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骏:木鱼吐出的经文

文化   2024-11-10 20:02   北京  



1


  我出生的乡村,午后的阳光顺着墙壁照下来,落到地面上,像铺了一层蛋黄。我沿着小巷朝里走,没有嗅到烤蛋饼的味道,却有一股潮湿的水腥味扑鼻而来。我用手摸摸墙面,黏糊糊的。我知道,墙体也在流汗。那汗液里,藏着岁月的盐碱和太阳的光辉。我靠墙站着,我的影子也靠墙站着。我们彼此都不认识,彼此都沉默着,像左边的墙望着右边的墙,右边的墙望着左边的墙。我想穿墙而过,回到古代去,但我的影子阻止了我。它说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总是被自己的想法所伤。我试图跟我的影子辩驳,可我一侧身,影子就不见了。斑驳的墙体下,只剩下一个孤零的我。


2


  在经过一条小巷时,我遇到一条狗。它蹲在小巷深处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我怀疑,它是在躲避什么。像梁柱躲避着风雨,蚂蚁和蜗牛躲避着光阴。我悄悄走近它,像走进白日里的一个梦境。狗并未因我的靠近而起身离开,它仍旧一动不动,仿佛原本就是在那里等我。他似乎等待了许久,等过了冬日的积雪消融,等过了春天的花谢花飞,才在这个夏季的午后等到了我的到来。我盯着这条狗看了很久,它的一身黑毛落满了尘土,却显得异常干净。还有它那双眼睛,亮亮的,既像是藏着雷霆,又像是盛放着荷花。我被这条狗感动了,想伸出手摸摸它。它终于从地上站起身,朝我摇了摇尾巴。我发现,它的一条后腿受了伤。我伸出的手缩了回来,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它。那一刻,我只想跪下来,跟它谈谈与受伤无关的事情,以及上帝的一些想法。


3


  走进一个院落。几根青石柱子立在院子中央。柱子旁侧的绳子上,晾晒着色调单一的几件衣裳。老人的,小孩的,妇女的衣裳。衣裳的下面,盛开着一朵一朵的绣球花。花朵呈淡蓝色,叶片翻卷,一律被阳光烫过。院中住着两户人家,左边一户,右边一户。右边的人家木门关闭着,左边的人家虽然开着门,却并不见人。时间是静止的。光线是静止的。我靠在其中一根石柱上,我也是静止的。我成了这个院落的一部分。我好想使这个院落里的一切都动起来,活起来。我围着几根柱子转来转去,可转了许多圈,我发现自己依然是静止的。这时候,我才了悟到自己进入了一扇“沉默之门”。在这扇门里,除了静止,没有别的东西。谁要是走进去,谁就是永恒。


4


  一面旧墙,爬满了新长的爬山虎。浓密的叶子翠绿一片,远远看去,仿佛墙体穿上了一件旗袍。我喜欢绿色的事物。在绿色面前,我的心是宁静的。我老是怀疑我的体内住着一片绿色的草原。在有月光的夜晚,我的心就会跑出来,变成一只昆虫,一只蜜蜂,在草原上蹦跳或飞舞。我是我自己的浪漫主义者。如今,站在这面被爬山虎覆盖的旧墙下,绿色再一次将我充满。那每一枚叶片,都是我的肺叶。我也需要类似这些绿色的叶片来为我的人生插上翅膀,以飞翔的方式,去抵达精神或灵魂的故乡。


5


  一个头戴草帽的男人,肩扛一把锄头,从午后的阳光下走过。那锄头比他的手臂长多了,也比他的双腿长多了。锄头是一个人的手和腿所延伸出来的部分。那个男人很瘦,脸上呈现土地的颜色。他每走一步,身后都拖着一个成熟的秋天。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地。作为一个庄稼人来说,即使没有了地,也喜欢每天扛着一把锄头在村前村后转悠。就像一个以写字为生的人,即使再也写不出像样的东西,也喜欢每天拿起那支早已没有了墨水的笔端详半天。我与那男人擦肩而过,他没有看我一眼。他默默地朝前走,他那把锄头半边锃亮,半边已经生锈。等他走过去很远了,我都还在偷偷地看着他。他那扛着锄头的样子,既像一个战士扛着用光了子弹的枪支,又像一个老人扛着年轻时的自己。


