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絮语
播客简介
在充满喧哗与骚动的世界,我们想要共建一种由影视作品、书籍和交谈构成的智性生活。将女性的视角延伸到具体的生活经验中,拓展一种女性主义的生命图景。用微小反抗直面根深蒂固的墙,以中间道路弥合理想与现实的裂缝。
本期主播
我们是谁
梦君
晓碧
写在前面
讲了什么
作为在大城市独自工作和生活的女性,我们发现婚育的叙事越来越成为横亘在我们和父母之间的一个巨大的分歧,身为女儿的我们曾经享受过父母强大而温暖的庇护,但是身为女性的我们却感受到的是不同身份的重重割裂,我们想从与父母的相处谈起,探讨造成这种割裂感的原因是什么。
当作为“出走的娜拉”,我们自以为从父权制的传统叙事中走出来时,在大都市谋生的经历又不得不让我们反思工作的意义是什么?以及东亚社会常见的阶级跃升叙事背后,无处不在的新自由主义陷阱如何编织了我们的工作和生活。当我们尝试一种work life balance的路径时,我们发现自己偏离了社会主流。
我们还追溯了各自在法国生活和学习的经历,试图寻找到一种介于中间的叙事,在卷与躺平之间,在主流与非主流之间,还有别的道路吗?
最后,热爱电影的我们分享了两部跟女性处境和女性生活相关的电影,通过解读电影映照我们的现实...
Part 01
自我解放的第一步:从家庭中出走
大家好,我是梦君,我是晓碧,欢迎来到友人絮语。
梦君:作为我们播客的第一期,我和晓碧想从自己的成长经历谈起,回溯一下我们如何踏上了了一条”非主流“女青年的道路哈哈。那就从回乡聊起吧,毕竟家庭是每一个人人生的起点。我们上个月都回了一趟家,但是现在回乡对年轻人而言,好像不是说回到一个温暖的港湾,反而变成了一种负担。
晓碧:嗯,是的,我会有这样的感受。我能理解你所说的“非主流”,有一方面是,对于家人来说,过了三十岁,未婚未育,也没有走在社会主流所定义的那种成功路径上,我就成为了一个“异类”,我的父母会觉得我让他们在朋友面前很没有面子。
梦君:你说到的面子问题真的很典型,我感觉面子简直是中国父母人生最重要的追求之一,小孩的表现也是这种面子的组成部分。而且,似乎只有小孩完成了一些面子有光的事情,比如说考研考公,结婚生子,才是值得骄傲和被爱的。不然就是“不孝子”。这让我感觉父母的爱似乎是有条件的,而我只有满足了他们定义的条件才值得被爱。前段时间大火的《怒呛人生》里也探讨过这种感受,两位来自东亚的主角,一生都在充当满足父母欲望的“工具人”,从来没有感受过无条件的爱,最终导致了很严重的自毁倾向。
晓碧:我感觉是这样的,父母会把孩子的人生表现作为自我评价的一部分,从孩子升学上学、步入职场、再到婚育与否。而且,他们会觉得说,那你变成这样,是不是我没有教好。父母的面子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可能父母的评价更多是跟社会评价体系有关吧。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家庭作为一个人的再生产的场域,是为社会再生产劳动力的。父母其实也把这种逻辑内化了,就是养孩子是为国育人。但其实,除了身为社会劳动力的这部分,还是有人之为人的,那些没有被异化,被工具化的部分,被父母忽视掉了。
梦君:没错,作为一个“人”被看见,被尊重的感觉,在很多家庭是缺失的。所以当我要做自己的时候,其实对父母辈而言是一种伤害,因为我的自我的需求和父母是南辕北辙的,而他们又把我当作自我的延伸。中国父母似乎真的很难接受小孩是一个独立个体这个事实。
晓碧:我的感觉是,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父母无法接受我的情绪,尤其我的焦虑、生气这种负面情绪。或者说,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负面情绪。我是不允许哭的,哭的越厉害,我父母就会越生气。而作为一个情感很丰富的孩子,我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
梦君:真的是这样,我觉得一个箍在大部分中国小孩身上的紧箍咒就是“懂事”,这种懂事的标准却是非常扁平化甚至是反人性的。比如你说的不准哭,因为家长觉得哭是不好的,所以要扼杀。但是他们没有想到过哭是一种人类天性的表达,也不会去探究你为什么哭,只会用一种权威的态度去禁止你哭,可能有些人会觉得我用词很严重,但我真的觉得这是一种对小孩的精神暴力。
晓碧:是的,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会觉得对“懂事”脱敏了,就是不懂事也没关系,我就是这样的。尤其是作为女性,往往被期待是温顺的、服从的、克制的。而表达愤怒、会大喊大叫的女性被认为是歇斯底里的、不体面的。所以,女性经常反思自己情绪的正当性。但是,人本来就是会有各种情绪的啊!
