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汉字书写能在历史长河中成为一门高妙的艺术?但为什么不是所有汉字书写的形式都可以称之为书法?中国书法究竟应该具有怎样的文化品格和文化指纹?为什么熊秉明先生要不断强调“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
中国书法艺术是伴随着汉字的产生而发展起来的。历史上有伏羲画卦、神农结绳、仓颉造字等传说,说明文字诞生于先民的抽象符号线条组合中。书法与文字有着不解之缘,无论殷商时期的甲骨文还是周代兴盛的金文,无论春秋战国时期的石刻(大篆)还是秦统一文字的石刻(小篆),无论秦汉的竹简木牍帛书还是东汉石刻和纸书,书法艺术经过夏商周至秦汉的2000多年发展,不断扬弃甲骨、青铜器、石刻、简帛等书写载体,发展了纸笔墨等更能表现书法艺术趣味的书法媒介,成为汉字造型审美的独特艺术形式。
《贺铸帖》 米芾 (北宋)
中国书法艺术历史悠久,自殷商以降风格纷呈:秦汉之古拙、魏晋之风韵、隋唐之法度、宋元之意态、明清之朴趣。这气、韵、法、意、朴的延展,表明了中国书法艺术的历史延伸和时代转型。从篆、隶、正、行、草的幽微叙述,进入到文化精神内核的深处,令人感受到雄浑大气的国书意境,再用笔墨演绎中华文化典雅隽永的内涵,增添一份历史的记忆和情怀。在笔墨的目击道存、书法的时空转化之流变中,中华文化的集体记忆和文化自信正内化为个体心灵的文化认同。
书法意境的审美创造历程,标示出中国艺术精神中审美意识的觉醒。千百年来,书家之思往往以虚灵的胸襟吐纳宇宙之气,从而建立大美雅正的审美意境,透过中国的诗、琴、书、画的艺术境界解悟中华美学精神之所在。
中国书法大美,一方面在于追求书法作品的大格局大境界,另一方面在于讲求中正平和的审美理想。正如孙过庭《书谱》所言:“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迟,遣不恒疾;带燥方润,将浓遂枯;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乍显乍晦,若行若藏;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纵观历史上的书法名篇,无一不是雅正鲜活,充满平和之气。《书谱》:“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历,而风规自远。子敬已下,莫不鼓努为力,标置成体,岂独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悬隔者也。”只有达到很高的精神境界而复归平正,才能“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这正是儒道两家的“中正平和”“清微淡远”的雅正虚静精神淋漓尽致的体现。可以说,经典书法不事浮华,抖落俗尘,放逐蛮力,追求清微远淡,力求人书合一,最终获得古淡疏脱、淳静和远、萧散简远、恬淡清逸的美学感悟。
中国历代文人君子在“琴棋书画”雅文化的涵养陶冶下,进而形成书法沉静之美。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书法具有形而上的超越性,已然成为文人君子书写的内在心灵律令。书法所追求的意境深远空静与性灵之境相通,人心的深度决定书法的纯度。书法是中国美学的灵魂。意趣超迈的书法表现出中国艺术最潇洒、最灵动的自由精神,具有生命律动感的书法线条,依于笔,本乎道,通于神,达乎气。这是一种以刚雄清新的生命为美的书法美学观,一种以书法线条与天地万物和人的生命同构的书法本体论。
书法创作前要收视反听,心无旁骛,心正笔正,达到与世俗隔离,“空故纳万境”的雅正境界。古人写书法之前,沐浴更衣,打坐清心,静坐案前,气运全身,胸有成竹,尔后挥毫写出潇洒飘逸、疏朗空灵的书法。《书谱》说:“心不厌精,手不忘熟。……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庖丁之目,不见全牛。”大文豪苏东坡还有颇具个性的“五不写”之说,显示了其对书法的虔诚敬重,对世俗化书法和世俗心态的拒斥。
书雅心正是很高的美学原则。古人书写之前常常要焚香,“如对至尊”,以达到“坐欲安,视欲专,意欲闲,神欲鲜”之境。在恣意书写时,若有悠悠琴音相伴,定能使书与琴交相辉映,使书写者涵咏弥漫周遭的韵律而感到身心释放,感到天地万物的线条律动和情感旋律线的无限伸展。书法之美要求内功深厚而中锋入纸,“力能扛鼎”而“力透纸背”,用笔讲求外圆内方、中侧互用,在起承转合中展示轻重疾徐、顾盼生姿,以清远通透、清微淡远为妙。