6


  一口古井,张大着嘴,想吞并太阳。可太阳太大了,它无从下嘴。井想等太阳瘦下来,它再咬。不想,这一等,就是成百上千年。太阳不是月亮,它没有把自己变成一把弯镰,或一只小船。井的等待,是饥饿的等待,也是欲望的等待。我去井口看了看,井的内壁爬满了青苔。那些青苔,有些已经干枯了,有些还饱含着水分。恍惚间,我觉得这些青苔都是古井的眼睫毛。只要井一眨眼,青苔就挂满了泪珠。而那每一颗泪珠,都是历史馈赠给古井的黄金和火焰。


7


  两个中年妇女,坐在门槛上,等待夏季。她们彼此交流,又彼此独立。我从她们身旁经过,想偷听一点她俩谈话的秘密。可她们使用的是当地方言,我一句都听不懂。她们用语言替自己的心灵加了密。其中的一个表情最丰富,像这个季节的色彩一样缤纷。而另一个则沉静得多,只偶尔说一句话。且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愧对自己。有时,她们也彼此沉默,没有一句言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仿佛两朵正在凋零的向日葵。阳光安静地照在她们对面的墙壁上,试图要将她们照亮。可阳光每移动一点点,都会触碰到她们的痛处。


8


  房梁上,住着几窝燕子。我抬头望去,像多年前的一个孩子,站在院坝里,望着天空中飘过的一朵流云。燕子是天空的使者和梦,而我至今都还是个逐梦之人。或许是我的目光惊扰了它们,有几只燕子探出头来,慌乱地瞥了我几眼,就把头缩了回去,再也没有现身。我听到它们在巢里窃窃私语,不知是在议论我这个异乡人,还是在议论旧时的光阴。但不管怎样,能在村落里见到燕子,我到底是幸运的,就像一个还能在夜晚见到星星和月亮的人是幸运的那样。燕子激活了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它装饰了我的梦,也装饰了一个村落的白天和黑夜。我是村落里的一个游客,燕子是村落里的荣誉居民。


9


  那一块一块的稻田,围绕着村庄,村庄便有了生气,有了梦想。那梦想是金黄色的,像火焰一样明亮,像灯盏一样耀眼。我从稻田边走过,我看见青绿的稻秧在朝我微笑。那笑声里,既有青蛙的鸣叫和鱼儿的呓语,更有农人的鼾声和咳嗽。可现在不是收获的季节,大地并不需要仪式。稻子在六月里的使命,便是静静地生长。它们生长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农人枕边爱情的速度和种子在泥土里受孕的速度。


10


  站在村落的回廊里,穿堂风从六月的尽头吹来。它先在屋梁的横木上打几个滚,又在暗黄色的窗花上亲吻一番,才撒娇似的钻进了柱子上镂空雕刻的“古代故事”里去。一场当代的风,也开始了它的怀古之旅。溽热使我全身汗如雨下。我朝着风呼喊,渴望它来替我散热。可风就是不出来,它正在唐朝或清朝或民国的某个酒肆喝醉了酒,把一排柳树吹得东倒西歪,把一对小情侣吹得两鬓斑白,把一场幽梦吹向现实的舞台……我站在村落的回廊里,等待一场醉酒的风快快醒来,好把我刮向降临母体的那一天——在我最初的记忆里,穿堂风是我今生穿过的第一件衣裳。


11


  我在小院旁的泥地上种植下一棵树苗,像父母曾经在我的身上种植下梦想和希望。这棵树苗很瘦,几乎落光了叶子,仅剩的几片树叶也已萎黄。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知道它病得不轻。它原本生长在后山一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它的弱小和孤单,寂寞了一座空山。最初,我并没想过要将它移走,我怕我的小院配不上它所经受的黑暗。但后来我还是将它移植了,它需要一个春天,也需要阳光和雨露。我想看着它生长,像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的梦想和希望发芽、开花。只是我不知道,这简单的梦想和复杂的希望,会不会变成另一种黑暗。


12


  一条泥土路上,铺满了碎石。我从路上走过,心在瑟瑟发抖——在我眼里,那些小石子是各种鸟雀生下的蛋。我怕把蛋踩碎了,那些鸟雀会喊疼,会变成厉鬼来梦中找我算账。每一枚鸟蛋里,都藏着一对翅膀和对飞翔的渴望。然而,我的脚又告诉我,我踩着的不是鸟蛋,确确实实是些尖利的石子。它们被载重卡车从很远的地方运来。它们要将一条土路碾压成炒油路。它们要将鸟雀统统赶走。它们要将鸟蛋镶嵌成化石。它们要将翅膀和飞翔埋葬在贫困线之下。