梦君:是,历史上歇斯底里曾经被作为一种女性心理疾病的统称,还说这是因为子宫在女人身体里到处游离产生的,就是很莫名其妙的对女性的污名。我感觉女性就是会更加替别人着想,在很多事情上面都自动地将别人的需求放置在自己前面。我曾经以为这种自我牺牲和自我压抑是普遍现象。直到有一次,遇见了一个来自北京的女孩,那个时候她暂时住在我们家,有一天我给大家做汉堡的时候,我把一个汉堡考焦了,于是我就发挥“懂事”、“孔融让梨”的精神,很自觉的说这个就给我吧。结果这个女孩子就很惊讶地说,她第一次见到会主动牺牲自己,去接受自己分到最差的东西的人。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啊原来懂事不是唯一正确的价值观,为自己争取也是被普遍接受的。
晓碧:是的,在长大的过程中,我们要去讨好父母嘛。当烤焦一个汉堡的时候,会觉得是我做错了,做错了就意味着不值得拥有好的汉堡了。我觉得父母和孩子无法沟通的原因在于权力的不对等,权力上位者和下位者之间不可能存在有效的沟通,因为结论只能是父母永远是对的。所以,沟通不畅的时候,只要父母一发怒,事情就很神奇地转向。就是我惹爸妈生气了,那我肯定是做错了什么。
梦君:对,一旦他们生气,就会自动变成你不尊重长辈,是你的错。其实这种大家长的权威我感觉就是父权制的最小单位。相比之下我会觉得和母亲的沟通就会顺畅一些,因为没有那种因为我是长辈所以我不管做什么都有道理的吊诡逻辑。
晓碧:是的,母亲和女儿之间,即便存在代际之间的冲突,那我们仍然是一个女性的共同体,我们共同承担着某种身为女性共同的命运。《芭比》中有一句台词,我印象很深刻:母亲总是站在原地,好让女儿们后头看时,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作为一个接受了女性主义思想、对婚姻祛魅了的女性,我感觉到已经无法按照父母的期待,遵循某种主流路径了。所以回望的时候,我总是对母亲有很深刻的情感。一方面想摆脱她,一方面很理解她。
梦君:对,这种对成为母亲的抗拒在很多影视或文学作品里都有提到,比如说《我的天才女友》里莱农在回顾街区里的女性命运的时候,说自己很害怕变成跟母亲一样的跛足。甚至在《老友记》里Rachel教Joey帆船那一集,她说我一直在注意不要变成我的母亲,但没料到变成了父亲。我感觉女性对于母亲的感情真的是又爱又恨,就是我很爱你但我绝对不要成为你。很少有女性会将母亲当作一个人生的榜样。
晓碧:莱农在害怕变成跛足的时候,也是也拒绝一种身为女性的共同的命运。
梦君:嗯嗯没错,就是当她回顾街区的女性的命运时候,就发现其实她们的转变都是从迈入婚姻开始,然后逐渐变成了她们丈夫的样子,那个时候应该就是她女性意识的觉醒吧。不过当一位女性还是女儿的时候,这种所谓父权制的摧残其实是很遥远的,所以才能够对母辈的命运有一个置身事外的评价。可是这份觉醒是建立在女儿享受了母亲没有享受过的资源之上的,在《我的天才女友》中,莱农作为女儿也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包括今天的我们,也是受惠于家庭的教育投资的,这种教育让我们能看清迫害女性的机制但是却无法拯救母亲,就感觉很残酷。但是大概从学生时代结束后,我感觉到做女儿的“好日子“到头了。因为父母的期望忽然改变了重心,变成了结婚生子。这种期待的跳跃性让我觉得特别荒谬。
