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0日刊 | 总第3791期
很幸运，“女强人”们有了一部《好东西》。 它直白地宣告，即便是在外要当职场斗士，在家需要“为母则刚”的女性，也不必事事都做得好。当然，更不用要求自己家的“东亚小孩”，事事赢在起跑线。
很不幸，国产片里有那么多拍给“男强人”的电影，却没有一部《好东西》，告诉他们同样的道理。
经历两轮点映，票房突破2000万，豆瓣开分9.1，五星好评占比62.8%。
我想，《好东西》这么一部“伍迪·艾伦式”的话唠电影，放到如今的中国电影市场上，能取得这样成绩，已经足够证明兼任了导演和编剧工作的邵艺辉，是“被时代选中的人”。
她的喜剧天赋，她机敏的观察力，她与女性观众的强大共情能力，甚至是她自己的身在其中和“拧巴”，都是解药。
对于当下社会中最困惑、疲惫的群体之一，觉醒后但没有“新脚本”可循的女性，我们需要一部《好东西》来确认“共同体”的感觉。
尽管这解药的药效，可能也就123分钟。
说它打开了一个气口，让这一生始终活在“不能输”的阴影中的“东亚小孩”，拥有了123分钟的休息时间，拥有了123分钟的王铁梅妈咪使用权。
的确，全片最动人也最柔软的一个片段，就是关于王铁梅（宋佳 饰）妈咪的。
小孩（曾慕梅 饰）戴上耳机猜声音，她以为的下暴雨实际是妈咪王铁梅烈油煎蛋的声音；她以为的龙卷风是王铁梅疯狂吸地的声音，她以为的“海豚跳进大海”是王铁梅洗菜做饭的声音，她以为的河马喝水是王铁梅手忙脚乱榨果汁的声音……
这段蒙太奇堪称神来之笔，一段下来王铁梅的“铁”就鲜活地打在了大屏上。这就是片中“好东西”公众号要发的那篇《职场女性承担的隐形家务》想写的东西。
“小孩”恰到好处的自信和动人的想象力，也是王铁梅巨翼庇护下的成果。
但要说《好东西》是拍给全体“东亚小孩”看的，那可就真的要累坏王铁梅了。在我看来，《好东西》是反过来的，它是要拍妈咪王铁梅看似自洽下的千疮百孔。
她当然不是旧式女性，表面上看，她符合一切对“独立女性”的想象。
工作上，她当过“铁肩担道义”的调查记者，转行当公号主编后也能以一己之力搞活流量；
生活中，她一个抵俩，上敢电话轰炸老师、家长，下会修灯泡、换地板、通马桶；
对男人，她态度洒脱，能说出“这世界上什么事不比男人重要”的金句；
对女儿，她从来没有课业要求，一切鼓励为主，只让她不要撒谎，不要用“淑女”框限自己……
但“独立女性”等于自洽吗？
我们常常因为既懒惰又害怕，而选择套路式的人生模板。如果说“旧式女性”是一种模板（我们先放下结构性压迫的问题不谈），那“独立女性”难道不是一种新的模板吗？
在这个新模板的绑架下，王铁梅要求自己正直勇敢有阅读量，要求自己在工作、育儿上面面俱到；要求自己有“绝对理性”，不能对男性有一丝的依赖。
当“独立女性”和“单身妈妈”这两个王炸模板相遇，强大惯性甚至让她患上了当妈综合症：不仅给自己女儿当妈，还给前夫当妈，给闺蜜当妈，给小男友当妈。
电影上映之后，还要给全体“东亚小孩”当妈。
毕竟，有个完美妈咪，所有选择都有人替你做有多舒服啊！
王铁梅再铁，给这么多人当妈也会左支右绌。而《好东西》明明要拍的，是她在碎掉的边缘，终于跳出模板的故事。
饭桌上，赵又廷饰演的前夫和章宇饰演的小奶狗，为了争夺王铁梅的“接手权”开始了一场孔雀开屏式的比赛。
这俩进步男性，对上野千鹤子信口拈来，将波伏娃奉为圭臬，不仅时刻把自己“占尽性别红利”挂在嘴边，还会不时“反思”自己是不是结构性压迫的施害人，或者也是男权社会的受害者。
但最终，这场“雄竞”还是以小奶狗“意外”脱上衣秀肌肉的爆笑桥段结束了。
在很多观众看来，这场“雄竞”讽刺拉满的地方在于，女权成为了进步男性新的“肌肉”。
有一类男性，本质上懒惰、懦弱、妈宝且无能，但自认为只要用文艺敏感和被资本化的女权口号包装一下，就会成为特供“独立女性”的畅销男性。
现实生活中，类似的得手案例比比皆是。邵艺辉非常敏锐，在大银幕上戳破了这类进步男性的糖衣。
但这个“雄竞”场面，还有一层不易觉察的讽刺。
为什么这场“雄竞”，会真的以“小奶狗”脱掉上衣秀肌肉而结束？
难道这是默认女性看到薄肌男就疯狂上分，就像男性看到大胸女就难以自持一样？
“小奶狗”的衣服被助攻小叶“意外”脱掉，这跟性喜剧中男闺蜜助攻女主露腿以求在冰山霸总前上位有什么区别？
必须承认这俩都是脏东西，没什么高低贵贱，只是前者更好笑而已。
在我看来，与其说“雄竞”，前夫和小奶狗在王铁梅面前的竞争，更像是两个手足无措的男孩在争夺“母爱”。
作为两个决定与男权、父权社会决裂的男性，他们比王铁梅更无助的地方是，根本没有新模板可循。
要么像前夫哥一样，拿起原本传统女性的剧本。走进婚姻，退居后台。但这个剧本对女性不公平，对男性同样不公平，所以他内耗、痛苦，提出了离婚。
要么像“小奶狗”一样永远停留在青春期，沉湎于幻想，始终困惑于这个世界为什么不符合他们的理解或想象，想永远当个小孩。
他们很不幸，这两个选择让他们在外部社会都屡遭挫败。看起来十项全能的王铁梅，就对他们产生了致命吸引力。
就像“小奶狗”说的，他每一任女朋友都是单亲妈妈。这可能不是一种性癖，而是一种难以启齿的、由安全感激发的情欲。
除了赵又廷演的前夫哥和章宇演的“小奶狗”是长不大的男孩，女儿“小孩”是真的小学都还没毕业的小孩，钟楚曦饰演的小叶和眼科医生小胡（任彬 饰）同样也是一定程度上拒绝成长的小孩。
小叶真诚、热情、美好，但她从小匮乏的认可和爱，阻碍了她的成长。
永远无法在一段亲密关系中安定下来的小胡，看起来世故深沉，但他一个月换一个女友永远不愿负责的行为，跟每天都换新玩具的小孩有什么区别？
在一个彼得·潘化的社会中，怪不得王铁梅会累到崩溃。
《好东西》的最后一幕，是一段“离场感”很好的舞台表演。但它借此给“独立女性”指出的出路，大概是这部电影为什么会被冠以女性爽片的最大原因所在。
“做一个，可以犯错、可以困惑、可以幻想的小孩儿。”
这看上去很美，但难道不是一种对青春期的退回吗？
所以我建议，给王铁梅松绑的同时，也要给其他五个小孩治治病，让他们去看看苏珊·奈曼的哲学科普读物《为什么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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