书法之“心电图”表现出中国哲学大道至简的美学精神。扬雄《法言》认为:“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声画者,君子小人所以动情乎。”这强调了书写文字要与内心世界相沟通。三国时期钟繇在《笔法》中认为:“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将书法呈现的笔迹看作是突破了空白、创造了美的具象,又从这墨痕线条的笔迹流淌中流出万象之美,也就是人贵在品质学识情愫之美。唐代柳公权进一步认为“心正则笔正”,将人格之美、伦理之善与书法之正联系起来。
书法是心灵曲线的审美呈现,是人格精神的形式外化。大美书法有两个关键词:“书”和“法”。书是指文字和文字书写,中国古代文字有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楷书、行书、草书;法就是规律和标准,主要指书法的内法和外法。
所谓“内法”,就是书法的内部规律,包括四个方面:字法,各种字体各有自己的写法;笔法,欲下先上,欲右先左,楷书下笔要回锋运笔;章法,字与字之间、行和行之间,乃至整篇的谋篇布局和整体把握;墨法,墨分五彩,焦墨、浓墨、黑墨、淡墨、极淡的墨,用这些元素可以无限组合,使书法表现出非常辉煌瑰丽的境界。
所谓“外法”,即指书法的外部规律和与诸多文化形态的千丝万缕联系。书法是文化,不是雕虫小技,而是“技近乎道”。它有大文化范畴的深层关系,诸如:书法与文字,书法与诗词,书法与音乐,书法与绘画,书法与建筑,书法与园林,书法与儒家,书法与道家,书法与佛家等。可以说,书法的文化深度决定着书法艺术的高度。
书法书写的内容,一般是将古代经、史、子、集的经典文句以及诗词曲赋等引入其中,如“厚德载物”“自强不息”“心远地自偏”“更上一层楼”等,书写为亭台楼阁中的匾额、对联、中堂形式,以保持并传承典雅的书法文化精神。
蔡邕《九势》说:“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故曰: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唯笔软则奇怪生焉。”事实上,毛笔写出来的字不一定是书法。对于不会书法的人,所写的字只能叫做写字。书法必须有力度,力在字中,下笔用力,才能写出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的有笔势的书法。
历代书法家张芝、蔡邕、王羲之、王献之、张旭、颜真卿、怀素、苏东坡、黄庭坚、米芾、赵孟頫、文征明、董其昌、祝允明、王铎、傅山等,其书法与“心电图”相表里,在线条的尽情挥洒中表现出老子美学“为道日损”的根本精神。书家对宇宙作“俯仰往返,远近取与”的观照,用灵动的线条表现大千世界,从有限中领悟无限,化实象为空灵,以生动的与道相通的线条勾勒文字形体而呈现心灵,传达一种超越于墨象之外的不可言喻的思想、飘忽即逝的意绪和独得于心的生命风神。
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是一种心手双释的自由精神“游”的空间,一种对立面化解为一片化机的“和”的境界。书家抛弃了一切刻意求工的匠气,从线条中解放出来,忘掉线条,以表现所领悟到的超越线条之上的精神意境。
“和”的境界意味着,书法艺术营造的是一个“象”的世界,但这个“象”的世界是以文字为基础的,所以它承载了丰富的文化内涵。书法是处在哲学和造型艺术之间的重要一环。比起哲学来,它更为具体,更有生活气息;比起绘画和雕刻,它更抽象、空灵。从哲学层面上来看,书法的“象”有点类同于《周易》中的卦象,但后者更为精简、抽象,有着内在的逻辑理路。而书法的“象”,比卦象更为生动、具体、传神。
书法用毛笔黑色之墨在白色宣纸上书写,这简单事实背后却有着深刻的中国哲学——阴阳哲学意义。毛笔虽软却可产生刚柔相济的力道。蘸上墨之后,毛笔的力道通过墨进入到宣纸中。因此,墨代表了阳;宣纸承接和氲化着笔墨,代表了阴。笔是墨(阳)和宣纸(阴)的沟通者,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媒介。这也可以用老子的宇宙生成论来解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生出混沌整一,一又分而为阴、阳二物,阴阳相合,生出冲气,是为三,这个冲气不断变化产生万物。在书法艺术中,墨(阳)、宣纸(阴)和笔(媒介)都是变数,三者之间的遇合,其变化之机同样是无法限量的。
从本体论的角度看,书法是一种书写时间转化为纸上空间性的运动,精妙地展现出纸上空间在人的生命时间之流中的变化——毛笔和宣纸之间的每一次遇合,都是作为精神主体的“我”在与文字的审美化相摩荡,每次提笔面对宣纸大胆落笔时,都讲究轻重提按、疾速变化:用墨上,有浓淡燥润的不同;整体布白上,充满美学辩证法;字形上,有大小疏密笔意的连断;章法上,前后的呼应行于当行、止于当止,成为书法创作主客体自身展开的时间性表征。