晓碧:是的。我感觉是做女儿的时候,世界是向我展开的,就是人生似乎拥有无限可能。当失去了女儿身份的庇护之后,我感受到的是女性身份的三重割裂。父母一方面希望我们能够获得社会意义上的肯定,因为教育作为一种投资,是希望某种社会意义上的正反馈的;一方面又希望我们能够按照社会时钟结婚生育,从女儿的身份过渡到妻子、母亲...同时,他们也隐秘地期待着我最好能待在家乡,不要离得太远。这对我而言,我感觉这些要求其实是相互矛盾的。
梦君:没错,这些要求几乎就是“不可能三角“。就比如家乡的就业机会肯定是很稀少的,要是在大城市打拼事业,那肯定会牺牲私人生活,而对女性来说事业和家庭真的很难兼顾。
晓碧:是的,这真的是女性才会面临的问题,女性身份的割裂感在于,自我成长和社会时钟,事业规划和生物时钟往往是不同步的。这一点父母其实无法理解。因为他们自己是在20多岁的时候,结婚,生育,同时在事业上更进一步,然后他们就会觉得,为什么你都三十岁了,这件事对你会这么难?!于是,每次回家,都能感觉到自己与父母之间有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缝。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旁观者,无法融入他们的生活。
梦君:我常常说我和我爸爸一个生活在石器时代一个是后现代社会的新新人类,真的很难沟通。要不就是在沉默中爆发,然后两败俱伤。要不就是一直沉默,像杨过生活在活死人墓里一样。
晓碧:我也是,每次回老家,要么就是我们都不去碰触这些话题,就你好我好大家好;要么就是大吵一架,无疾而终。但问题是,我自己会因为没能达到父母的期待而感到愧疚。
梦君:对就是愧疚,据说在所有能量等级里愧疚是最低级的一种,愧疚能让人死亡。但是东亚父母似乎很擅长给儿女制造愧疚,这种愧疚感甚至变成一种操纵子女的武器,其实是很可怕的。我至今还在和这种愧疚感作斗争,比如我如果稍微开心一点,都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开心,这么无忧无虑地玩耍或者追求自由的生活对不起爸爸妈妈的期待,没心没肺。
晓碧:嗯嗯,是的。我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接纳自己的过程中,会消解掉这种愧疚感。对我来说,似乎自我解放的第一步,是十多年的作为异乡人的生活经历带来的。然后,因为我们都在生活在上海,我觉得我会有一种如鱼得水的自由的感觉。金宇澄曾经在一期播客中谈到,在上海这座城市森林中,年轻人像小动物找到了洞穴一样,是有安全感的。
梦君:
我能够理解,我觉得自由是塑造我们今日生活的一个重要元素。但是这种自由有几分是来自于脱离家庭的束缚,有几分来自于上海这个城市本身,我觉得很难说。因为很多人在大城市从事的,也许是一份所谓分狗屁工作,其实也很难受。可讽刺的是这份狗屁工作正是年轻人自由的起点——让他们逃离了小城市的关系网。对于很多女性来说,甚至是逃离了一种父权制的家庭。
Part 02
新自由主义的陷阱
晓碧:“出走的娜拉”的主题仍然是现代女性生活中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在我成长的家庭中,父亲仍然是主要的bread winner,虽然我们的母亲也是职业女性,但她们的工作更像是一种辅助,她们依然困守在父权制家庭中。与我们的母亲相比,我们已经从传统家庭中出走,也疏远了母亲们所深信不疑的“女人的归宿是婚姻和家庭“的人生信条。你觉得,我们是成功出走的娜拉吗?
