,对于某些有钱有闲的留学生来说,跨国参加gather-ing活动,也不过就是打个“飞的”的工夫。
通过上述的另类反响,我有两方面的观察:在当今这个移动互联网渗透到十几亿国人当中的时代,一方面,受教育程度和经济地位较低的人群在微博等平台上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话语权。从不好的方面看,就是很多知识界人士抱怨的网络信息和言论的“劣质化”。从好的方面看,这只是让原来发不出声音的广大群体更能发出声音了而已,这其中的优秀分子,终究会在这个被“赋能”的过程中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受益的。
另一方面,95、00后当中那些出生于大城市又享有“出入境自由”的个体,他们对世界的认知过度依赖于小红书这样的消费主义的、慕强的、甚至“谗佞”的APP,而与中国社会的实际情况严重脱节。他们很容易不自觉地把自己“看到”的世界等同于真实的世界,并认为他们所认识的同龄人就代表了全体中国的同龄人。
在最初构思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一直是想把这件事的讲述引向对中国近现代史的探讨的,因为我觉得有很多相似的、可以以小见大的地方。我自己读博士的时候对清末民初的历史做过专题研究,这个研究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让自己的历史认识从教科书和通俗观点,一点点贴近到具体的人事现场的过程。
而在这次的巴黎迪奥马面裙事件中,通过大众媒体所看到的,就类似于教科书一类的见解;而我通过自己的间接亲历所了解的,则比较像是从事第一手的研究所积累起来的认识(所谓历史研究者,也确实就是力图成为一个历史的间接亲历者了)。
不过限于篇幅,我将不再展开这方面的讨论。一道被搁置的还有另一个话题:这次对于迪奥抄袭的pro-test,是不是太过民族主义了?是不是狭隘的?其实站在一个海外生活者的角度,我是非常支持她们的诉求的。在法国这样的国家,基于族裔、文化和性别的歧视仍然是根深蒂固的,而这种歧视又特别容易落到融入度不高、又喜欢穿着亮丽的民族服装的亚裔女性头上。另一方面,像迪奥这样的大品牌一方面赚中国人的钱一方面又发自内心地看不起中国人,也是需要让他们知道一点忌惮的。
在文章的最后,我更想说一说的是木瓜社后续的发展。
社团在成立之初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几个核心成员在博衍做小友期间获得的历练和人脉发挥了作用,相比博衍她们也更擅长利用社交媒体在年轻人当中吸引会员,并初步积累了自己的“商业”合作伙伴。这一时期木瓜社把自己的汉服展台摆进了老佛爷百货,同时也组织了不少服务会员的小聚,气氛还是挺不错的。除此之外,木瓜社在汉服品味上比起博衍要更加“先进”,在传播、普及符合历史形制的汉服上也下了功夫。
然而好景不长,创立仅仅一年之后,木瓜社就走到了内耗四起、人心叛散的境地,让人唏嘘。正印了古人说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在马面裙事件发生之初,我虽然觉得J、R她们的网络表态干练有力、懂得进退,但是对于她们强调自己的热血和初心却完全不感冒。我老婆当时觉得我太世故了,但是在一系列的风波之后,她完全改变了看法,还好几次跟人提起我当初的“预见”。
这中间,社长J女士的作为是难辞其咎的。她一方面极其痛恨博衍的H社长,另一方面自己的很多做法却又像是一个小一号的H。对于H的痛恨,本也可以用来聚拢人心、激发良性竞争,但是实际的发展却是博衍根基稳固,而J本人却一度被自己的仇恨给搞魔怔了,甚至到了【删去22字】
而她和自己痛恨的对象“越活越像”这一点,则是更有近现代史况味的。在木瓜社一地鸡毛之后,她一度不顾社内其他还在的重要成员的反对,执意推出了一个“社团章程”。这个章程【删去10字】规定了会员的权利和义务,以及社团的决策和服从机制。但是很快不了了之。
我记忆最深的却是这样一件小事:有一回的游园活动中,木瓜社布置的中式传统灯笼,被发现其实是采购了日式灯笼。在遭受内部质疑时,社团的领导层是这样“公关”的——马上撤下了个人平台上“涉事”的灯笼照片,然后在私下的解释中,她们不是表示歉意,而是解释说,自己采购的确实是竖骨的中式灯笼,但是在物流运输过程中“由于挤压压出了类似日式灯笼的横骨”。
中式和日式灯笼的最大区别,就是前者(图一)是竖骨而后者(图二)是横骨
在发生这件小事的前后不久,国内发生了一桩大家都知道的新闻:江西一所高校表示,某学生在食堂用餐时吃出的疑似鼠头的东西,其实是鸭脖。“其实是鸭脖”,和“中式灯笼看起来像日式是挤压的结果”,真是相映成趣。
作为一个callback,在《周秦之变(十):秦制的奠基 – 吏卒阶层与军国主义》的最后我说:“在秦制真正深入人心的土地上,没有一个屠龙少年是无辜的。”当时我也想到了上述的这些事。
又,前两周,一个朋友小群里聊到了(海外华人圈的)社科学界的代际更替:少壮一代中的学术明星们,虽然在实务经验上不及老一代学人,但是受的学术训练更系统也更懂得美国学术圈的游戏规则,进而又利用在海外的职业成就来撬动自己在国内学界的地位。他们看起来敢言,但是其实又熟谙【删去14字】而避开了所有的雷区。他们研究职场中的各种不平等问题,但是其中有的人在招收中国留学生做助研时却好意思不给工资。
又,鲁迅的人生中最为后人称道的一次觉悟,是他在日本学医学了一半又转去做文学。原因是:“学医救不了中国人。”这句话我今天回想又有新的体会。在当前这个时代,引入先进科技、在科技上弯道超车,并不是我们最迫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