13


  母亲找了块空地,烧她的旧衣裳。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专注地干这一件事。那些旧衣裳压在箱子里很多年了,每一件都像是新的,被母亲叠放得整整齐齐。她原以为珍藏了这些衣裳,就能抵抗住光阴和衰老,挽留住青春和记忆。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那每一件衣裳,都是从她身上掉下的一层皮。一层又一层的皮堆积起来,就是一个人的一生。整整一个下午,母亲都在烧她的旧衣裳。每烧一件,她的骨骼就会咔咔作响。我站在衣堆旁,看见她如何将自己的过往化为灰烬,如何将自己的记忆变成浓烟,如何将自己提前焚化在了火堆里。我还看见,当熊熊火光燃起的那一刻,母亲哭了。


14


  谁能让一棵树弯下腰来?是土地?是岁月?还是站在树枝上的那只小鸟?从早晨开始,我就一直在看这棵树,想这个问题。我从日出看到日落,从白昼看到暮晚,都没能把这个问题想明白。树沉默着,不说一句话,它只是把腰弯给我看。就像镰刀把腰弯给秋天和收割看,月亮将腰弯给黑夜和残缺看。我围着树转来转去,转累了,就靠着树干坐下来。我坐下来的时候,树的腰弯得更狠了。我这才发现,树弯腰的目的,是要等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坐下来,听它悄悄地说话。它说出来的那些话,跟一棵树没有丝毫的关系。待话说完了,这棵树在几分钟之内就掉光了叶子。仿佛一个同样弯腰的女人,一夜之间掉光了头发。


15


  我的睡眠很浅。睡不着的时候,我就爬起床看月亮。没想到,月亮的睡眠比我的更浅。整个晚上,它都睁着眼,好似天上的更夫手里提着的灯笼。月亮是有心事的月亮。它心情好时,整张脸会笑成一个圆盘;它心情坏时,半张脸会面瘫,像被饥饿的天狗偷吃了一口的月饼。我很想读懂月亮,正如失眠想读懂美梦,仰望想读懂星空,木鱼想读懂经文……但月亮高挂在夜天,离我很远很远,我的想法无法抵达它那沁凉如水的心,这个问题常常困扰着我的睡眠。我的睡眠很浅。我很浅的睡眠里住着一个睡眠很浅的月亮。月亮醒着时,我是一道伤口;月亮睡着时,我是我自己的梦乡。


16


  野菊花开满山坡的时候,秋天就深了。白头发爬满两鬓的时候,皱纹就深了。这是我在一个深秋季节里看到的景象。我站在一片金色的野菊花旁,我的耳朵听到了花开的声音。那些花七嘴八舌,朵朵都是嚷着要出嫁的新娘。她们说,一定要在秋风横扫落叶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她们不想把皱纹镌刻在自己的发簪上,更不想借助秋风手中的刀片自己给自己剃度。那些菊花很小,没见过大世面,一生都活在自己的幻想里。承载她们生长的山坡也很荒凉,除了鸟儿和山风偶尔会去光顾外,一年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山坡和菊花都在孤芳自赏。也许,我是菊花迎接的第一个来自红尘中的客人。我的闯入,既使她们兴奋,也使她们惊讶。从她们那复杂的表情里,我知道每一朵花都是一个小生灵的魂。


17


  向一头动物撒谎是可耻的。我见过一个村妇向一头羊撒谎,村妇的左手牵着五岁的孩子,右手牵着那头羊,慢慢地走向一个地方。村妇说,要领羊去天堂吃草。羊没见过天堂的模样,像孩子一样天真地跟着她走。走着走着,羊就走进了屠宰场。我见过一个老农向一头牛撒谎。老农一瘸一拐地将牛拉到晒场。老农说,牛累了一辈子,都没好好放松放松。他要陪它叙叙旧,聊聊天,像一个老人请另一个老人在晒场上坐下来抽支烟。可牛刚到晒场,就被人给绑了。牛的感动瞬间转化成惊慌,它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无力地看见一把利刃正朝它的脖颈猛刺过来。向一头动物撒谎是可耻的。那个村妇是可耻的,那个老农是可耻的。我也是可耻的。很多人都是可耻的。