晓碧:是啊,我感觉这更多是一种大环境裹挟下做出的选择。譬如说,大家想从职场逃回家里,一部分可能是被裁员失业了,迫于经济上的压力;可能有一部分是上班太痛苦了,只是一颗螺丝钉,没有意义感;或者觉得我在公司给老板提供情绪价值,还不如回家给父母提供情绪价值。现在有一种感觉是大家都不喜欢自己的工作,网上有种调侃,就是上班如上坟,哈哈哈~
梦君:对,所以大维格雷伯的狗屁工作一出,我就在想怎么会有一个理论这么精准地描述了我的生活。比如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非常知名的互联网大厂,简直不能更符合狗屁工作的定义,那个时候我甚至会自我怀疑,这就是上班吗?为什么其实你做不做一些事都是没有任何实际影响的?大家是不是都是在表演上班。我每天都被这种无意义感而折磨。但是那份工作确实是一个外地打工人所能想象的最好工作之一,房子是有补贴的,食堂的餐标是一人一天一百块。只要你能坚持在那里工作三五年,一个老破小的首付是不成问题的。
晓碧:虽然离开了父权制的家庭,但又不得不时刻提防着新自由主义的陷阱。这种陷阱就是,过去的大厂叙事常见的“只要努力,就能实现财富自由、买房自由”诸如此类的话语。
梦君:对,但同时这也是一种“圈养”。
晓碧:我也抱着对影视的热情投入到影视制作行业中,因为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学的是电影专业。但是,现实跟理想的差距真的很大!首先,影视制作跟想象中的创造性行业是很不一样的,加上工作时间常常日夜颠倒,工作人员的专业水平参差不齐,社保公积金缴纳也不太规范......诸如此类的经历,让我觉得自己可能不适合这个行业,于是离开了。
梦君:嗯嗯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以”造梦“为名的行业中剥削往往是最严重的,比如时尚。但其实影视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互联网民工控诉996的时候,影视民工还自嘲007。
晓碧:007!然后经过了一些职业探索之后,我还是希望能在生活和工作间找到一点平衡,于是做起了一份所谓朝九晚五的工作。
梦君:是的,我也是后面回归了工作时间比较规律的工作。但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内心是有过很多自我怀疑和否定的。我也反思过是不是我自己吃不了苦,或者是没有那种为”实现梦想“奋力拼搏的勇气和能力。毕竟那种为梦想而奋斗,最终实现人生价值的叙事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政治正确,我们就是看着港剧里的精英女白领长大的。而想要追求一种work life 晓碧alance的生活好像就是不思进取,懒惰的代名词。
晓碧:好像努力工作都成为一种道德标准了。
梦君:没错,当我说出我不想把所有的时间和人生都奉献给工作的时候甚至会有一种耻感。我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和这种羞耻感和解。并且对社会所提倡的工作道德发展出一种批判态度,比如过度工作是否是一种异化,贪婪的工作模式是可持续的吗?今年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克劳迪娅·戈尔丁,她是研究女性在经济中的状况的。她提到贪婪的工作是阻碍男女平等的因素,她也批判了这种贪婪的工作模式。因为现在只有女性从事灵活性高的工作,牺牲自己的职业发展来照顾家庭。但是试想一下工作本身发生改变,每一种工作都让所有人能够更加灵活,工作时间更少,也就是说工作”女性化“了,那么在未来,努力工作的迷思就能被打破。