书法具有广阔的人类文化空间——书法与亭台楼阁、书法与园林、书法与文庙、书法与孔庙、书法与佛庙等。书法的广阔空间还表征在千家万户写书法、孩童写书法、中年人写书法、老年人写书法;秦始皇任命李斯以秦篆统一六国文字,从梁武帝到唐太宗、从武则天到乾隆,历朝历代许多皇帝都酷爱书法;历朝历代的文官武将也大都会写书法。书法代表着文化传承不绝的精神和实践,是引领人们提升的前行之道。更进一步看,书法是全球化时代文化外交和输出的重要途径。如今已有1亿多外国人在海外学习汉语,将汉字用毛笔书写出来就有可能成为书法。中国书法正在成为中华文化走出去的重要软实力。
书法确乎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汉字审美书写可以使我们从书体嬗变中感受到,每次字体变革中的文化推进感和历史空间感:篆书长形结构的下垂感,代表先秦对宇宙生命的看法;汉隶宽博横向性的笔势,代表了汉代的雄强大气、包容万方;楷书尤其是唐楷的方正严整,代表了唐代文化开放多元的审美风尚;行书和草书椭圆形运动,代表中国的时间流动意识和时空交错感。在书体变化中感受中华文化的递进,就会充盈对“意境”和“气息”的尊重。意境是文化品格和人格修为的对象化,在阴阳互补、强弱对比、浓淡变化、疏密相映的氤氲气息中,呈现的是活生生的“人的形象”。可以说,用文字书写的笔墨传达出人的精神意趣才是书法本体的核心。
观历代书家颇有个性的线条,尽管风格各异、姿态不同,但皆神骏飘逸、绵延摇曳,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墨气四射、四表无穷,臻达生命的极境。在“致虚极”“见素朴”“损之又损”中,将空间时间化,将有限无限化,将现实世界的一切都加以净化、简化、淡化,而成为“惟恍惟惚”的存在。中国书法不必应言,不必具象,而仅以其一线或浓或淡或枯或润的游走的墨迹,就可以体现那种超越于言象之上的玄妙之意与幽深之理。这种忘言忘象至简至纯之线,贵在得意、得气,而指向终极之道。
中国书法已经成为中华文化中最有代表性的符码,是中华文化精神的迹化形式和精粹所在。当代书法融汇了历代贤哲们高度的文化内涵,吸纳了他们深厚的智慧,并不断精进。中国古典书法美学精神是重要的。它在现代书法美学所推进的回归感性、回归生命、回归人的整体的“过程美学”中,使现代人禀有了一种强烈的寻根──寻找家园意识。它不仅使中国人在书法这一“写意哲学”中体味抒情的风神,而且也使西方现代艺术家在目光东移中找到了精神流离之后的“家园”。
书法已不仅仅是专业书法的技能训练,相反,中国书法是技法升华以后的文化境界,是东方文化精神的集中体现。人们在书写文化符号的时候,分明感到它同我们的历史、祖先、记忆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汉字是文化符号的一种审美化。从文字书写的文化功能来说,大地山河、亭台楼榭、湖光山色、名胜佳境、寺庙道观孔庙等,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对联。书法确乎深入中国人的骨髓、神经。在宣纸上的人工书写中保存了人性的自然之美,保存了原始粗糙的纸与毛笔碰撞以后的生命形态,还保存了计白当黑和红色印章在书法上达成的奇妙光谱。书法是多种文化构成的美妙共同体,是全球化时代东方元素中的文化亮点。
将汉字审美化而形成书法艺术,为中国书法成为东方艺术中最具有哲学气息的艺术奠定了基础,同时也为中国人审美留下了广阔的空间。因为一幅饶有意味的书法作品,除了书法的文字内容和形质(筋骨血肉)之外,还有动态美和表情美(人格气势),更重要的是它必须体现出作者的某种审美理想和追求。换言之,在有形的字幅中荡漾着一股灵虚之气,氤氲着一种形而上的气息,使作品超越有限的形质,而进入无限审美境界之中。
当今,在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背景下,我们必须坚持书法中国的文化美学价值,坚持“回归经典、走进魏晋、守正创新、正大气象”的美学立场。在书法对象、书法接受方式、书法传播机制、书法价值功能都产生新变化的时代,真正的书法文化前沿践行者,当通过自己的笔歌墨唱,为新世代中国书法艺术实践和理论的守正创新和海外输出提供坚实的文化观念和价值重建地基。只有中国书法的国际地位提高了,才可能对“汉字文化圈”的国家和地区产生更大文化软实力影响。
文化是书法的本体依据,书法是文化的审美呈现,同时也是对年轻一代新人培根铸魂极其重要的美育方式。目前,中国书法最大的课题在于寻找一种国际性“审美共识”——把结构张力、笔墨情趣以及幅式变化这些语言从本民族传统的审美空间扩散到更大的现代文化空间中去,形成一种国际性书法审美形式通感或基本共识。在这个过程中,书法的内容将更多变成意境,形式将更多变成语言,最终达成新内容与新形式的完善结合,变成国际性的、具有审美共识性的书法之美。也就是说,书法不仅仅是东方化的审美需要,也是整个人类的审美需要。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
文/王岳川
监制/乌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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