18


  立秋这天,凉风没有来。凉风被一枚落叶带去了很远的地方,只有立秋本身守在季节的刻度上,把自己变成了一首悲歌或颂歌。我在田野上走着,我想寻找被“秋”遗忘的一束禾和一团火,就像一个慈父想寻找失散多年的一对孪生兄弟。秋阳升高了,比蝉的叫声还高。蝉是秋天的演奏家。它估计歇了许久没有演奏了,藏在胸腔内的小喇叭生了锈,发出的声音既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我一边听蝉的演奏,一边在田野上默默地走着,直到把自己走成了立秋日的一个事件——我的走动让立秋焦躁不安。


19


  奶奶天天坐在墙根下,跟季节说话。她从冬季说到春季,又从夏季说到秋季。季节静静地聆听着,却从不回话。奶奶也不生季节的气,依旧那么自言自语地说着。说的时间长了,也就把自己从一个老人说成了一个婴孩。变成婴孩的奶奶很可爱,她经常把两片飞舞的树叶说成是一对恩爱的蝴蝶,把一列搬家的蚂蚁说成是爷爷的军队,把屋顶的炊烟说成是走散的鸽群,把金黄色的油菜地说成是太阳凝固的血迹,把屋檐上亮着的灯泡说成是黑夜的长明灯……


20


  一个年轻小伙子,光着上身,在正午的阳光下粉刷墙壁。他要用汗液搅拌后的涂料抹平墙壁上的伤口。那面墙壁太旧了,伤口太多,像一块老布上缀满了补丁。那个小伙子刷得很用心,古铜色的肌肉充满了力量。他在用白色装饰一面墙,又在用白色祭奠一面墙。那个小伙子只有十七岁,却刷了整整四年墙壁了。他的母亲死得早,父亲怕他今后养不活自己,就将刷墙的本领传给了他。得到父亲衣钵的小伙子很争气,他把刷墙当成一种事业来干。他立志要把青春粉刷成爱情,把贫穷粉刷成小康,把黑夜粉刷成白天,把泪水粉刷成歌唱,把恨粉刷成爱,把红太阳粉刷成绿太阳。


21


  有一个乡村浪漫主义者,他把儿子给他买的手机装在儿媳妇的长筒丝袜里,拴在腰杆上四处闲逛。只要手机铃声一响,他解开丝袜疙瘩的时间,总是比接听手机的时间还要长。有时疙瘩还没解开,手机铃声已经停止了,但他还是要掏出手机来假装接听一下。只有这样,他才活得有尊严。有一个乡村狂想主义者,他把雪花缝进棉被里,声称要为死去的老伴添置一床高档鹅毛被,以满足其生前的愿望。每年下雪时,他都缝,直到最终把雪花缝成了冰,把自己缝进了棺材。有一个乡村机会主义者,他想办法建起了一座桥,却使桥下长年流淌的河水干涸了;他继而又在干涸的河滩上,夺走了一个女人的贞操。有一个乡村悲观主义者,在以上事件还没有发生前,他就已经离家出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22


  乡村公路上,一个脊背佝偻的老妇在晒玉米粒。那些玉米一颗一颗,金黄灿烂,像是从老妇嘴里掉下的牙齿。那些牙齿咬过霜,咬过雨,咬过太阳和雷霆,也咬过苦难和空虚。现在,这些牙齿什么都咬不动了,又不想留在嘴里增加老人的负担,就一颗一颗滚落到地上,化成岁月的“舍利子”。老妇低埋着头,看着那一颗一颗的玉米——她以默哀的方式在替“舍利子”送葬,又以站立的姿势在替“舍利子”重塑金身。阳光火辣辣地照着,我看见玉米和老妇的身上,都披着一件用黄金锻造的铠甲。


23


  黄昏的天边缀着一片晚霞,那是邻居王婶绣出的大红花。王婶是个寡妇。王婶绣了一辈子的花。王婶靠绣花活着。王婶绣的花里藏着一个人的魂魄。那魂魄飞到哪里,晚霞就跟到哪里。晚霞跟到哪里,王婶的仰望和守候就在哪里。黄昏的天边缀着一片晚霞,晚霞的下面坐着一个王婶。


24


  我坐在山坡上看落日,也看被落日笼罩着的景象。落日是一盏光芒微弱的灯。灯亮了一整天,是该闭眼歇歇了。灯亮着,也亮不出一个宁静的傍晚。该熄灭的总会熄灭,该消失的总会消失,该遗忘的总会遗忘。没有人知道一枚落日的倦怠和痛苦,就像没有人知道一枚朝阳的希望和梦想。我坐在山坡上,也坐在落日微弱的光芒上。在落日下山的过程中,我看见有一只不知名的鸟,衔着落日在飞。