晓碧:是的,在现实中,女性更多是因为要平衡家庭和生活,才不得不从事这种灵活度更高的工作;但是如果男性也能更多地投入家庭,而女性也可以打破职场天花板,取得事业上的成功;就是这种性别刻板印象的社会规范不再是固化的,女性不必更家庭绑定,工作“女性化”了,这是一种美好的展望。说到这种耻感。我们其实是在优绩主义的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主流社会颂扬高考状元、奥数天才,考入精英学校的学生;毕业之后,他们可以进大厂、考公考编,实现阶级跃升;生孩子之后,大概率也会成为鸡娃的父母...我感觉这套精英叙事在我们的文化中一直循环往复。但是,当我们处于一个努力工作也不一定会有回报的社会,就会发现这套叙事是有问题的。(《精英的傲慢》)
梦君:努力工作不仅定义了我们的道德,还定义了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比如说work hard play hard。在工作和玩耍之间莫名其妙的因果关系。为什么一定要工作才能玩。玩耍,放松,没有目的地。而且为什么连玩耍都要用力,都要“精英化”。我对此非常困惑。
晓碧:我真的很想对这种叙事说 take it easy。就真的可以放松一点。
梦君:我感觉这也是一种异化,玩耍本来是人的天性,但人的天性现在已经被当作一种劳动奖励了。
Part 03
无法融入主流路径,我们该如何自处呢?
晓碧:这里我想call back一下你开场时说的,非主流。我们先是远离了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婚恋叙事,然后又无法认同这种东亚社会很常见的卷生卷死的叙事。加上女性已经是第二性了,我总是在想,无法融入主流路径,站在一个相对边缘的位置,我们该如何自处呢?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并没有明确的答案,还在探索的路上。我觉得这跟我们都有过一段在法国学习和生活的经历有关,接下来可以展开聊一下。我一直都很喜欢欧洲人那种无所事事、晒太阳的放松。
梦君:对,你提到那个《精英的傲慢》,其实法国是一个非常”反精英“的国度,比如它的大学教育分为公立和私立,私立的高商,工程师学院大概比较符合精英教育的设定。而公立大学在我看来,简直是直接延续了一种传承自古希腊罗马时代的自由和人文精神。没有排名,不需要参加concours,对学业的追求往往以志趣而不是就业为中心。法国在我的自我解放过程中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让我真正地养成了批判精神和人文主义的视角。
晓碧:你说的这个,其实我想到国际上这种大学的排名,常春藤名校,我感觉这种叙事在美国和中国特别常见,大学在拼排名,老师在拼发文的顶刊数量,学生在拼绩点,似乎一切都可以被量化,被排名,最终变成了只要数据上好看就行。我感觉,欧洲是在美国和中国之间的,欧洲没有那么注重排名和数据,可以说带来了另一种叙事。
梦君:嗯嗯我感觉欧洲是一个比较尊重生命本源状态,异化较少的地方。反观中美之间其实有很高的相似性,因为美国是欧洲清教徒移民过去的嘛,清教徒给我的感觉就是那种“小镇做题家”的感觉,他们要努力在所谓的上帝那边拿好成绩,所以也很卷。狗屁工作中也提到是他们留下了努力工作等于道德高尚的传统。反观欧洲就甚至会赞扬闲暇。当然也不是不卷,只是卷只能卷到少部分的所谓精英。
晓碧:高商属于法国教育精英化的代表,Grande École (大学校),更国际化一些;公立大学是由政府政府资助和投资建立的,除了每年的注册费,不设学费。我分别经历了这两种体系:高商确实是很卷的,通常高尚的学习经历会对职业路径上的晋升大有帮助。但是在公立大学学习电影的经历真的打开了我的视野。比如,我有一位专门研究亚洲电影的老师,在电影批评课上评论贾樟柯的电影,王兵的纪录片等,建立了我对电影作为一种艺术的审美,以及打开了我看待母语电影的视角。
梦君:对,其实国外对我们的研究还挺多的。我有个朋友是甘肃某个小城市的,结果她在巴黎发现有个老师专门研究她们的方言,真的很神奇。除了课堂,拉丁区的小电影院也是我学习的地方。在法国生活过的朋友们一定会记得那张UGC电影卡,我办的时候有折扣,17.9欧一个月就能看遍商业院线和艺术院线的电影。我的课余时间都是在拉丁区的小电影院度过的。
晓碧:我办的是Gaumont的电影卡,20多欧一个月。这个真的特别棒,可以一整天待在影院里面。好莱坞电影、欧洲艺术电影、还有一些主题影展都可以看。加上法国电影资料馆。就是迷影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成本并不高。
梦君:除了电影之外,我认为法国也是我的人文教育再造之地,这种以人为本的精神也体现在日常生活里。在他们对待人的方面,就是很人性化,甚至有点放任自流了哈哈。我印象特别深的一次是我要上台做一个presentation,我对老师说我很紧张,准备得不好,可不可以改天。她说没有关系,c'est très humain 。直译过来就是这很人,那个时候我忽然灵光一现,就忽然意识到,啊原来这就是人!因为我感觉在我成长起来的教育里,机械感是很重的,可能是因为我内化了父母的权威,用精神分析的话语来说就是超我太强。在我成长的过程里我需要不断去克服人的那一面,比如担心害怕。但那一刻我意识到我是人,可能是更接近自我的层面吧。然后我的各种情绪也是人的一部分,人区别于机器就在于它是不完美的。
晓碧:每次做presentation,老师和同学都会热情地鼓掌。有次,交上去的法语小论文,老师评论写了:Bonne expression
écrite。我当然知道我的写作绝对称不上好,但是会有被接纳的感觉。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很少会收到直白的称赞。比如考了98分,老师和父母的关注点是错失的那2分。被别人接纳,我们会接纳自己。
梦君:此外在成长过程中我总是听见的一句话就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法国似乎这样的割裂比较小,在拉丁区或者国图那边,我经常看见流浪汉在读尼采,黑格尔什么的。精神和物质并不是一种绝对的割裂,甚至有时候还能精神先行。
晓碧:确实是的,我对流浪汉的印象就是,哲学家和狗,哈哈。好像国内有一个阶段,就是文艺青年代表的是一种小资情调,或者就是有点“装”?
梦君:但其实在法国,文艺活动价格都并不贵,甚至有些都是免费的。消费一次展览,看一次艺术院线并不是所谓的小资生活,而就是一种日常。
晓碧:因为我本身是一个吃货,所以也很着迷法国的美食。有部电影《朱莉和朱莉娅》,两位女主角烹饪法餐料理的故事非常打动我,也曾一度想过要不要去学习法餐,后来放弃了,有点可惜。
梦君:真的很可惜,因为厨师真的是高薪职业,在法国chef也是地位很高的。
晓碧:嗯嗯是的。可能就是在父母眼里,厨师是从职校出来的,不是那么主流吧。我还观察到,法国的面包店,会看到有很多长相俊美,就是可以当模特的年轻的男孩女孩。他们或许就是继承家族的面包店,家族几代人都是面包师。这让我觉得,似乎对于他们来说,当面包师很棒,是很受尊敬的职业。不一定要读精英学校,实现阶级跃升之类的。
梦君:别说阶层迁跃,甚至还会反思。我记得有一个法国朋友还说,读精英学校的人都是lecher le cul舔富人屁股的人哈哈。
晓碧:不知道是否有滤镜啊,他们年轻人身上的那种松弛感令我印象很深。这种松弛感不是跟财富和阶层深深绑定的,因为对他们来说,职业选择很丰富,获得社会认可的渠道也是多元。