25


  正午的田野上,有一个老人在除草。老人弯腰,草也弯腰,这是刈割前的致敬仪式。生对死致敬,死也对生致敬。或许是老人的刀不够锋利,他割了几次,都没能将草拦腰割断。草不想死亡,老人也不想当刽子手。但没有办法,草不死,老人就没法活。再这样任由荒草蔓延下去,整个田野都将布满丧服。老人牵起衣襟,擦去刀刃上的泥土,像是从衣襟下掏出一根肋骨,把钝刀磨了磨。这招果然好使,他再次挥刀,草即刻倒伏在地。老人的身后,只剩下风,在艰难地收拾正午的刑场。


26


  池塘里,荷叶撑起无数把伞,替青蛙疗伤。青蛙的胆子越来越小,即使在夜间,也不敢放声歌唱。它怕那些过路人的脚步声,怕乡村公路上驶过的震耳欲聋的车辆,怕夜晚暗淡的星光和失眠的月亮。青蛙病了,荷叶也病了,但病了的荷叶依然在撑起伞盖替病了的青蛙疗伤。荷叶知道,池塘里如果没有了青蛙,那就不叫池塘。而青蛙也知道,池塘里如果没有了荷叶,那更不叫池塘。故青蛙才胆颤地拖着咳嗽的嗓子,时不时地喊叫那么几声,以给荷叶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27


  许多小生灵都是农人的邮差。蜜蜂为农人送来了空难的消息,蝴蝶为农人送来了爱情的渴望,蚂蚁为农人送来了黑洞的预言,小鸟为农人送来了飞翔的乐趣,蜗牛为农人送来了爬行的沉重,知了为农人送来了活着的短暂,蚊子为农人送来了嗜血的疼痛,鱼儿为农人送来了水陆道场。


28


  小院的篱笆上,爬着一朵南瓜花。花瓣上挂着露水,好像昨夜哭过。我不知道这朵花经历了什么,它伸着长长的舌头,却说不出话——它是花中的哑巴。哑巴花的世界,我们人类不懂。我默默地看着它,像看着一个花季少女写下的遗言。这使我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村里另一个同样是哑巴的女人,将一朵南瓜花插在头发上死去的情形。我怀疑,如今这朵爬在小院篱笆上的南瓜花,就是那个死去女人的魂。


29


  村里有个胆小的人,嘴里总是哼着歌曲赶路。白天赶,夜晚也赶。从小到大,他都在路上。他夜里哼歌是因为怕鬼,白天哼歌是因为怕人。他生来就是单独的一个,既不受人的欢迎,也不受鬼的欢迎。他只有不停地赶路,才能避开那些他所惧怕的东西。他是个胆小的人,他想彻底消除恐惧,他必须把自己赶成一个厉鬼,或赶成一个恐吓别人的人。


30


  蜘蛛是最大的阴谋家,它挂在老宅屋檐下的那张隐形之网,成功捕获了黄昏的翅膀和逐渐降临的夜色。这是一只不一般的蜘蛛。它不需要捕获那些可供果腹的食物,它捕获的都是一些虚无的东西。也只有这些虚无的东西,才能使它吐出的网充满意义。这只蜘蛛下一步的计划,是捕获时间和记忆——它想亲自审讯这两名逃犯,到底把年轮这个少女拐骗去了哪里?是活埋了,还是抛了尸?抑或卖给了那位名叫“沧桑”的老汉?


31


  那只萤火虫在夏夜里飞来飞去,像一个提着灯笼的人在寻找下落不明的生活。它一会儿飞到菜园里,一会儿飞到草丛中。它想先把自己藏起来,再秘密地把尾巴上的那一小团光出卖给黑夜。它鬼鬼祟祟,酷似一个落魄的军火商。但它最终还是如愿以偿了,黑夜收购了它的那团光亮。萤火虫以为黑夜会用它的这团光去点燃一场战争,可黑夜并未那样做。黑夜将这团微弱的光亮放大成一颗流星,赠送给了睡梦中鼾声四起的农人。那晚,好多农人都在一颗流星的指引下,走入了天堂的大门。


32


  早晨起床,我看到这样的景象:一只鸟在歌唱,一头牛在饮水,一只鸡在梳头,一条狗在照镜子,一棵树在长高,一阵风在奔跑,一堆草垛在发芽,一块干柴在燃烧,一架梯子在变矮,一团柳絮在撒娇,一片花瓣在生气,一根竹子在做操,一粒种子在怀孕,一缕炊烟在舞蹈,一副石磨在流泪,一把锯子在咆哮……在这所有的景象里,太阳渐渐升高了。蓝蓝的天空上,盖着一枚鲜红的落日般的印章。


33


  一个小男孩,蹲在田园里,为一只小鸟送葬。那只小鸟出生没几天就死了,它的妈妈还没来得及给它取个好听的名字。小孩子很悲伤,一边挖坑,一边流泪。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死亡,第一次为死亡举行仪式。当他轻轻地将死去的小鸟放入坑里时,他感觉自己瞬间长大了。此后的三天时间里,他都没有去学堂。他以停课的方式,来纪念一只鸟的死亡,和一个人的成长。


34


  那个在地里掰苞谷的妇女很年轻,她刚刚做了妈妈。她伸出手,将苞谷的外衣脱去。她想看看,那一颗颗洁白的玉米,是否长得如她孩子的乳牙那样排列整齐。可当脱到苞谷的最后一件内衣时,她停住了手,她突然害羞起来,她的脸上一片羞红。她看见苞谷穿的内衣,跟她自己身上穿的内衣一样薄,一样粉红,一样透明。苞谷也是一个婴儿,静静地睡在胎衣里。


35


  我想问一棵树,一棵百年老树——它静静地生长在村庄的边沿。我问它,在如此漫长的时光里,都经历了些什么?是否跟人一样,也会经历痛苦、彷徨和忧伤?可树没有回答我,它仿佛失忆了,但它被风吹动的树枝又似乎在嘲笑我的提问是多么的愚蠢。它活了一百多年,从来就没想过这些问题。它唯一知道的,是它之所以活这么长久,并且还将活得更长久,都是因为它历来都生长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


36


  从村里的凤凰桥上走过,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凤凰。我在桥的上空飞翔,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从水面上滑过,像一种心情滑过片刻的忧伤。那座桥不是很长,几分钟就能走过。可我在通过它时,仿佛走了一生的时光。我本想在桥上停留一会儿,观看阳光如何在湖面裸奔,聆听秋虫如何在草间弹琴。我还想躺在廊檐下睡上一觉,做个幽梦。等我醒来,秋又凉了几分——那种凉,是女人眼角的一滴清泪。


37


  河边的草滩上,有一头牛在低头吃草。它吃得很慢,一根一根地吃。那些草也长得很慢,一根一根地长。可牛吃得再慢,也慢不过青草生长的速度。我靠在桥的栏杆上,盯着对面的牛和草看,像看一个活着和死去、生长和埋葬的故事。那头牛有些老了,吃一会儿草,就要站着歇会儿气。牛歇气的时候,周围的青草就会集体低下头来,向一头老牛致哀。


38


  草滩左侧的池塘里,浮着一群鸭。远远看去,像是一群游子在走着水路回家。游在前头的那只,神色有些慌张,它左看看,右瞧瞧,仿佛一位离乡背井多年的人在找寻幼时的记忆。后面紧跟着的那些鸭,同样心事茫茫。它们在池塘里转悠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回家的路。那些路或许早就被池水给淹没了,而鸭子们却仍然活在旧时的光阴中。那一池塘的水,都是游子思乡的泪。


39


  从山顶上下来,路边的野花在风中摇曳。天空快要下雨了,乌云在村庄的上空徘徊,心事重重的样子。云是雨的前妻,每一滴雨,都可能下在云之前走过的地方。我没有抬头望天,我是一个拒绝苍穹的人。我的内心狭隘、自私,我对云和雨都不再感兴趣。我活得越来越务实,我曾经的浪漫和热情一去不返。我的冷漠是另一场雨,落在我一生中的任何一个角落里。


40


  黄昏时分,雨终于落了下来。雨滴砸到长满青苔的石板上,像一滴滴陈年的酒。天空也有醉酒的时候。我没看到过天空醉酒的样子,我只从它醉酒后洒落的泪滴里,窥到过众神的空虚和落寞。跟众神一样空虚和落寞的,是屋檐下坐着的那个老妇人,她表情麻木地端着一个碗在吃午饭——她空空的碗里盛着一碗满满的黄金。


2021年第一期





吴佳骏,散文写作者,一个出版过几本小书,最终却未必有一本书能留存于世的人。喜欢独处和聆听天籁之音,也喜欢摄影和融入野地,更喜欢简朴生活和农夫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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