梦君:没错,当时我决定申请电影系,其实是在法国追了很喜欢的一些英伦摇滚乐队,看着他们一个个三十多岁甚至五六十岁还活跃在舞台上,我突然受到了鼓舞,我觉得欧洲青年身上好像从来没有我们这么重的社会时钟的包袱,也没有那种阶级跃迁的焦虑。
晓碧:法国有gap year的传统,在正是进入职场之前,会先游历一年,甚至更久。我想到,不久前的中文社交媒体上,出现过gap day、gap hour的讨论,似乎对咱们老中人来说,按下人生齿轮的暂停键特别难。
梦君:对,我感觉在我们中国人的眼里,人生就应该是一条直线上升的路径。但是另一方面,我觉得也是不同的社会制度造就的不同选择,比如我的一个朋友在德国工作,最近她们公司破产了。但是她可以接着领取一年工资的60%,如果有孩子这个比例会上升到67%。然后劳工局还会出钱让她去参加技能培训。所以她想暂停一年的话也没有什么很重的经济负担。
Part 04
电影是一座移动的避难所
晓碧:是的,弗朗西斯·哈和苏菲的那种关系,其实是在异性恋框架之外的,她们之间的感情,我觉得是爱,但肯定不是爱情。就是两个女性合租,或者两个女性一起买房、全女社区共居,似乎带来了一些新的叙事。即便在电影中,苏菲先抛弃了她,是比较符合传统叙事的,选择跟一个比她的阶级更高的男性结婚,实现女性依靠婚姻实现阶级跃升的叙事。而弗朗西斯·哈,让我们感动的在于,她的才华最终还是获得了某种程度的认可,并且最终在纽约有了属于自己的公寓。电影就结束在她把写有自己名字的卡片放在信箱上。
梦君:诶这么一说,好像所有的女性解放最终都会回到“一间自己的房”上。房子对于女性解放如此重要是因为很长一段时间内女性是没有任何财产权的。你要拥有自己的房间只能结婚。但是拥有一件自己的房似乎也不能作为一个终极解决方案。在候麦的《圆月映花都》里,女主角在巴黎拥有一间自己的房,可是最后这间房好像变成了她的一个困境。
晓碧:嗯,这个女主角跟男友在巴黎郊区有一套房子这个困境就是,当一个女性拥有在郊区的那种稳定的中产生活,但她同时又渴望着巴黎,比如巴黎的艺术,丰富多彩的社交生活,甚至是情感的可能性。但是当她真的越轨,跟一个男性发生关系之后,她反而有些怅然若失,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到她男友的郊区公寓,但是当她回去之后,发现男友也不在家。男友告诉他爱上了别人,要离开她。
梦君:对,我觉得这非常真实,因为在大部分文艺作品中,甚至现实生活中,女性追求自我就是会收到惩罚的,不管是事业还是爱情,一旦一位女性要跟随自己本心,就会在社会中失去位置甚至死亡。我们看了太多这样的故事,比如安娜卡列尼娜之类的。
晓碧:是的,女性的身份只能是妻子或者母亲。女性还是生活在夹缝中,对一种全新的女性叙事充满向往,但是传统的那种长久而稳定的亲密关系仍然是具有吸引力的。
梦君:没错,直到今天,女性的生活依然是充满各种矛盾的。
【本期节目提到的作品】
影视剧
《怒呛人生》2023
《芭比》格蕾塔·葛韦格 2023
《弗兰西丝·哈》诺亚·鲍姆巴赫 2013
《朱莉和朱莉娅》诺拉-艾芙隆 2009
《圆月映花都》埃里克·侯麦 1984
书籍
《我的天才女友》“那不勒斯四部曲”系列 [意] 埃莱娜·费兰特著
《毫无意义的工作》[美]大卫·格雷伯著
《精英的傲慢:好的社会该如何定义成功?》 [美]迈克尔·桑德尔著
《事业还是家庭?女性追求平等的百年旅程》美]克劳迪娅·戈尔丁著
音乐
Keep Calm and Podcast(无版权音乐)
播客
[EXTENDED] EP1.在上海|跟随苏州河,记忆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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